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 愁難眠
歸燕然見段隱豹言行間皆有狂態,心道:「只怕神智清楚四字,用不到段叔叔你頭上吧。」
段隱豹打著手勢道:「你看,這『神農天香經』如此神奇,絕非凡俗之輩所創。而那人又將五部神農天香經分散各處,令人著迷苦練,隨後被迷住魂靈,乖乖自投羅網。老子殺人毀經,豈非替天行道?」
蠱毒教曾與仙劍派聯手,向神農山莊尋仇,歸燕然想起此事,問道:「那蠱毒教的神農天香經,也是毀在段叔叔你手上了?」
段隱豹大笑道:「不錯,蠱毒教、扁鵲山莊、碧麟洞、華佗谷……還有咱們神農山莊的經書,都被老子化作灰燼。」隨即又悲嘆道:「可我爹爹.……我爹爹卻死在了我的手上。」
歸燕然聽到這等慘事,不敢多問,但推想起來,定然是段隱豹奪經之時,誤下了殺手。此人瘋癲殘忍,竟至於斯地步,弒父滅門,喪心病狂,若傳了出去,定然成了武林公敵。但此人於自己有救命之恩,舉止慷慨俠義,歸燕然一時心中矛盾焦灼,不知所措。
段隱豹拍拍腦袋,振作精神,又道:「我行兇之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若是那大妖怪知道我肆意破壞,老子這條命定然不保。所幸殺到最後,老子始終平平安安,留下這條爛命,那可真開心至極了。但到此地步,什麼仁義道德、孝悌忠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已然不在乎了。老子回到上都,找到娥兒,與她夜夜歡好,又成了江堂王手下千夫長,替蒙人征戰四方。打了不少勝仗.……」
歸燕然不禁大聲道:「段叔叔,那大妖怪虛無縹緲,只怕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你……你親眼見兄長慘死,腦海混亂,這才有此妄想。你以往做了不少錯事。我可以替你隱瞞,只要你浪子回頭,大伙兒依舊奉你為大英雄、大俠士……」
段隱豹笑道:「燕然,人這一生,只能活上一次。可沒有回頭路好走,也沒有後悔葯可吃。老子這一輩子吃苦也好,享福也罷。壞事做絕,好事也不少。起起伏伏,都這麼過來了。是善是惡,任由世人評說,這條命我可以不要,讓我認錯悔改,那是萬萬不能。我也不覺得自個兒做錯了什麼。」
歸燕然心道:「你叛國投敵,還說自己沒錯?」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
段隱豹瞧出歸燕然不滿,但也並不在乎,又道:「約莫十三年前。娥兒十月懷胎,產下一位女嬰。我可高興壞了。抱著孩子沒看幾眼,娥兒便氣息微弱,人事不知。我急忙替她醫治,忙活到深夜,這才保住她性命。
待她無礙之後,老子心緒不定。深夜裡一人外出,跑了十里,到白馬山中漫遊,卻意外又碰見了你爹爹。我二人大喜過望,便談起你這小子來。周大哥心情極好。說你玄夜伏魔功已近大成,他一生心愿已了,再無遺憾。老子也提起妻子產下女兒之事。他哈哈大笑,說什麼也要瞧瞧我閨女。
我與他聊著聊著,忽然間又想起神農天香經來。那後半部經書中所藏秘密,再度浮現在我腦海之中。那浸泡在藥水中的女嬰,那千古無人解開的秘密,那折磨神農山莊數百年的妖魔,瞬間充塞心中,難以驅散。
我將一切告訴周大哥,本擔心他笑我發癲,但他不愧是我生平摯友,非但堅信於我,還要助我成事。他記得玄夜伏魔功的針灸法門中有一施針秘術,可以令嬰兒進入假死之態,心肺停息,經脈阻塞,毒藥不能為害,或可熬過毒藥煉製之苦。我倆心中雀躍,一拍即合,我悄悄將我女兒抱了出來,便要以她之身,印證神農天香經的真諦。」
歸燕然心頭火起,怒道:「你們倆簡直喪心病狂,倒行逆施!」
段隱豹身子抖動起來,嚷道:「那也是天命難違,若非老天有意安排,又怎會讓我在那天有了女兒?還讓我偶遇上周大哥?而煉製神農天香經所需藥材,偏偏就在身邊?我隱隱知道,我這數十年來,一直等著這一刻,我有意無意採藥捕獵,為的便是實現這百年之夢。
我與周大哥廢寢忘食,足足忙碌了三天三夜,我熬藥換藥,他施針推拿,我女兒好幾次深陷絕境,令我倆如墜深淵、心膽俱裂,但她天生體質特異,似有神佑,自行化險為夷,三天之後,她精神越發健旺,我與周大哥欣喜若狂,知道這神農天香經的精髓,終於現於人間。這其中固然有咱們兩人的功勞,但我女兒身子異於常人,自也是關鍵所在。
便在那時,老子背上又泛起了雞皮疙瘩,心頭一陣惡寒,似乎墮入冰窖之中,被千萬食人野獸包圍。
我登時想起數十年前,我兄長被殺之時,我不也是這般驚恐害怕么?
