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為什麼?
就像裴玉卿所說的,修建黃河堤壩困難重重,別說這個時代的人,就是她所生長的超於這個時代幾千年的未來,人們也信奉落葉歸根。
更何況,這個時代普通百姓,大都是靠天吃飯,田地就是他們的命,土地對他們來說是最深的羈絆。
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也沒人能接受眼睜睜看著生養自己的地方變成一片汪洋。
尤其黃河水患,有時候百年難得一遇,如果他堅持要做,說不定直到身死迎接他的也只有罵名。
她忍不住想去看他,卻見鍾玉珩的眼神根本沒往她的身上落。
他的指尖淡淡的摩挲著杯沿,嗓音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修建黃河堤壩,功在長遠,在千秋萬代。一將功成尚且萬骨枯,這樣的事情,自然也要有必要的犧牲。」
他說的太過輕巧,叫裴玉卿的臉色變了又變,忍不住束手道:「鍾大人!你口中必要的犧牲,不是一個人兩個人,那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命!您知曉黃河兩岸,到底居住著多少無辜的百姓嗎?」
「本官自然知道。」鍾玉珩一雙黑眸像是養在水銀里的黑珍珠,透著冷意:「他們可以遷徙,可以往內陸生活。本官又不是要淹死他們,怎麼就要了他們的命了?」
「鍾大人說的真是輕鬆。」裴玉卿甩袖:「您叫他們遷徙他們就遷徙,他們住到哪裡睡到哪裡又吃什麼?他們遷徙到內陸,哪來的田地?無數百姓,靠著鍾大人來養嗎?」
良田早就被人佔據,他們到了內陸,去跟誰爭一口飯吃?
沒有田地可種,好好的平民變成流民,最後為了吃上飯,只能賣兒鬻女,乃至自賣自身,成為奴隸。
這是朝廷在逼死他們。
到時候,有的是人寧願死在家鄉的土地上,也不願意漂泊千里,最後無人收屍。
「有手有腳,只要有命在,活人難道還能餓死?」鍾玉珩分毫不讓,固執道:「總好過黃河水患,一併都淹死了一個不剩的好。」
「鍾大人,上次黃河水患,還是黎朝開國元年,距今已經有兩百三十年。」裴玉卿諷刺一笑:「下次黃河水患,您又安知不是下一個兩百三十年?用數以萬計的百姓去賭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未來,您到底是安了什麼心?您是為了百姓的安危,還是為了別的什麼?」
說到最後,這個從來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身上透出一股難言的銳利,抬眼直勾勾地逼視著鍾玉珩,眼神中帶著自己的堅持,脊背挺直。
這是一個有著自己不屈脊樑的文人。
寧詩婧嘆口氣。
她不能說裴玉卿是錯的。
局限於這個時代人的目光,他說的沒有錯,誰也不知道下一次黃河水患是什麼時候。
只是……
她想科普一下墨菲定律。
當一件壞的事情有可能會發生的時候,它就一定會發生。
人從來不該賭壞事兒不發生,而應該做好完全的準備,即使壞事兒發生也能從容應對。
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就是難以兩全。
鍾玉珩猛地站起身,像是被他這樣的頂撞質問激起了怒火,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撂在了石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呵斥道:「裴公子,你這是在跟誰說話?裴府的家教,就是教你這樣以下犯上?」
「裴府的家教自然叫學生進退有度,謙讓守禮。」裴玉卿神色淡淡,抬起眼來絲毫不因他的怒火而有所遲疑:「然而為民請願,為百姓發聲,別說以下犯上,哪怕是豁出去學生這條命,學生也要這樣做。」
他素來斯文溫文,兩次見面都禮儀周到,神色溫柔。
這一刻,他卻擲地有聲,脊背挺直,滿袖天風。
寧詩婧突然知道了歷史上所說的有骨氣的文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裴玉畇滿臉的崇拜,抓住他的袖口小小聲帶著興奮喊了一聲:「大哥,我支持你。」
鍾玉珩的臉色鐵青,像是也意外他這樣的倔強,沉聲道:「天真!你不曾參與朝政,不曾下去看百姓的生活,又懂得什麼叫為民發聲,什麼叫為民請命。讀了幾本書就自以為聰明絕頂,可笑至極。」
氣氛僵硬至極,眼看著兩個人就要吵起來。
寧詩婧忍不住在桌下拽了拽鍾玉珩的衣角,輕聲道:「鍾大人……」
裴玉卿畢竟還只是個有功名在身,尚未接觸朝政民生,心中有種熱血夢想的年輕人,他何必跟他置氣?
然而她這一拽一喊,看在鍾玉珩的眼裡卻彷彿有了別的意思。
他的眸光冷凝,長長的眼睫垂了下來,感覺自己的心口空蕩蕩的刮過了穿堂風。
寧詩婧察覺自己的掌心裡微微一空,他借著後退的姿勢扯出自己的衣擺,面色冰冷地道:「臣還有許多政務沒有忙完,先告退了。」
說完,不等在場的其他人反應過來,就闊步穿花越林,很快消失了。
寧詩婧怔怔的看著他紅色的衣擺也跟著消失在樹叢的掩映之中,攥了攥指尖,只覺其中空蕩蕩的一片。
裴玉卿眉頭皺了一下,道:「娘娘,恕學生多言,鍾大人這樣固執己見,於大安無益。學生觀娘娘與鍾大人還算融洽,請娘娘千萬勸誡鍾大人,不要一意孤行,叫百姓流離失所。」
聽到他的聲音,寧詩婧慢慢的回神,散漫的眼神一點點重新聚焦,落在他的身上。
還是那個溫柔翩翩公子,偏她的心早就偏的沒邊兒了,這會兒因為鍾玉珩離開前明顯不悅的神色,看著他也多了幾分不耐煩。
她沉默了片刻,扯了扯嘴角,嘴角微微勾起,道:「裴公子從哪裡看出,哀家跟鍾大人關係頗為融洽的?」
大家族養出來的出色子弟,自然都是聰慧過人的。
裴玉卿幾乎立刻就察覺到她言語中透出的幾分不喜,頓了下面無異色地道:「學生說錯了,該說娘娘很欣賞鍾大人才對。」
欣賞?
纖長的手指捏住茶盞蓋子的頂端,若有所思地跟杯子邊沿磕碰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寧詩婧抬眼平靜地看著他,突然笑了一聲,問道:「說到欣賞,哀家也有些疑惑,還想請裴公子為哀家解惑。」
她根本不等他答話,也不管他願不願意,雙眼清凌凌地望過去,一字一頓地問道:「裴公子好像十分不喜歡鐘大人?為什麼?」
裴玉卿一怔,驟然抬眼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