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讓他來伴你睡,可好?
蘇輕鳶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她跟陸離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相識、相知、相疑、相許……
幾多歡笑、幾多惆悵,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多少刻骨銘心的深情——那些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是無論多麼厲害的咒術,也不可能輕易抹除的。
這一場漫長的夢,幾乎重演了她與陸離這一世所有的故事。從開始時日復一日的歡笑,到後來飽受凌辱的絕望,再到後來心心相印的滿足,每一件事都清晰而真實,惹得蘇輕鳶在夢中也是時而笑、時而哭,飽嘗了一番歡喜和辛酸。
幸好,悲苦的日子並不算長,夢中的蘇輕鳶也終於苦盡甘來。所有的誤會都解釋清楚之後,她滿心歡喜,再一次毫無芥蒂地撲進了陸離的懷中。
夢中的陸離,同樣也是悲喜交集。他緊緊地將蘇輕鳶擁進懷中,吻著她,輕柔地撫摸著她……
鬱積的悲傷是最好的情話。享受著他的親吻、他的愛撫,蘇輕鳶心神俱醉,不由自主地軟倒在他的懷裡,雙臂攀上他的肩,用熱情的吻和忘情的嬌吟回應著他,慣於情事的身子早已熾熱如火。
「鳶兒,別急……」陸離發出一聲輕笑,曖昧地在她的腰上摩挲著。
蘇輕鳶凜然一驚,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鳶兒,怎麼了?」陸離的笑容有些奇怪。
蘇輕鳶揚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那張笑臉上。
「啪」地一聲清響過後,蘇輕鳶劇烈地顫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還是那間精緻的牢籠,還是那頂過於繁複華麗的床帳——捂著臉站在床前的那個人,不是陸離。
蘇輕鳶怔忡許久,終於回過神來。
她竟然在夢中把別人當成了陸離,還跟他……
「太後娘娘,奴才伺候得您還滿意么?」那個人揉了揉半邊紅腫的臉,恢復了笑容。
蘇輕鳶霎時面如死灰。
一瞬間之後,她豁了出去。
枕下有幾支發簪,是她臨睡前順手摘下來的。此時她順手摸出一支,卯足了勁對著那個人刺了過去。
那人側過身子,輕描淡寫地避到一旁,隨手攥住了蘇輕鳶的手腕。
也是啊,已餓了足足一天一夜、又剛剛從夢中醒來的身子,哪裡能有力氣呢?
蘇輕鳶努力抬起頭,看著那個人的笑容,絕望如遭滅頂。
「太后何必如此,剛才不是好好的嗎?」那人攥著蘇輕鳶的手腕轉了個圈,坐到床沿上,蘇輕鳶便不可避免地被扯到了他的懷裡。
手中的簪子已被他奪去,她連自盡的機會都沒有。
蘇輕鳶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眼中乾澀,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那人低下頭來,吻著她的臉頰,半邊身子輕輕一壓,蘇輕鳶便隨著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太后別怕,奴才一定竭盡所能,『好好』服侍您滿意。」那人溫柔地笑著,手指靈巧地解開了她的衣帶——事實上,在剛才的「夢」里,該解開的地方也都解得差不多了。
蘇輕鳶的右臂仍被擰著壓在身下,痛入骨髓。
那人的手指熟練地在蘇輕鳶的身上撩撥著,微涼的唇肆無忌憚地落在她的腮邊、頸下……
蘇輕鳶噁心得想吐——然後就真的吐了。
一口腥甜的血從她的喉嚨里湧出來,濺了那人滿頭滿臉。
蘇輕鳶的胸口輕鬆了些,身上卻連最後一分力氣也沒有了。
她張了張嘴,試探著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哀鳴。
那人終於停下動作,抬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抹了一把。 看到滿手鮮紅,他愣住了。
蘇輕鳶軟癱在床上,雙目無神地睜著,喉嚨里發出低啞的聲音:「叫念姑姑來。」
那人立刻站了起來,整理好自己的衣裳,轉身走了。
蘇輕鳶再次閉上眼睛,淚水終於涌了出來。
念姑姑很久都沒有過來。
蘇輕鳶昏昏沉沉的,又入了夢。
這一次,夢裡是一片茫茫荒野。她彷彿看到陸離就在前方,卻怎麼也追不上。
她跑著、喊著,聲嘶力竭,眼前卻始終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
陸離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夢外的絕望無助延伸到了夢裡,避無可避、逃無處逃。
「陸離……」蘇輕鳶悲啼著醒來,對上了念姑姑冰冷的目光。
