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燕清示意呂布俯身,附耳去簡單交代了幾句后,就極其自然地攥著對方的手走了好幾步,才幡然醒悟過來。
他輕咳一聲,趁著有更多人注意之前,趕緊鬆開,還欲蓋彌彰地拉開一點距離,裝得雲淡風輕。
呂布不快地皺了皺眉,卻拿他沒有辦法。
祭壇中.央已是一陣兵荒馬亂,呂布大步流星地走過他們,彎腰拾起那縛著太牢(祀牛)的繩索,用那小巧而鋒利的刀刃在脖頸處一劃,血還沒來得及湧出,就被他給利索的丟到了柴薪之上。
「燕公此舉是為何故?」
本是六神無主的太常,見到呂布竟如此膽大妄為,一時間連奄奄一息的陛下都給忘了,怒喝出口:「驚擾上神,你——」
呂布宛若未聞,只揚聲昂首,直視郎朗碧天,頌道:「皇皇上天,昭臨下土。集地之靈,隆甘風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赫然是那《祭天辭》。
郭嘉與燕清默契十足,根本不需要燕清特意交代,見那牲畜進了柴草堆里,就已做好準備,不等太常發完脾氣,只在呂布背誦完最後一個字,就不動聲色地揮動了那有虹光隱曜的朱雀羽扇。
於是正守在為生死未卜、瀕死嗚咽的劉協身邊,焦急地等待著太醫診治結果的眾臣,剛隨太常的喝罵轉過頭來,就看到那只有一臉傲然的呂布獨自在旁的柴草上,倏然綻開一朵烈焰來,一下就將那掙扎不已的太牢吞噬殆盡。
他們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倒抽一口涼氣。
更讓他們深感人世顛覆的畫面還在後頭:只是眨眼功夫,那來得悄無聲息的火焰,就已將呂布親手以粗鄙無禮的方式獻上的狸牛燒成一小簇灰燼。
緊接著又在無風無雨的壇台當中,驀然熄滅。
一是在眾目睽睽下,為天棄若敝履,得雷電嚴懲,命不久矣的無實天子;一是得天厚愛,大權在握,身具天授武魁,正代主攝政的燕王。
保皇派皆已以血以身相薦,餘下的,就只是些識時務的俊傑了,自然清楚該如何選擇。
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若說之前的他們,還敢在內心埋藏不滿的話,如今天已明了授意,他們再聽呂布號令,只有完完整整的臣服,也是名正言順地應天之兆,遂大勢而行了。
呂布俯首誠謝,旋即冷笑,漠然看向對他滿是敬畏的百官:「天已享祭,諸位為何不滿?」
剛還慷慨激昂的太常,在親眼目睹了這般神跡后,也只剩一臉惶惶地喃喃自語,跪拜叩首,不敢與他對視。
而燕清則早在呂布表演燒牛好戲之前,就已經悄悄摸地移動到劉協身邊了。
他一邊默默地觀察著劉協的情況,一邊沖呂布使了個眼色。
呂布會意,邁著大步過來,猶如帶起陣陣勁風,直迫得眾臣噤若寒蟬,紛紛避讓。
就連守在劉協身邊奮力做著無用功、其實內心畏懼至極的太醫們,也不例外。
一下就將剛還被眾星拱月的劉協給孤零零地撇在了原地,顯得凄涼無比。
燕清也翩然起身,隨他們退開幾步,卻在與呂布擦身而過時,飛快將袖中所藏的蜜桃放於對方手中。
「桃」牌雖能在離開他身後維持一段短暫的時間,卻絕對會在十息后消失不見。
呂布聽燕清說過這點,心裡莫名湧出一絲緊張來,面上卻不露分毫端倪,依然是漠然無情的模樣,也不下跪了,就粗魯地掰開皇帝被劈得半焦黑的下頜,將那飽滿豐盈的桃往那嘴裡塞。
劉協此時所嘗的滋味,是他過去根本無法想象的可怕痛楚,卻只能生生受著,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真寧願死了算了。
偏偏一時半會沒有死去,也沒法失去意識,痛也只在不斷加劇,沒有半點好轉。
劉協眼也連條縫隙都睜不開,更別說開口下令了,再輕微的吸氣呼氣,都成了莫大折磨,彷彿要將胸腔給撕裂開一般。
