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即使陸遜尚未及冠,燕清也不可能輕視他的意見,而是很慎重地考慮了一番后,就生出了採納之意。
因事關重大,他也不可能一人做主,先讓陸遜對此三緘其口后,就將這良策帶至議廳,與諸位幕僚商榷。
而他們自己得出的計策,也多是大同小異的。
達成共識后,燕清便命滿寵率領兵馬,將城中直接涉事的那些官員的家眷下人,全扣上妄圖謀刺陛下的罪名,火速捉拿關押。
對這鐵面無私、執行嚴刑峻法的滿寵辦事,燕清還是放心得很的。
滿寵是受劉曄舉薦而來,初次被委以重任,還是干他最拿手的刑訊逼供,表面不說,手底下則很是賣力。
而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人,突然失了主心骨,遭囚於濕冷獄中,本就瀕臨崩潰,又被冷酷無情的滿寵日以繼夜地施以嚴刑拷打,很快就忍受不住地『招供』了。
滿寵拿到想要的口供后,就尊信守諾地不再折磨他們:今日承認罪行,明日就很乾脆地推上法場斬首示眾,給個真正的解脫。
一時間讓許城內哀聲遍地,血流成河。
而親眼目睹了那些各個佩劍、面目猙獰的屍身被抬出宮中的百姓,自以為了解了真相,對一向愛民如子的呂布所公布的這些人皆為反賊一事更是信以為真,見燕清懲治如此雷厲風行,非但不覺害怕,反倒各個拍手稱快,大聲叫好。
這鬧得滿城風雨的雷霆手段,也讓那些對那衣帶詔略有耳聞、只到底覺得希望渺茫、顧念家人性命而未參與進此事的公卿大臣徹底認清了局勢。
寄人籬下的滋味,可不只是他們手裡丟了實權,而對方可以輕易隨時短了他們的吃穿用度、還不被外人看出那麼簡單。
卻是連項上人頭,也一併寄下了。
頓勢惴惴不安,人心飄搖,各個噤若寒蟬,生怕呂布這廝睚眥必報,小肚雞腸地要連他們也一起清算。
他們只當燕清的殘忍無情是完全出自其主的授意,恨的怒的都沖著呂布去了,殊料對這些人的處置手段,其實是出自一個剛被勸著卸下偷接的家教活計、開始緊鑼密鼓地為馬上來臨的第三場科舉考試而複習奮戰的少年之手。
燕清也沒想到自己無心插柳了一回,讓他們自覺成了殺雞儆猴里的猴,一時間不但彈劾呂布燕清郭嘉賈詡等人的奏摺就此絕跡,還要麼辭官,要麼厚著臉皮遞上拜帖去燕清府上。
被拒了也不氣餒,四處奔走,轉求那些在燕清跟前說得上話的人,想方設法送上家藏珍寶,只想他高抬貴手,在秋後算賬時放過他們一家。
燕清敢如此囂張的趕盡殺絕,卻不全是呂布給他的底氣和權柄,而是他長年累月來嘔心瀝血的經營,所掙得的底氣。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楊彪是簪纓世族的堂堂族長,德高望重的名流雅士。
可那又如何?
的確,演義中的曹操傾力而出去找陶謙麻煩時,能因殺那陳留人名士邊讓一事,被陳宮記恨在心,趁他出去的空擋,在背後成功煽起反叛,讓他差點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
於是有人道,曹操之所以會遭此波折,是他觸犯了士人階層的底線,叫他們生出憂慮之心來,方要先下手為強。
燕清卻不擔心,呂布會因他對這些意欲謀害他們的公卿大臣採取了強硬手段,就落得人心所悖的下場。
要知道,曹操之後又借了黃祖這刀、殺了對他出言不遜、屢次譏諷的禰衡,后還株連了對他多有抨議的孔融全家,卻依然完好無損,治下相安無事。
難道大名鼎鼎的孔子後人的名聲,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地方名士邊讓嗎?