我由此明白過來,那隱藏在暗幕中的妖怪,經過多年沉睡,終於再度醒來了。」
歸燕然聽段隱豹的聲音顫巍巍的,害怕至極,如同一邊噩夢,一邊夢語,不禁替他擔憂,問道:「那你們遇上那妖怪了么?」
段隱豹用力搖頭道:「我將此事告訴周大哥,他立時相信了我。說道:『如若那妖魔真的神通廣大,你可得立即與這孩子分離。它等了許久,或正是為此而來。』
我一想不錯:我既然能察覺到這魔鬼,這魔鬼定然也察覺得到我。他找到我之後,萬一我敵不過他,讓他奪走了我女兒,豈不是等於遂了他的心愿?
我便將女兒交給周大哥,讓他妥善安置。他抱走孩子,我盤膝坐下,養精蓄銳,打算與那妖怪決一死戰。誰知等了五天,妖怪沒等來,周大哥反而抱著一個女嬰回來了。
他說道:『我恰巧在途中遇上一家人生孩子,來一招狸貓換太子,將你女兒替給了那戶人家,他們毫無察覺。這孩子你先放回府中,穩住你夫人情緒,我留下來,陪你與那妖怪拚鬥。』
我瞧那孩子比我女兒要漂亮一些,但剛出生的孩兒都頗為相似,我府上眾人只怕分辨不出。於是便依言照辦,我妻子剛好醒來,見到女嬰,毫不生疑,反而欣喜。王府上上下下,也無人察覺異樣。
隨後我與周大哥嚴陣以待,我雖然依舊惶恐,但卻寬心不少。知道以我二人功夫,無論那妖怪多麼厲害,都並非毫無勝算。
等了十天,那妖怪沒來,我身上重壓竟突然不翼而飛,彷彿那妖魔又沉睡過去。我將此事告知周大哥,他皺眉道:『我尚有急事,不得不離去,但若有危機,你暫且避讓,前來我倆初遇之地找我。』
我讓他暫且莫告訴我女兒下落,以免我失手被擒,受那妖怪逼供,吐露實情,我二人依依惜別,等我……等我再次遇上他時,乃是在樊城戰場之上。」
歸燕然驚問:「什麼?」
段隱豹低著頭,目光愧疚欲死,說道:「幾天之後,江堂王受皇帝之命,率軍攻打樊城。我身為他麾下大將,不得不跟從。江堂王得到消息,知道有萬餘名江湖人士聚集在一塊兒,正朝樊城進軍,意欲支援。忽必烈以我妻女為質,要我獻策討伐。我熟知江湖武人斗陣情形,便定下計策,誘他們深入,圍剿之下,令他們死傷慘重。周大哥雖然神勇,於萬軍中殺死攻城大將,但為了救同伴逃跑,不惜捨去性命,以魔功擾敵,死在我的面前。」
歸燕然怒火中燒,問道:「這些武人戰死沙場之後,元軍侵入南方,屠戮武林門派,也是你領的頭了?」
段隱豹沉默許久,說道:「不錯,我對各門各派所在之地了如指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斬草除根。數月之內,我又率軍殺了將近萬人。」
歸燕然舉起手掌,恨不得當場將段隱豹打死,但段隱豹毫無懼色,反而凝視著他。兩人對視許久,歸燕然無力坐倒,喃喃說道:「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追尋已久、師父青靈子恨之入骨的武林叛徒、元朝漢奸,竟然是自己父親的結義兄弟,自己的救命恩人?
段隱豹說道:「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無可挽回,死後定然落入地獄。到此地步,真是萬念俱灰,再無節制。殺一人是殺,殺十人是殺,殺千千萬萬的人,也不過是一樣罪過罷了。我只求妻女平安,明哲保身,其餘之事,我說什麼也顧不上了。
這場大戰之後,江堂王俘虜了一些少林和尚,稟告皇帝,勾結許多道士,想要將少林寺一舉覆滅。他曾經在少林和尚手中吃足苦頭,一直懷恨在心。
我與少林寺無宿友情深厚,又親手在戰場上殺了他,心中不安,便找到深受皇上倚重的天竺鹿角僧,想要從中作梗,設法救少林寺一救。天竺僧向皇帝求情,說有法子『化解少林寺戾氣』。忽必烈這才答應網開一面,任由我二人行事。」
歸燕然曾聽天清說起此事,又經過玄秦剖析,知道的頗為清楚,此刻聽段隱豹這麼一說,前前後後,再無疑惑。
段隱豹黯然說道:「那鹿角僧奪走少林寺的秘籍,本打算運回天竺,據為己有。但老子暗使手段,將這些秘籍劫走,藏在了峨眉山鍾音閣地窖之中。你若有空閑,可以將這些秘籍取走,還給少林和尚。這些年來忽必烈寬赦佛門子弟,少林寺終將解除武禁。你若歸還這些秘籍,也算是稍稍彌補我犯下的過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