蘇輕鳶怔忡了片刻,忽然翻身趴在床沿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床邊的那雙腳往後退了兩步,像是要避開什麼髒東西似的。
蘇輕鳶咳了許久,重新縮回枕上,低低喚了一聲「娘」。
念姑姑緩步走了過來:「還認得我是你娘?」
蘇輕鳶捉住她的衣袖,抱住她的手臂,把滿臉的鼻涕眼淚和血污全都抹了上去。
念姑姑黑著臉,正要發怒,卻聽蘇輕鳶柔柔弱弱地哭道:「娘,他真的不要我了……」
「他早就不要你了,你才知道么?」念姑姑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緒。
蘇輕鳶慢慢地鬆了手,抽泣不止。
念姑姑提著她的頭髮,強迫她抬起頭來:「不許哭!我們巫族,可沒有你這麼沒用的女兒!不就是一個男人嗎,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不成?」
「可是……」蘇輕鳶果然收了淚,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著她。
念姑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你現在清醒了沒有?最初是他糟踐你、折磨你、羞辱你,現在他的新鮮勁過了,就像扔一塊用過的抹布一樣把你隨手丟掉,你還要為他尋死覓活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欺負我?該死的人又不是我!」蘇輕鳶坐直了身子,梗著脖子叫了起來。
念姑姑立刻厲聲追問:「不錯,該死的人不是你——那麼,是誰該死?」
「陸離……」蘇輕鳶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又如夢方醒似的咽下了話頭。
念姑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很好,你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蘇輕鳶面露驚恐,慢慢地縮到了牆角:「不,我不是……我不能殺他,我下不了手的……」
「可是你的心裡,已經有殺他的念頭了。」念姑姑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蘇輕鳶呆住了。
念姑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向蘇輕鳶伸出了手:「乖女兒,到娘這裡來。」
蘇輕鳶瑟縮著遲疑許久,緩緩地伸出了手。
念姑姑稍稍一用力,蘇輕鳶便挪了出來,枕在了她的腿上。
委屈巴巴地忍著眼淚的樣子,十分惹人心疼。
念姑姑撫摸著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嘆了口氣:「你看看,才不到兩天,你都憔悴成了什麼樣子!這會兒外面已經天黑了,我聽人說他又去了毓秀宮——你想想看,你在這裡為他受罪,值得嗎?」
「不值得。」蘇輕鳶咬著牙答道。
念姑姑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蘇輕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他說過會一直待我好的,他騙我!既然不能一直寵我,當初為什麼強迫我跟他好?我好恨……娘,我好不甘心啊……」
「不甘心又怎麼樣?你只會哭。」念姑姑嘲諷地看著她。
蘇輕鳶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我可以想辦法……」
「想辦法做什麼?把他搶回來嗎?」念姑姑冷笑著問。
蘇輕鳶想了很久,沒有回答。
念姑姑等了許久,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鳶兒,一直以來,你都把你自己的位置擺得太低了!你求著他寵你、求著他對你好,他當然可以不珍惜!就算你現在去把他搶了回來,他總有一天還是會拋棄你,那時你又怎麼辦?」
蘇輕鳶想了很久,咬牙道:「我不會允許他再寵別的女人,如果……如果他還是花心,我就跟他一起死!」
「這是下下之策。」念姑姑笑道。
蘇輕鳶怔怔地看著她。
念姑姑迎著她的目光,語氣柔和,帶著神秘的誘惑力:「鳶兒,你應該毀掉他的江山、毀掉他的驕傲,把他變成你的奴隸——只有這樣,他才能永遠屬於你。」
蘇輕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神色茫然。
「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嗎?」念姑姑微笑著問。
蘇輕鳶怔怔的,語氣平淡:「把他變成我的奴隸——只有這樣,他才能永遠屬於我。」
「我的鳶兒,真聰明。」念姑姑微笑著,溫柔地攬著蘇輕鳶的肩。
蘇輕鳶往前面蹭了蹭,軟軟地靠在了她的懷裡:「娘——」
念姑姑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哄小孩子一樣:「鳶兒,累不累?」