他連自己的嘴唇被掰開都一無所覺,因鋪天蓋地的痛已覆掉了一切,只有那忽然出現,汨汨湧入口中,讓這令人生不如死的痛苦漸漸離去的甘甜,他發自肺腑地感激著。
待劉協真正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離了那噩夢般的天壇,回到熟悉而冷清的宮室中時,他腦海一片空白,身體卻似卸去極大負擔的輕鬆。
不過可想而知的是,他雖僥倖得救,也因傷得極重,不可能恢復得像從前那般了。
聽著內侍就那天所發生事情的滔滔不絕地進行講述,劉協很是耐心,亦是了悟。
他再蠢得無可救藥,時至今日,也不可能還被蒙在鼓裡。
尤其他是見過那有謫仙雅名,受民眾愛戴萬分的燕清,在談笑之間,就使那近百人命喪當場的。
燕清既有那堪比鬼神的厲害本事,又一心一意地輔佐呂布,那不惜為此溝通天地,操控雷電,行那逆天而行、欺瞞眾生的劣事來,也不甚出奇。
荒唐可笑的是,那日之事勢必遭到宣揚,而受到矇騙的愚民只會當是他這大漢天子做下何等罪無可赦之事,方激怒上天,獨降災厄於他一人身上,恐怕沒少為此撫掌大笑,飲酒叫好。
卻不知是那鷹揚奸雄猖狂行兇,又惺惺作態,施恩救他一命,好彰顯自身無私恩德,乃是上天所授之正統。
而他就算將這一切公之於眾,也斷無人肯信了。
想到這點,劉協冷笑出聲。
縱肯信又如何?
觀現今天下,諸侯耽於內鬥兼并,渾渾噩噩,根本無人奈何得了權勢滔天的呂布了。
罷了。
劉協越想越心灰意懶,憑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跟呂布所仰仗的龐大勢力抗衡?
要保住己身,恐都將成奢望。
他走了這麼會神,下定決心后,便打斷了內侍的講述,平心靜氣道:「呂布可留了別的話?」
內侍一愣,並不作答,只本能地看向門的方向。
而不知靜悄悄地佇立在那多久的燕清,便微微笑著,走了進來。
劉協胸口驟然一窒,目呲欲裂。
燕清淡淡行禮,道:「陛下。」
「燕愛卿果真好手段。」
燕清一如既往地美貌驚人,使人見之忘俗,可在劉協眼中,也只是害他失去一切的罪魁禍首,比惡鬼更來得可憎。
他終歸是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寵辱不驚,瞬間就被逼出了怒火:「汝偽造天地之威,佐那篡權奪位之賊,生時為虎作倀,雖逃過唾棄,死後也將被漢室先靈之譴,如此罪無可恕,還膽敢來此耀武揚威么!」
那內侍見他明明還躺在床榻上起不得身,卻無端端地發起了瘋,連那分明是老天降下的重譴,也硬要歸罪到正手握重權、也是燕公身邊最受寵信的大鴻臚頭上,實在是感到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待回過神來,劉協越是破口大罵,他就越嚇得抖若篩糠,要不是漢室先祖仍有餘威震懾,他是恨不能撲上前去,將這無知蠢帝那張胡說八道的嘴給捂上。
燕清卻面不紅氣不喘,只溫和地笑了笑:「這暫且不需要人,你先下去罷,我需與陛下單獨談些正事。」
那內侍如蒙大赦,趕緊謝恩出去了。
燕清好整以暇地坐下,哪怕劉協此時表現得猶如返祖,像劉邦那個市井流氓一樣,不知哪兒翻來那麼多足夠叫帝師暈倒的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對他罵個不停,也只涵養極好地等著。
甚至在小皇帝被自己口水嗆到、咳得撕心裂肺、又不可避免地牽動傷勢,疼得死去活來時,好心幫著拍撫其背。
劉協當然視這種舉動為奇恥大辱,連痛都顧不上了,狠狠將他手拍開,怒道:「現無人在,不勞惺惺作態!」
燕清從善如流地收手,沒讓他碰到半分:「看陛下還在氣頭上,要不為臣改日再來罷。」
