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漢代郊祀制度,始於漢高祖。
劉邦在白、青、黃、赤這四帝的基礎上,將自己神話,加了黑帝,以五帝為尊,只在祭法方面,仍依秦制而行。
直到元鼎元年,因「五帝為太一之佐」言出,太一之祀,方凌駕於五方上帝。
對只粗略讀過《封禪書》的燕清而言,這些天里光接收有關神明信仰的內容,就足夠讓他感到頭昏腦漲,最後乾脆放棄掙扎,安然採取了不求甚解的應對。
好在這些自有太常卿與為其屬官的六令丞去做,最累的除了他們,恐怕就是身為唯一主角的皇帝劉協了。
就連燕公呂布需做的都十分有限,更何況是區區一個大鴻臚。
沒了呂布搗亂,燕清雖未真正睡飽,卻也安然無夢,養足了精神。
叫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呂布分明徹夜未眠,居然還能保持這麼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要只是一晚,當然不不值得他大驚小怪。可這幾天呂布有多鬧騰,他是再清楚不過了,這精神勁頭究竟是哪兒來的?
三更起身,兩人在婢女的服侍下換上冕服,翩翩聯袂而出前,燕清不太放心地看了昂首挺胸的呂布一眼,細聲詢問道:「想打呵欠嗎?要打趁現在打,到了典禮上,你位列百官之前,引人注目,就不應失儀了。」
呂布嗤之以鼻:「重光大可放心,不過一宿不睡,布尚不至於如此羸弱。」
燕清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好罷。」
接到郭嘉與賈詡等人後,郭嘉對燕清的這身打扮,也非常誠實地賦予了極高的評價——倒不是他嘴上說了什麼溢美之詞,光那雙目睜大,眸光閃閃的獃滯模樣,就已讓燕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了。
被燕清不著痕迹地踩了一腳,郭嘉方在賈詡警告的目光中回過魂來,撫著下頜笑眯眯地看著他。
燕清被這難得衣冠端整得浪子那意味深長的眼神一掃,愈發頭皮發麻,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冷靜道:「醒醒。你至於這麼誇張么?」
郭嘉嘖嘖道:「子曰,久居蘭室不聞其香,果不欺我。雖曉重光有那天人之貌,之前卻因見慣,而不覺出奇,這回盛裝而出,又喚來那道驚鴻,真真是風情雅緻了。」
燕清不滿道:「哪有你這般只取表面,胡做釋義的?」孔子哪是那個意思?
郭嘉才不理他,只繼續放縱自己好好欣賞了一番這世間絕無僅有、足以傾倒眾生的姝麗天人,抱啖美色后,方輕聲喟嘆道:「可惜啊可惜,如此傾世佳人,偏偏生逢亂世,又無比眼拙,竟叫一不知惜花、也不解風情的大老粗得了,著實暴殄天物。」
燕清眉心一跳,唇角抽抽道:「實不相瞞,似奉孝這般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皮卻不甚瓷實的智士,那位大老粗一下就能打扁十個。所以這話,可千萬莫當著他面說了。」
郭嘉鬱郁地瞥他一眼,卻罕有地沒反唇相譏,彷彿這真是多麼叫人遺憾的一樁事一樣,唉聲嘆氣了好一會兒,才在賈詡忍無可忍的呵斥中恢復正常。
劉協早在幾天前就住進了齋宮,進行沐浴齋戒,又於昨日,去往祭所,對犧牲與祀具做了省視。
待四更一過,他在司儀大臣的引導下,正式邁入天壇的同時,齋鍾也被敲響,告誡諸臣即刻就位,各司其職。
由於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將落入眾人眼中,呂布唯有強忍著回頭偷瞟燕清的衝動,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放慢腳步走著,後頭跟著一堆謙恭低頭的大臣。
待他們步行至祭壇,燕清也終於看清了外披大裘,內著十二紋章、玄上纁下的冕服,頭戴前後皆有十二旒的冕冠,是懸白玉珠,腰插大圭,手持鎮圭,朝西而立,面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傲然睥睨群臣的劉協。
由於燕清有意『偷工減料』,那兩道圍繞祭壇的高牆就被撤去了。
百姓卻也不敢靠近,只對身懷敬畏地紛紛跪下,神色肅穆地看著,膜拜君王。
在生來坐擁一切、君臨天下的皇族中,劉協完全當得起『命運多舛』的形容。他生母王美人出自名門世家,深得君寵,也因此被何皇后嫉妒,惹來殺身之禍。其父靈帝驕奢淫逸,昏庸無能,寵信奸臣,明知是何皇后所為,卻因宦官說情,毅然將其赦免。
若非受董太后庇護,劉協恐怕也難逃魔掌,早早夭折。何皇后沒能得意多久,毒殺她與劉辯的董卓卻比虎狼還來得陰毒,他空被扶上皇帝之位,卻不過是董卓手下苟延殘喘的傀儡罷了。
而救他於水火的、也讓他一直倚重信賴、放心委以厚托的呂布,卻是隱藏最深的豺豹。
想到血流成河、哀聲遍地的那幾日,劉協的身軀就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無論如何,呂布再有篡權奪位、私掠朝權的野心,能有資格祭祀天地,五方上帝之人,也還是體內流淌著真龍血脈、延續大漢國祚的他。
劉協心中萬千思緒,渾然不知在那低眉斂目的臣下當中,容貌最美麗奪目的那人輕在袖中捻指,便有旁人不得見的璀璨金塵向他襲來。
「閃電」這張牌在遊戲牌局裡的用法,其實與燕清所擁有的這張有不同之處。按理說,它應只能對自身使用,待到一局結束,沒判定中,才順移到下個玩家身上,輪流等待結算,直到那中標的倒霉蛋在他們之間出現為止。
可燕清手裡的這張,卻從頭到尾只會停留在同個目標身上。
就算劉協運氣特好,短期內不爆,最終也註定難逃一劫,遲早要爆的。
因有這張王牌在手,燕清才會在呂布他們面前表現得那般胸有成竹。
真正到了用牌這一步,燕清可謂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個手抖,將那道閃電掛到了自己頭上,那就不折不扣地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在那牌消失時,倒是靜悄悄的,可在那張「閃電」真正落到劉協身上,一顆圓溜溜的烏球卻開始在他冠頂上形成,空懸不動。
燕清以為就這樣了,不料緊接著,在天地間,就被引出了異變。
萬里無雲,只隨晨曦來臨變得越來越亮的空中,詭異地出現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烏雲。
四周靜謐無風,它卻飄得飛快,很快就引起了底下普通民眾的注意,在見到它急匆匆地沖了那麼久,最後毫不猶豫地停在了天子正上方,就此紋絲不動時,就再剋制不住心裡的驚懼,嘩然一片。
起初那動靜鬧得還不大,徹底被齊齊奏起,恭迎神降的雅樂,及贊禮官高聲所唱的讚歌給掩蓋住了,處於祭壇中心的劉協,自是聽不到的。
專心主持祭典的太常亦未留意,可陪祭人員卻一個接著一個地發現了——那通體烏漆墨黑,透著顯而易見的不詳氣息的雲朵,實在極其惹人注目,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巧合罷?
