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 廉頗老矣 尚能飯否?
李鴻章笑了笑,也不著急,邊在院子裏散步,欣賞著花花草草,邊念起了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奕?鏟土的勁兒又大了些,不耐煩地說:“我說,李少荃,你今個兒怎麽一進來就既是吟詩,又是唱詞的,你啥時候犯上文人那些毛病了?”
李鴻章:“王爺難道忘了,李某雖然戎馬半生,以軍功受封賞,可在下也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啊。”
奕?這才後知後覺,“你不說我倒忘了,你二十幾歲就授翰林院編修了,那會也算是有名的才子。‘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遍交海內知名士,去訪京師有道人’;
至今念起來,中堂大人年少時的雄心壯誌,真令人感慨莫莫名啊,當初就不該拉你來搞洋務,害得你每天都要被那群讀書人罵個體無完膚,還真是委屈你了。”
李鴻章:“王爺還記得李某當年所作《入都》,真叫老夫受寵若驚啊。猶記當年看盡繁華日,仍是鮮衣怒馬少年時啊。
王爺,此情此景,讓老夫又想起少賢王勃的名篇《滕王閣序》來,‘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
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我知王爺亦是寧移白首之心、不墜青雲之誌。王爺,眼下風雲突變,朝廷正要對您委以重任,卷土重來未可知啊。”
奕?也不說話,好像沒聽見一樣,若無其事地將新弄來的植株栽到土坑上,又吃力地站起身來,氣喘籲籲地拿起鏟子,“來,少荃,搭把手。”
“哦……王爺,我來……”李鴻章快步走過去,將那植株固定好。
奕?蓋上土之後,又用手拍了拍鬆軟的泥土,隨後艱難地站起身來,李鴻章剛想過去攙扶他,隻見他搖了搖手說:“咳——不用,少荃呐,別忘了,你還比老夫年長上十歲呢,不愧是戰場上曆練過的,身子骨就是不一樣,你再看看我,齒豁頭童,垂垂老矣——”
他一手拿著鏟子,一手拿著小木桶,喘著粗氣走到石椅上坐了下去,“來,少荃,坐坐坐。來人啊,上茶!”
奕?喝了一口茶水之後,才緩緩地說道:“你剛剛吟了那麽多詩,我也有兩句陶淵明的詩句要吟:‘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再一句,‘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少荃呐,我老了,實在幹不動了,如今就想拾掇拾掇一些花花草草什麽的,了卻殘生了。
我看你也別折騰了,為官這麽多年,也置下了不少產業吧,夠子孫後代富貴、在亂世之中有立錐之地,不受人欺負就行,剩下的日子,就好好享福吧。
你看看你自己,頭發胡子全白了,都七十幾歲的人了,你還折騰什麽呢?你再這麽往裏栽,到頭來,隻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徒留個罵名罷了。”
李鴻章苦笑了下說:“王爺剛剛說的話,老夫也是深有感觸。老夫也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之人,也想有朝一日能‘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隻是,時代不允許啊,這政壇如泥潭,一旦踏進去,就抽不出身了。有些事,自個不做,就沒人去做了。能活一天,就多做一件事,挨罵就挨罵吧,誰讓我出了這個風頭呢?也就隻能硬扛到底了。”
奕?:“硬扛?靠什麽扛?靠你、我這把老骨頭嗎?我為朝廷鞠躬盡瘁幾十載,最終也落得個鳥盡弓藏的命運。而你呢,練了幾十年兵,辦了幾十年洋務,到頭來竟然被一個小日本攆著打。
國家的未來,已經不是你我這樣的老人能左右得了的。逢此大變之局,更應該懂得急流勇退,說不定還能贏得生前身後名。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這首《楚狂接輿歌》,道出了這位老王爺對這位昔日老友的關懷與歎息。大致意思是:清平之世已逐漸衰微,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勸阻,未來的事情還來得及防範。罷休吧罷休吧!現在當官的有多麽危險!
兩人惺惺惜惺惺,也曾有過精忠報國、救亡圖存的政治理想,但是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看著眼前的江山飄零破碎,兩位政壇元老既有憤慨、也有怨恨,但是更多的是麵對頑固勢力與外來新興文明雙重打擊、擠壓下的無力感跟沮喪。
這首《楚狂接輿歌》既是念給李鴻章聽的,也是念給自己聽的。
李鴻章的眼睛變得更愈發深邃,想起年少時鮮衣怒馬,那是何等地波瀾壯闊,不由得心潮澎湃,可是越是想打起點精神來,臉上的皺紋又加深了不少,突出的顴骨就更顯得精瘦,欲蓋彌彰。
李鴻章:“我的恩師曾文正公,一生金言無數,然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當屬這段話:‘十餘年來,但知結硬寨、打呆仗,從未用一奇謀、施一方略製敵於意計之外。’
他老人家一生曆經磨難,屢敗屢戰,最終得勝,立下了不世之功,靠的並非是什麽奇謀妙計,而是堅持不懈地奮鬥,踏踏實實地苦幹。
做事,第一要有誌,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盡人事以聽天,吾唯日日謹慎而已。
沒錯,我們這些年來幹的事情,確實都失敗了,靠洋務自強求富的願望破滅了,但這至少是一次嚐試。後人可以照著我們走過的路再往前走,少走一些彎路。
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王爺,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在給後人挖一口深井啊,百年之後,就算無人能記得我們曾經為之付出的努力,但是隻要子孫後代們能喝上一口甘甜的井水,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那便是價值所在,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