「何必改日?」劉協冷笑:「是毒酒一杯,還是白綾三丈?」
燕清搖頭,氣定神閑地解釋道:「若我等真有心害陛下性命,當時袖手旁觀即可,何必費顆仙桃,將您救回來?您做此防備之態,一來多餘,二來可笑了。」
不等劉協再開口譏諷,他就從袖中取出寫好的詔書兩封,一為罪己詔,一為禪位詔,微笑道:「陛下可擇一而用,亦可兩者同取。」
劉協冷眼不答,咬牙切齒,也不去接,卻不料燕清一開始就沒打算交到他手上,而是風度翩翩地直接放在桌上,還貼心地移開了瓷壺,彬彬有禮道:「陛下若實在心氣不平,撕了它們泄氣,也是無妨的。」
說完,燕清就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了。
不似演義里還得找個人辛辛苦苦搶那傳國玉璽,鬧出曹節這皇后大義滅親、貞烈向漢的大戲,燕清早就將那備好了。
燕清不等劉協糾結完就走,倒不是故弄玄虛,也非是刻意耍欲擒故縱的手段,而是他的確快忙瘋了,今日專門抽空來見劉協,也不主要是為了送詔書而來,是想看他傷勢恢復怎樣。
他只給劉協用了一顆桃,而劉協又不比張遼、趙雲那等勤加鍛煉,身體健實的武人,於是效果也十分有限,只將其從生死邊緣上拖了回來,卻遠談不上真正康復。
被閃電當頭劈中的劇痛,想必也叫劉協吃盡苦頭了。
結果見他危而復存,剛剛蘇醒,就能這麼中氣十足地痛罵和詛咒自己,燕清還挺感意外的。
燕清自認臉皮厚得很,不至於真跟個比自己歲數小上不少、還的的確確被他們搶走從父輩處繼承的最大財產、又遭了被雷劈得一度瀕死的手下敗將計較什麼。
劉協沒有懷疑人生,而是立馬猜測出「閃電」落下的真相這點,倒是仍在他意料之中。
畢竟他在用「萬箭齊發」時,就已知道劉協看得一清二楚,親眼見證過他身懷秘術了。
這樣既可叫劉協輸得明白,也能讓他生出無法對抗的退避之心來,還不用擔心他試圖嚷嚷出去。
且不說劉協會不會真蠢到連呂布難得發了善心、最後給他留下的一條小命都浪費掉,說出這荒唐話后,先是失盡民心,后又盡喪地位的他,都註定無人會信。
招來嘲笑譏諷,倒更有可能。
對沒有能力再反抗,也沒有資本東山再起的對手,非要趕盡殺絕,日後難免遭人詬病。
燕清儘可能地想避免呂布留下名譽上的污點,而劉協憎恨的苗頭從頭到尾就是沖著他來的,倒也不錯。
史上的曹丕能將他養至壽終正寢,他們自然也能。
退一萬步來說,劉協要真敢有異動,燕清能劈他一次,就能再劈他一百次。
至於九泉之下,會否有已逝漢帝的報應,燕清也只渾不在意地一笑而過。
劉協不敢去恨武藝絕世、性情陰晴不定的呂布,就揪著自己這軟柿子捏。恐怕也習慣了將自己的不幸和失勢,盡歸咎於他貪戀權勢,不佐正統,而為虎作倀上來。
燕清越是表現得才能超群,劉協就越恨他寧侍逆賊,不奉正主。
可在燕清看來,劉協說到底也是被那暴.虐無道、侵官暴國、臭名昭著的董卓董太師選出來,捧到那高位上的。
哪怕只是做個傀儡,也終究不是他那個驕奢淫逸、賣官養宦、昏庸之至的親爹漢靈帝所立。
東漢這朝代在立嗣上,本就荒唐得很,除了開朝的劉秀外,自孝和皇帝以來那些繼位的皇子們,年紀都輕得驚人:最大的劉辯沒超過十七歲,最小的劉隆出生甚至不過一百七十多天,而劉協在被扶上去時,也只是個乳牙都沒換齊的稚子。
既然皇帝無法理政,那大權旁落,也只是落入肆意作威作福的外戚手中,成了魚肉百姓、謀取私利的道具。
換作戰事迭起的亂世,那覬覦者,就變成居心叵測的諸侯了。
呂布呂奉先,才是他踏過幾千年的歲月長河而來,為這天下所擇的英主。
別說呂布就算幹得再差,也不可能比歲數才一百多天的嬰孩要來得糟糕,就算他真捅了天大的簍子,也有燕清心甘情願去為他描補。
——誰也羨慕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