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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在燕清冷得快掉冰碴子的注視中,自知釀下大錯的呂布絲毫沒了方才那壓倒性的氣勢,手忙腳亂地將捆住他腕足的帶子給割了。


  燕清坐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下泛紅的手腕,又面無表情地將被丟在地上的外衣一撈,一邊慢條斯理地穿著,一邊狠狠地踩了正一臉討好地替他梳理頭髮的呂布那*的腳背一下,同時若無其事地問:「奉孝來了多久了?」


  郭嘉扯了扯嘴角,乾巴巴道:「在你們進來之前。」


  他在猜出燕清要孤身涉險的意圖后,即刻就派人給在行動力上最強大,又最有本事阻止的呂布遞了信,然後就準備匆匆趕進宮去。


  只是去到一半,他想著在這短兵相接的場面里,就憑自己這個只會舞些好看花式的文士,也幫不上什麼忙,便乾脆利落地折返,轉道去燕清府上靜候佳音。


  結果人是等到了,卻還沒讓郭嘉來得及為見到摯友平安無事而鬆口氣,他這個好端端杵在這的大活人就被沉浸在激烈情緒中的二人,給忽略了個一乾二淨。


  也讓他猝不及防下,觀賞了一場叫尋常人面紅耳赤的私密大戲來。


  雖說自郭嘉承認自己已經知情的事實后,這對明面上的主臣,實際上的分桃之侶就沒避諱過他,常拿他做掩護,在跟前膩歪不已。


  可呂布這回那先是狂暴兇惡,后又伏低做小,埋著臉撒嬌,竟連絕不獨活這厚顏無恥的情話都說得出口,就不止是叫他感到大開眼界,而是戰慄驚悚了。


  可惜他因最初的詫異,而錯失了通過刻意發出響動來引起突然闖入的他們注意的最好時機,就落入離也不對,留也不對的尷尬境地了。


  要不是燕清忽然坐起,從他的角度,正巧能一眼看到郭嘉所坐的方位,他端著這杯冷透的茶水,還不知要干坐到幾時。


  燕清雲淡風輕道:「主公情急之下,難免失言,叫奉孝見笑了。」


  一個被戀愛沖昏頭腦,鬧著要跟臣下同生共死的主公,說出去不動搖軍心,那才叫怪了。


  好在聽得這話的是自己深信不疑的知己郭嘉,而不是一些亂糟糟的外人。


  郭嘉輕咳一聲,從善如流地給燕清遞上一個台階:「嘉亦如此認為。」


  呂布宛若未聞,只專心致志地給燕清梳理那頭柔順的烏髮,只是他干不來這巧活,束髮以冠的簡單動作,嘗試了十數次也未能成功,一對濃眉皺得死緊,卻是跟它卯上勁兒了。


  燕清背對著他,一時倒沒有注意,可郭嘉又怎麼可能錯過這一幕?登時眼皮抽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這坐得他渾身發毛的座位上起來,毫不猶豫地往外走道:「重光既然平安無事,那你私自定下的計策,定也進展順利,我就不必操多餘的心了。」


  「時候不早,我順道將牙兒接回去。」


  燕清微訝:「你將牙兒也帶來了?」


  郭嘉卻比他還要吃驚,反問道:「不是你在我那回催過你后,就差人送信來我府上,讓我每日一早就將牙兒送來,好在他進入學舍前,先使些閑暇,稍教他讀書寫字么?」


  燕清愕然。


  他的記性雖沒好到過目不忘的地步,卻也絕不可能糊塗到連掛心許久的要事都忘記的。


  燕清飛快問道:「你是如何催的?」


  要這府上有人膽敢擅拆他信件,還膽大包天至私藏起來,讓他直到今日才知,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郭嘉道:「那日我一時想起,就叫人隨意捎了個口信,讓管家轉告你,等你等忙完科舉了,先教牙兒識幾個字。」


  燕清很快就捕捉到問題關鍵,又問道:「這是從何時開始的?」


  古代那些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或是簪纓世家中的子弟,三歲開蒙,不是沒有,可燕清卻不想太早叫小孩失了無憂無慮的玩樂童年,倘若叫他們受了揠苗助長的害,反倒不美。


  便力排眾議,將學舍所收生徒的年齡下限提到六歲。


  牙兒今年年初才滿了五歲,燕清卻是精心做了準備,不惜為他專門默寫下後來一些適合初學者的,譬如理應南北朝才被撰寫出的《千字文》、明朝的《鑒略》一類的文章,就等著牙兒進學后,每周騰幾個時辰出來,給他做額外補習了。


  郭嘉毫不遲疑道:「已有三月之久。牙兒每日背了許多先生布置下的課業,做得頗晚才肯就寢,還不願求助於我,你怎會對此事一無所知?」


  郭奕的天資的確不錯,卻不如他父親的超群絕倫,拿著那堆成小坡的作業,在最開始的一個月里,基本就沒能準時完成過,於是課業不斷堆積下來,漸漸成了一座叫人望而生畏的高山。


  可這白乎乎的胖小子,卻寧願一邊抽抽噎噎地抹眼淚,一邊咬著牙睜著朦朧淚眼繼續寫,也保持了不來求助他這父親的硬氣。


  等到了第二個月,郭奕的進步可謂一日千里,還真叫那堆逾期未結的課業,一點一點消下去了。


  親眼目睹獨子的這番奮鬥,讓郭嘉在氣憤之餘,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欣慰和嫉妒。


  只是任他旁側敲擊,燕清作為夫子,卻始終對郭奕的出色表現閉口不談,教他滿腹的驕傲自豪,也無處宣洩。


  也是多虧郭嘉在關乎郭奕的事上,還有那麼點矜持尚存,不好明提,非叫燕清誇獎幾句。


  而待他冷靜下來,不再賣力暗示了,機緣巧合下,才叫真相得見天日。


  結合郭嘉最初那句話,燕清此時此刻,哪兒還猜不到這自作主張者的身份?