顯然不是。
而是對孔融下殺手的曹操,對轄地的掌控力已大有增強,非昔日能比的了。正因當地的其他士族,皆了解了他的脾性,不擔心他會在殺了多次觸怒他的孔融之後,就對別人也大開殺戒。
對如今的呂布而言,兗州、徐州、青州、冀州姑且不論,單拎出豫、揚,他在這兩州的統治力,穩固程度堪稱無可動搖,無論是民心還是軍心,都是徹徹底底地忠於他的了。
可以說,除非與呂布鬧翻、舉起叛變大旗的主使,是在受民眾愛戴方面更勝一籌、又在軍中極具掌控力的燕清,否則單憑一些肯跟楊家同仇敵愾的世族,是絕無可能撼動他一絲一毫的。
燕清對這點看得明明白白,才會粗暴得這麼不留情面。
莫說這些公卿大臣只忠於陛下,偏偏還頗具影響力,是他們要動劉協之前,不得不剪除掉的助力。
單說他們試圖謀害自己與呂布這點,就不得縱容半分。
倘若連要自己命的人,都能簡簡單單地放過,只傷了一點皮毛,那這麼輕的代價落入旁人眼中,只會讓那些目前還在觀望的牆頭草,從此有恃無恐,接踵而來。
必須要讓他們清楚地意識到,一旦惹得呂布真正發起怒來,是他們承受不起的恐怖。
燕清眼都不眨地指揮著兵馬進行對叛賊的血洗時,劉表也聽聞了此事。
他當場被這分明看著溫文爾雅,潤澤如玉的名士,忽然表現出的殺伐決斷給震得久久無語。
這麼多位高權重、出身顯赫的大臣,他下手竟是如此狠絕,毫無顧忌,一個都不曾錯漏,說殺就殺!
旁的不說,單說為首的太尉楊彪,他出身枝繁葉茂的弘農楊氏,那可是能與當初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比肩的世家大族!竟完全不怕惹來報復么?
這對靠獲得當地大族支持、才一步步坐穩荊州刺史之位的劉表而言,實在是不可思議到了極致。
可見呂布對燕清究竟有多倚重,而呂布的權勢又有多驚人,恐怕早已一手遮天,才會叫百姓全然信任、臣子惶然無措罷。
劉表胸中感慨萬千,復又看了眼戒嚴的街道,最後憂心忡忡地回了府上,而那千嬌百媚的繼妻蔡氏也即刻圍了上來,問東問西。
劉表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她在這方面卻敏銳的很,哪兒不知他在搪塞?並不甘心,便繼續坐在一邊纏他說話,又將目前的頭號仇人劉備給翻出來一頓痛罵。
道劉備見勢不妙,光顧著自己不辭而離、卻是忘恩負義,也沒想到要提醒曾有大恩於他的他們幾句,實在狼心狗肺。
而劉表聽著聽著,居然覺得蔡氏針對劉備的那些誹話,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
那日他雖發覺劉備帶著倆義弟不告而別,心裡極不愉快,卻也不屑跟這剛得了點聖眷、就學得目中無人的無禮之徒計較甚麼,是以並未聲張。
可還沒過幾天,就發生了一場極慘烈的宮中動亂,看著那一具具披掛帶劍、被剝了官府抬出宮去,隨意棄於亂葬崗處的血淋淋的屍首,劉表再遲鈍,也有了極不妙的預感。
若他所料不差,劉備定然脫不了干係。
知道多半也得懷疑到自己頭上,終日不敢出那宅邸,也不敢在這敏感時刻提出要回荊州。
怕就怕那莽夫殺紅了眼,要借題發揮,對他也下手加害。
而指望隨他來這的五百甲士護他周全,無異是痴心妄想。
恐怕光呂布一人,都攔不住。
假使燕清執意要將他也捉拿下獄,嚴刑拷打,拿劉備的潛逃怪罪到他頭上,他可是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
劉表心驚膽戰地等了許久,卻沒等來凶神惡煞的兵卒破門而入,而是帶了一身濃烈血腥之氣的呂布大步流星地進來,客客氣氣地表示陛下錯信亂臣,此回受了極大驚嚇,恐怕頗長一段時日內都無法主持朝政,他需代攝,而政務繁忙,就不便多留他了。
即使呂布滿身未褪的殺氣,可說這話的語氣卻是認真的。
劉表哪裡聽不出這是一道他日盼夜盼的送客令,立馬如蒙大赦地應了,甚至都不願意等到明日方才啟程,生怕呂布一轉身就會改變心意一般,連夜就帶著早打包好的行李,一路快馬賓士,出城回荊州去。
呂布找的理由,倒也不全是託辭。
劉協自那日在殿中,親眼窺得燕清如何於談笑之間驅使神異箭矢,頃刻就將在場百來人盡數滅殺的可怖場景,一下從極喜到極悲,卻是連失望的情緒都不敢有的:既是凡間肉骨,怎能與天人玄妙為敵?
可明明他才是大漢天子,真龍血脈啊!
為何這等仙人輔佐的,卻是呂布那欺上犯下的武夫,而非他這個理應為眾望所歸的真龍天子?
