第九十二章

  因燕清深知把握民心的重要,每番攻下城池,都勸呂布嚴明軍紀,秋毫無犯,久而久之,就叫這群跟著董卓時就當慣了橫行霸道的土匪的兵卒養成了兩軍交鋒、不傷百姓的習慣。


  這回在與這些戰甲兵械精良的山賊交戰時,也第一時間將他們往城外引。


  等呂布帶著燕清聞訊,急匆匆地策馬趕來時,行在最前頭的五百騎已與那些來路不明的賊匪戰得不可開交。


  燕清猛然一看,不禁覺得怪異又稀奇。


  卻不是因這人數,區區八百來號步兵,還比不上黃巾軍的零頭,而是細觀其氣貌,見膚色紅潤,面頰飽滿,各個生得高大有力,穿著之體面、怕是並不遜於呂布親掌的這支正規軍太多。


  燕清畢竟才擔任揚州刺史不久,又因麾下奇缺內政人才,不得不四處挖人,要等種下的那批寒門學子真正收穫,也得有個三年五載。


  他不是不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原先那些碌碌無為,只會逢迎拍馬的傢伙撤掉換上能人,無奈沒那麼多資源,多是在物色到更好的人選之前,暫繼續沿用原來的官吏了。


  這東川縣的縣長就是個典型的酒囊飯袋,自己治內進了如此聲勢浩大的一群賊寇,見他們未大肆行惡,索性任他們招搖過市,不聞不問,連上報都沒,只悶聲作個縮頭烏龜。


  因世道紛亂,貪吏橫行,諸侯霸道,官府不為,黎庶要麼忍飢挨餓,任人魚肉,要麼被逼落草,自立門戶。


  然打家劫舍的勾當,不僅是講究拚命,還得動點腦子,不是所有人都幹得來的。


  一些尋常的毛賊,也就能逮著落單的路人欺負一下,搶得一些財物糧食,也就囫圇飽肚個一小陣子,根本長遠不了。聚集起來雖能搶更厲害的肥羊,卻也多了那麼多張嘴要養,還容易引來當地統治勢力的注意,受到鎮壓圍剿。


  哪怕是前揚州刺史陳溫那種見到聲勢浩大的黃巾軍、唯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輕易動作的小軟柿子,若對手只是千來號人,他就不是這麼好說話的了。


  眼前這股瞧著吃好穿好的人馬,要說真已成氣候,人數又偏少了些,反倒更像是哪家富豪所養的部曲。


  這個猜測剛冒出頭,就被燕清自己推翻了:不是常戰之兵,就沒這身悍匪銳氣。


  縱使他們人數要多出一半有餘,身為統帥兼總指揮的呂布亦未到場,可敢在平地跟身經百戰的騎兵硬剛正面,還不顯多大劣勢的步卒,怎麼說也當得起一個兇悍罕有了。


  也從側面證明他們非是當地山匪。否則佔山為王,又瞧他們衣食飽足,自有逍遙快意,無事集結大部隊下山,還挑個如此差勁的場合作戰,而不趁快逃回山上?


  那這夥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燕清一時間琢磨不透,呂布卻不想這麼多,只見自己的部下跟一夥無名之輩竟打了個旗鼓相當,心裡氣往兩頭生,一是不悅他手下的兵如此無能,二是惱自個兒部下被外人給欺了。


  「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兔崽子,倒有幾分本事。」


  乍一聽是誇獎的話,被呂布那飽含不屑的笑一帶,就成了滿滿的嘲諷。


  他提戟勒韁,將馬身半側,面沖燕清,傲然仰首,叫燕清抬起頭來都只瞅得到他頎長健實的脖頸,傲然道:「勞重光先在此候著,布去會會就回。」


  燕清心不在焉:「好——」


  一個被稍稍拖長的好還沒完,呂布剛叫赤兔跑出幾步,就猛然想起什麼,調頭回來,對燕清神容嚴肅地加了一句:「布不在此,重光切莫亂呼甚麼亂七八糟的旁人為夫君。」


  燕清:「……」


  呂布意猶未盡地補充道:「重光貌美,此話浪蕩,有傷風化,易亂軍心。」


  那黑歷史還得被記多久?