  一時間既感動又好笑,對滿眼疑竇的郭嘉,都沒能說出話來。


  有著將兩頭都瞞得死死的靈活心思,還能讓一向活潑頑皮的牙兒肯坐下聽課,老實完成課業……


  只可能是在開考前半年就減少了去學舍的頻率,選擇在家中靜靜複習的陸遜。


  一直默然旁聽的呂布,終於將燕清的頭髮束得完美,這會兒正興緻怏然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聞言施施然道:「這還需問?去廳中一看即知。」


  郭嘉不知究竟,可觀燕清先是驚訝,再是疑惑,后又轉為柔和的瞭然時,就知那人不可能懷有惡意,也不在意呂布話裡帶的小刺,應了一聲,頭一個出了書房。


  當三人突然出現在里廳時,正一臉嚴肅地給郭奕授課的陸遜也維持不住淡定自持的姿態了,怔了一怔后,二話不說,放下手中書冊,結結實實地要向燕清跪下。


  「孩兒知錯,還請父親大人責罰。」


  郭奕剛高高興興地喊出一句叔叔,就見極具威嚴的小哥哥猛然跪下了,不禁雙目睜大,嘴也大張著,一動都不敢動。


  燕清笑著阻攔了他,安撫道:「議兒上有淳淳孝心,下有手足之情,何錯之有?」


  陸遜依然不肯抬頭,羞愧得無地自容道:「孩兒自作主張,欺瞞父親大人,辜負您的期許信任,自是應當受罰。」


  燕清搖了搖頭。


  說來有趣,他剛還因太過自作主張,被呂布一頓狠狠發作,還讓郭嘉看了笑話,這會就輪到他義子了。


  光從這點看,他與陸遜還真具父子相。


  想著想著,燕清心念倏然一動,鬼使神差地向那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頂伸出手來,少頃,就如願以償地揉到了陸大都督的腦袋。


  在真正摸上的那一瞬,陸遜渾身都抑制不住的震了一震。


  燕清笑眯眯道:「我為何要氣,又為何要罰你?這麼說來,我可是從未擔心過你做事失了分寸,只怕你太過老成,總拘於禮數,反顯見外了。」


  「且不說我與奉孝交情極深,只憑我乃牙兒師父這一點,你便是他的兄長。我事務纏身,暫且無暇司傳道解惑之事,你暫代我行此職,又如此用心……」燕清將陸遜狠誇一通,旋即話鋒一轉,委婉勸道:「只是你有大考在即,若因此分散了精力,未能發揮出十成實力來,恐會抱憾……」


  又好生勸撫幾句,才叫心亂如麻的陸遜慢慢聽了進去,靦腆地紅著臉,站起身來。


  郭嘉懶洋洋地斜倚在門邊,呂布則面無表情地站在離他最遠的門的另一側,見這父子情深、相互體恤的溫情一幕結束后,才挑眉一笑,向不知所措的郭奕招了招手:「小兔崽子,過來,隨你老父回府去了。」


  還獃獃愣著的郭奕聽到熟悉的聲音召喚,趕緊一路小跑過去,以乳燕投林的架勢,直撲進郭嘉懷裡。


  郭嘉竟有受寵若驚之感,只是他剛暗樂了幾息的功夫,就發現這吃裡扒外的小白眼狼雖抱著他的腿,卻一直自以為隱秘地側著小臉,目不轉睛地盯著漂亮的燕清叔叔。


  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當場沉著臉,將他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等郭家父子倆一走,陸遜便於眸底露出幾分欲言又止。


  一開始就猜到這破天荒地闖了回禍(陸遜自認)的乖兒子或會失態,燕清很貼心地沒帶下人來這屋裡,省得有損少年的面子,這會兒則剛巧省了屏退左右的功夫。


  於是道:「議兒若是有話,直說無妨。」


  陸遜躑躅片刻,道:「孩兒思慮不周,所出愚見妄言,還望父親莫怪。」


  看他這小心翼翼的態度,燕清忍不住手癢,又裝得態度自然地摸了摸他的頭。


  陸遜抿了抿唇,很是矜持內斂的模樣,可那鮮艷的緋色,卻是從頰畔一路到了耳根。


  他對此渾然不覺,兀自安下心來,以一種正經得叫呂布連牙根都不住泛酸的神態,認認真真地繼續道:「依孩兒看,劉備懷奸雄之志,亦有膽色眼力,不宜縱其西遁,不妨打作畏罪潛逃的亂黨,借天子之權,迫劉焉將其頭顱送上;劉表則宜寬和相待,放其歸返,似結善緣,再假刺其長子琦,偽造出兩嗣爭權之勢,后殺表,則荊州可速圖也。」


  燕清:「……」


  果然。


  哪怕看著再軟和羞澀、溫良無害,陸遜依然是在大考臨前的關鍵時刻,還能「不務正業」地騰出心神來,自發琢磨天下大事的軍師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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