難不成民間曾傳唱的歌謠是真非假,這大漢國祚,皇室氣數,真瀕臨枯竭了嗎……
光這般打擊,已叫劉協雙股戰戰之餘,深感心灰意冷,燕清卻還給他來了回雪上加霜,行近來淡淡警告幾句。
劉協憂懼燕清恐怕已知一切,會使他性命不保,當日就一病不起,高燒不退,纏綿病榻,得伏皇后淚水漣漣地親自照顧了。
朝中大權,這下盡落入呂布手中,且無人再敢有微詞。
這場成王敗寇的清洗鬧得沸沸揚揚,並沒因公卿們看著乖覺的妥協和退讓而停止,但也沒牽扯過廣,逼得狗急跳牆。
直過了十天半月,才漸漸淡去。
等刑場那積了不知多少層的乾涸污血,剛被一場來得及時的大雨沖刷得不剩痕迹,第三場考試的帷幕也正式拉開了。
叫來自其他幾州的學子,忙不迭地將全盤精力從關注這樁大聞上,轉而放回與他們自身真正相關的正經大事上去。
繼摸到東吳大都督的發頂之後,又完成了一樁「親自送寶貝兒子進高考考場」的心愿的燕清很是滿足,在周邊人強忍著激動與敬慕、拚命克制下的注目禮中,笑眯眯地問:「議兒可是真的準備好了?」
陸遜顯是被他笑容感染,不由自主地也綻放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弧來,更是一昂尖尖的下巴,烏黑的眼眸閃閃發光地盯著燕清,難得不再一昧謙遜,而是抿了抿唇,自信滿滿地道:「孩兒雖然不才,卻將全力以赴,定不辱父親盛名。」
這十分狂妄的話語,自然惹來一直在偷覷名滿天下的燕大鴻臚的其他考生,對他怒目而視,
無論是這明確的表態,和驕傲的小模樣,燕清卻是喜歡得不得了。
要不是礙於外人太多,他早就又忍不住,下手去摸上一摸了。
「無需想太多,好好發揮就行。」
燕清笑道,這會兒只能遺憾地抑制住這種衝動,將伸出的手,轉為陸遜理了理毫無皺褶與灰塵可言的衣袍,又幫著穩固了下書袋,方起身道:「門馬上要開了,你可要頭一個進場?」
陸遜的目光輕輕掠過不遠處由在第二場試中落榜的兄長諸葛瑾陪著,被迫聽其喋喋不休的諸葛亮身上。
這跟他針鋒相對多時的老對手也察覺到他的目光,登時假高深地板著臉,也斜斜地睨了過來,彷彿不屑一顧。
陸遜微揚嘴角,彎出淡淡的嘲諷。
燕清未發現兩人眼神上的交鋒,只以為陸遜恍了神,以為他要麼是太過緊張,要麼是昨晚沒有睡好。不禁蹙起眉來:「議兒身體可有不適?」
陸遜瞬間回身,歉然道:「未有,只是方才見著同窗……」
燕清微訝,回身一看,這時諸葛瑾恰好拉著諸葛亮換了個位置,讓他沒能找到人,只以為是那些成年的考生里:「那你可要過去與他問好?」
陸遜毫不猶豫道:「不必,待考畢再去也不遲。」
能跟父親大人多呆一會兒的美好時光何其珍貴,別說那人是他討厭的諸葛亮,哪怕是一向跟他交好的友人,也不得打擾。
燕清雖洞察不了陸遜的小心思,卻也看得出他很喜歡自己的陪伴,便莞爾一笑,靜靜地握住他藏在袖中的手。
……果然就見那白玉般的耳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火紅了。
燕清並不打算動用什麼特權,哪怕很想陪著進去,也沒真多送,就與其他考生的書童、家人一樣,在這道門后駐足,笑吟吟地目送著陸遜的背影。
陸遜起初還一步三回頭,漸漸地就被身後進門來的其他人給淹沒了。
能進到第三場考試,無一不是真正飽識之士,那也就意味著他們在年紀上,比陸遜都大得多。
燕清調取過考生資料,知道陸遜雖不是所有參考學子里年紀最幼的,卻絕對是堅持到第三場還沒被篩落的人中最小的。
其實他並不指望陸遜能拔得頭籌,在有諸葛亮、法正、司馬家那幾位兄長、龐統等熠熠明珠一同下場的情況下,又是這般稚齡,能入到殿試這關,取得一個名次,就已非常亮眼了。
當然,就算陸遜發揮失常,導致第三場中就落馬,他也不會有半分失望。
燕清在去往議廳的路上時,就默默做好了兩種計劃:一是成了要如何慶祝才不算過頭,二是假使失敗要如何安慰才算有效。
「重光,有封你的急信。」