  燕清面上淡定,耳尖卻臊紅了一點兒,有氣無力地催道:「主公說笑了,快去罷!」


  呂布挑了挑眉,隱約感覺得出軍師祭酒的羞惱恰恰證明他把這話聽了進去,遂不再贅言,而是嘚瑟地先甩了記頭,再意氣風發地背轉身去。


  有愛駒赤兔身隨意動,身穿重鎧、手持重兵,高大健壯的主人將狹長鳳目微微一眯,凜冽的殺氣就從眸底滲透,迅速自渾身透了出來。


  他先厲嘯一聲,旋即任著嗜血和痛快而咆哮一句,此聲渾厚如地滾,又洪亮勝鐘鳴,竟是憑一人之力,就壓過了震耳欲聾的戰鼓擂擂,與兵馬嘶嘯,槍械相擊。


  「吾大漢驃騎將軍,五原呂奉先在此——哈!何方宵小,也敢如此放肆?!」


  騰騰殺意在猿臂高起,寒光雪亮的方天畫戟高高上揮的那一瞬抵達了巔峰,那赤紅的纓盔與馬身一起,就如熊熊飛蔓的烈焰般直衝陣內,幾個擋在他衝殺路徑中的倒霉蛋一時反應不及,就被閃電般迅猛的戟鋒給削得身首分離。


  燕清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道火紅的身影驕驕殺入,如戰神附體,隨心所欲地揮動著沉重的銳器,瘋狂而無情地收割敵兵性命。


  時而雷霆萬鈞,時而輕若游鴻,一身銀盔轉瞬就叫敵血染得通紅,宛若煉獄修羅臨世,讓己方士氣大增,敵方暈頭暈腦,亦叫燕清難以自抑地生出深深的迷戀來,全然忘了自己不久前還妄想上他。


  三國第一武將的絕代風采,豈是史書那寥寥幾行就能描繪得出的?


  ——簡直帥慘了。


  本還僵持的戰局被呂布狂烈地嘶出一條豁口,燕清微斂心神,轉問親隨道:「去請郭別駕來。」


  他一人想不清楚,要換作郭嘉在的話,大約能看出些什麼來。


  結果這話已出口,就見那親隨愕然看他。


  燕清不解:「怎麼了?還不快去?」


  親隨趕緊抱拳,低頭歉然道:「先生恕罪,只是您怕是忘了,郭別駕已奉您之秘命,領三十人先離隊去了?」


  燕清:「……………………」


  哈?

  他何時何地給郭嘉下了這鬼命令?郭嘉夢裡嗎?


  他強忍著怒氣,重新將目光放回戰場上,淡然道:「也是,清竟忘了。」


  既怒郭嘉不把自己命當回事兒,又怒他罔顧軍紀,拿不存在的私命做借口,鬧出自作主張于軍中先跑的一出鬧劇來。


  要不是已與郭嘉交心,又得了那承諾,燕清怕是下意識要以為他不願在呂布麾下效力,特瞄著這借口逃跑的。


  他想干點什麼,在施行計劃前,難道就不能先與自己商量一番,通個氣兒,而不是先斬後奏嗎?