他們抱著幻想,緘口不言,只綳著臉繼續儀式。
祭天大典何其重要,要貿然上報,使儀式中斷的話,陛下定然對此不吉之兆感到龍顏大怒,要是發作他們,那項上人頭也是不保了。
儘管沒過多久,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朵恐怖莫測的黑雲,在目瞪口呆之餘,皆默契地裝聾作啞,視若無睹。
而一直暗中眼觀四處,耳聽八方的呂布、郭嘉和賈詡,自然在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他們好歹從燕清口中探得一些內情,這會兒也不似其他官員般對此異象感到詫異或惶惶,而是「原來如此」的淡定瞭然。
而徹底擊碎百官心中僥倖的,是在迎完帝神,由劉協親自牽來預備敬獻上天的狸牛,等著人宰殺后,請天帝享祭時,所有人具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朵在剛才一動不動的黑雲,竟是緊隨著劉協的走動,一點點地移過去,又一點點地移回來。
劉協也是頭一回主持祭天儀式,心裡緊張,也是萬分專註,便讓他錯過了周圍人面上的恐懼之色。可底下人的動靜,實在鬧得極大,大到不同尋常,叫他無法忽視的地步。
不禁生出幾分氣惱來,凝眉怒視辦事不力的太常。
一滴冷汗從後知後覺的太常卿額上滑落,他嘴唇翕動半點,最後在劉協狐疑審視的目光中,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陛下贖罪,臣——」
不等他開始誠惶誠恐的辯解,從頭到尾都注視著劉協的腦袋頂上,那顆除了他以外沒人看得到的黑色小球的燕清,就見到一縷金光在它身上忽然冒出,旋即整顆球都劇顫起來,開始快速膨脹。
這是要中了!
燕清的腦海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就聽一聲轟隆巨響,那道在烏雲中蓄勢已久的銀色閃電,也毫不猶豫地從天而降。
跟先行的那道震耳欲聾的雷鳴相比,閃電落下的刺啦聲響,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大動靜。
燕清卻清晰地捕捉到了,接著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劃破靜謐如洗的天際,似那懲惡辟邪的神罰,直直地落在了毫無防備的劉協身上。
劉協根本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已被劈得血肉模糊,當場轟然倒下。
而在劈下閃電,宣告完成使命的黑雲,也就悄無聲息地散得乾乾淨淨,叫瓦藍天空恢復了平靜。
底下則已徹底陷入混亂了。
「陛下!!!」
這攜天地之威的神雷鬼電,居然是真為擊『天子』而來,公卿大臣們足足怔了幾息的功夫,甚至來不及為這背後的寓意感到恐懼,只剛從震驚里回過神來,就再顧不上規矩,爭先恐後地跑了上去。
隨行的太醫來的不是不快,可沒參合進那兵荒馬亂中的燕清只遙遙看了幾眼,就已萬分肯定,閃電的效果沒打半點折扣。
也就意味著,結結實實挨了一劈的劉協,肯定沒救了。
哪怕將太醫換作妙手回春的華佗和張仲景,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
閃電的威力,足夠叫養尊處優、血薄皮薄的小皇帝血條清零,縱不當場一命嗚呼,也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藥石罔效了。
唯一有能力救他的,就是燕清。
確切地說,是燕清袖中的「桃」牌。
所有人都圍在了皇帝身邊,自然沒人注意到同樣沒湊過去,而是杵在原地的呂布。
他趕緊走到燕清身邊,低聲問道:「趁機撤了?」
燕清毫不遲疑道:「當然不。」
他之所以將「閃電」這張底牌藏得深而不露,就連上次來找麻煩的左慈,都沒能把它逼出來,自是另有深意。
挖空心思,設計了今天一場大戲,又為此準備了那麼久,可不是就為了讓劉協簡單死掉的。
讓小皇帝在眾目睽睽下被天雷所懲,失去民心,聲譽掃地,只是必要的前置而已。
呂布聽得一頭霧水:「哈?」
郭嘉與賈詡卻是迅速對視一眼,略有所感,同時看向燕清。
燕清沖他們微微點頭,牽起呂布的手,先行了一步:「該我們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