燕清剛一趕到,正好給準備親自替他捎去的郭嘉省了點功夫。
「噢?」燕清接過,一邊往裡廳走,一邊拆信,口中問道:「從何處寄來的?」
郭嘉也不看四周,只掰過他手心,輕輕寫了一個「荊」字。
燕清瞭然一笑:既是荊州,那便是馬忠的來信了。
因信上內容都是加密過的,符小而形似,易被混淆,唯有燕清將解密的方式記得一清二楚,無需對照。
於是不用太避諱外頭的兵士,在走進內廳之前,就將這信紙展開了。
跟上回堪稱長篇大論的解釋相比,馬忠這回的報告,就十分簡單明了了。
——表初歸,琦傷重,夫婦離心。
一個並不受寵的公子,身邊自然沒有似關羽張飛那般厲害武者保護,就連貼身侍衛,都一隻手數得過來,排場較其弟都要差上許多。
被馬忠暗地裡跟了許久,都一無所覺。
要不是馬忠意不在真取他性命,他就不可能只是重傷昏迷的程度了。
劉表受了一頓不小的驚嚇,又是日夜兼程,剛躺回安全的府中修養還沒幾日,就知曉了劉琦性命危在旦夕的消息,不免感到窩火。
他固然寵愛嬌媚可人、又出身名門、甚至有兄長在軍中擔任要職的繼室蔡氏,也被枕邊風颳得厭棄了這曾經被他認為頗類自己、而十分看重的長子,卻到底沒有糊塗。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是以溫厚知禮聞名的劉荊州呢?
劉表對連他失勢的血脈都不肯放過,非要趕盡殺絕的蔡氏,油然生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厭惡來。
這可不止是恃寵而驕了,恐怕更多,是仗兄長與族中之勢、才敢這般為所欲為罷。
蔡夫人自嫁劉表后,就憑諸多手段一路獨佔寵愛,可謂是順風順水。
就連立嗣之事,劉表也不只是對她攪和進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還相當偏向她。
這次卻莫名其妙背了個無妄罪名,被呵斥冷待,反讓劉琦從中得利,自不甘心。
她思來想去,見獲益最大的,就是通過此事,重獲父親關懷的劉琦本人,便咬定是他使了一招苦肉計,意在挑撥她與劉表之間的關係,從而在嗣子之爭中取勝。
可她平日沒少煽風點火,造謠生事,有跋扈媚弄之名,對劉琦的針對,更是誰都瞞不過的。如今喊冤,還說是劉琦不惜拿性命做賭地弄虛作假,又有誰會信?
甚至連她親哥哥蔡瑁,都以為是她授意下人所做,還曾委婉怪她要麼不該多此一舉,要麼就要斬草除根,而不是留劉琦氣息奄奄地躺在病榻之上,勾起劉表與他之間的父子之情。
蔡夫人嘗到了百口莫辯的難受滋味,唯有暫緩攀咬劉琦,費盡心思,先奪回夫君的歡心,再做其他打算了。
荊州暗潮洶湧,眾人心思各異,卻是任誰都沒有懷疑到,使劉琦遇刺重傷的罪魁禍首,其實是剛贈了劉表個人情的呂布,而非慣來視劉琦為眼中釘的蔡夫人。
而燕清他們定下的謀略,卻不僅如此。
郭嘉並沒湊上去看——他比燕清矮上一些,要想看清,光仰起頭來還不夠,還需踮起腳,勢必會被燕清抓著笑話一通。
他只懶洋洋地打量燕清面上的神色變化,半晌輕輕一笑,語氣篤定道:「看來事已成了。」
燕清被他看穿,也不狡辯,只訝道:「我表現得有那麼明顯么?」
郭嘉分明得意,卻還假意謙虛道:「嘉這觀色本領,雖至爐火純青,也略有小成,用在重光身上,倒是綽綽有餘了。」
燕清挑了挑眉,戲謔道:「噢?可否容清試上一試。」
郭嘉笑道:「這有何難?來罷!」
燕清心裡憋笑,卻刻意做出眼底沉靜如水的模樣來,稍稍垂眸,定定地看向他。
郭嘉起初還饒有興緻地跟他對視,臉色卻一點一點地,慢慢黑了下來。
最後一把奪過信件,忿忿拂袖,一聲不吭地先踏入內廳去了。
燕清若有所思。
原來郭嘉非是吹噓,而是真能窺破他的心思啊?
他方才想的,是自己能仗著身高優勢,從這角度略俯視自家損友,倒顯得對方很有幾分嬌小的可愛了……
幸虧有這本事的不是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