  也就是篤信自己會幫他遮掩,才這般有恃無恐吧。


  燕清很生氣……因為他的確被郭嘉料中,不得不捏著鼻子,替胡來的損友所丟下的爛攤子擦屁股。


  沒人可以陪他一塊兒討論,他只得強迫自己將精神集中在眼前的戰場上。


  他並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呂布砍瓜切菜了,雖然這回純粹是虐菜,卻對心愛的偶像綻放光彩,威儀四射的表演秀百看不膩,也正是因有了對比,才讓他清楚地感覺到這夥人的確不凡。


  呂布單槍匹馬,以寡敵眾,且能殺得張濟那幾十號人毫無還手之力;又有於壽春喝破城門,讓袁術部下肝膽俱裂,不戰而降;更早一些,在郿塢清掃董卓餘黨的戰鬥中,皆是所向披靡,攻無不克。


  但這八百來號人,除了最初被呂布殺了個措手不及,一下折損了十數號人後,非但沒有一擊而潰,而是愈戰愈勇,且迅速聽令變陣,從起初以血還血的拼殺,變成邊打邊有條不紊地撤退,這傷亡率一會兒就下來了,漸漸往……河邊的方向去了?


  因呂布帶頭的兵勢銳不可擋,他們退縮是再正常不過的是,且在戰陣衝殺之人很難察覺這微妙的方向變動,燕清身在局外,則立即意識到了這點。


  莫不是河邊有事先設下的伏兵?

  他愈發感到蹊蹺,雖不覺得在隨後還有千餘騎兵即將抵達的情況下,還能陰溝翻船,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史上孫堅不就是吃了這的大虧?


  燕清寧願保守一點,也要防這萬一,便讓親隨去提醒呂布這點,讓他先派一小列人馬去前頭查看清楚,排查險情再追,免得貿入凶境。


  就在這時,軍陣再變,顯出一衣鎧頗為華麗的將領。


  因對方身形很快就被其他兵卒阻擋,燕清未留意到他的具體樣貌,卻及時投去了從上到下地飛快一掃,捕捉到不少其他細節。


  此人攜弓帶箭,不但穿得比其他兵卒要漂亮得多,腦袋上還騷包地插了根絢麗的鳥羽,襯得光彩斐然,更是於腰間配了個黃澄澄的、巴掌大小、圓溜溜的玩意兒,剛剛跟著他的動作厲害地晃了一下。


  燕清不禁愣了一愣。


  把這些特徵和這八百來個分外難啃的土匪放在一起,他只能想到一個此時此刻應遠在荊州劉表手下效力,被安排鎮守南陽的人。


  不會吧……


  電光火石間,燕清腦海中已湧出無數猜測,看呂布殺得凶性興起,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他乾脆勒馬返身,去到城牆之上。


  這下隔得老遠,總算能看清那被兵卒擋得一乾二淨,一直發號施令,打扮騷氣十足的匪首了。


  事不宜遲,燕清不想呂布被誘入陷阱之中,只得丟出一張「閃」牌,旋即祭出那他不久前還發誓輕易不去動用的殺手鐧,技能離間來。


  為免出現之前那讓他窘迫欲死的台詞時有旁人在側,燕清在發動這技能之前,先讓親隨退出好幾步遠,又假意咳嗽,以袖掩唇,萬幸只是他遇得最多的嬌笑一聲。


  只見那翎羽定盔的將領霍然一定,卻非是燕清所想象的跟董卓、李肅、張濟等人一樣,毫不猶豫地向呂布衝去,一臉找死地求單挑,而是跑也不跑,直接原地彎弓搭箭。


  輪似滿月,他彷彿聽見倏地一聲,一支勁道十足的箭矢就離弦而出,直射向在最前頭肆意狂殺的呂布面門。


  呂布雖在大殺特殺,卻並未渾然忘我,當得是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儘管未看到射箭者是何人,可光聽這聲響勢頭,就知這下非同小覷。


  他沖在陣前,根本騰不出手來,將眉一皺,乾脆將身往後一倒,避開鋒芒,卻依然被那勁道兇猛的箭簇給擦破了右臂。


  燕清的眼神頓時飄了一飄。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坑呂布的,只是之前被坑的都是剛正面的近戰武將,這次的換了個遠程射手,他是做夢也沒想到,這竟叫決鬥的方式也連帶著變得不一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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