「累。」蘇輕鳶誠實地道。
「餓不餓呢?」念姑姑又笑著問。
蘇輕鳶仰起頭來,委屈地眨了眨眼:「快要餓死了。」
「娘給你準備了點心,要不要吃?」念姑姑笑吟吟地問。
蘇輕鳶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能吃好多好多!」
念姑姑笑了。
她輕柔地推開蘇輕鳶,站起來走了出去。
蘇輕鳶立刻坐直了身子,雙手緊緊地攥住被角,咬緊了牙關。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
許久之後,她疲憊地低下頭,一眼便看見了枕上的一片狼藉。
淚痕和血跡亂糟糟地混在一起,皺巴巴的,一副飽受摧殘的樣子。
一如此刻的她自己。
她慢慢地下了床。一站起來便是一陣眩暈,險些栽倒。
好容易扶著床角站穩,虛弱的雙腿幾乎已經撐不住身子。
從床頭到妝台,平時兩三步便能走到的距離,她竟累得氣喘吁吁。
在鏡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頸下和胸前那些不堪的痕迹。
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出絕望的嘶吼,她抓起手邊的妝盒,重重地摜到了地上。
念姑姑提著食盒推門進來,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蘇輕鳶伏在妝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鳶兒,怎麼了?」念姑姑放下食盒,走過來溫柔地攬住了她。
蘇輕鳶大哭:「我睡著的時候,壞人欺負我,娘也不管!」
念姑姑笑著拿起梳子,替她慢慢地梳理著頭髮,溫和地笑著:「真是個傻丫頭!哪裡是欺負你呢?他是我特地選來服侍你的,你一開始不是也很喜歡嗎?」
蘇輕鳶拚命搖頭,尖銳的指甲從胸前那些痕迹上面劃過,留下道道血痕。
念姑姑抓住了她的手:「看來,你還是沒有想明白。鳶兒,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不是陸離的!有人服侍你的身子,讓你舒服,你應該喜歡才對啊!你的身子這樣年輕美好,你應該盡情地享受它帶給你的快樂,為什麼一定要時時想著陸離呢?」
蘇輕鳶怔怔地聽著,仍是一臉茫然。
念姑姑幫她把結成了疙瘩的長發一點點捋順了,隨意地編成了幾根髮辮搭在肩上,滿意地笑了:「你看,我的鳶兒多美。」
蘇輕鳶並不覺得美,她只覺得噁心。
念姑姑耐心地用帕子沾了水,幫她擦了擦臉,又笑問:「你看啊,好看不好看?」
蘇輕鳶已經不想回答。
她隱隱地猜到了念姑姑的心思。
念姑姑喜歡她。因為她是一件還算不錯的作品——她的生命,她的臉,她的身體,今後還會包括她的思想和靈魂,這些都是那個女人的作品。
現在,這件「作品」有些不盡如人意,但這位念姑姑顯然很有信心,正在期待著她日趨「完美」的那一天。
念姑姑笑吟吟地看著鏡中蘇輕鳶驚恐的面容,神態溫和:「你要報復陸離,就必須讓他對你欲罷不能。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讓他迷上你的身體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但是鳶兒,這是要練的,你不能全靠天分。」
蘇輕鳶大驚失色。
念姑姑笑著按住了她的肩:「你不用擔心,以後我會時常找人來教你,你只需要用心學習就好。」
蘇輕鳶想說「不」,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念姑姑卻俯下身來,對著鏡子里的她問道:「你肯不肯學?」
蘇輕鳶垂下眼瞼,平靜地道:「只要有用,我聽娘的。」
念姑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然後,她轉身走到桌旁,把食盒取了過來:「你已經兩天一夜水米未進了,暫時不能吃硬東西——我給你熬了粥,你先喝一碗。」
蘇輕鳶順從地接了過來,送到嘴邊卻遲疑了。
念姑姑眯起眼睛,危險地看著她。
蘇輕鳶咬了咬乾裂的嘴唇,遲疑著抬起頭來:「陸離曾經說過,如果我保不住這個孩子,他會掐死我。」
「放心,娘不害你的孩子了。」念姑姑沉聲道。
蘇輕鳶聽了這一句,立刻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念姑姑過來替她拍著背,臉上恢復了笑容:「喝這麼急做什麼?喉嚨疼了是不是?」
蘇輕鳶訕訕地笑了笑,赧然道:「餓壞了。」
念姑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誰叫你先前不肯吃飯!」
蘇輕鳶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碗,放在了妝台上:「娘不要生我的氣……我疼這個孩子,就像娘疼我一樣,自然是生怕它受到委屈的。」
念姑姑微微一笑:「現在怎麼又肯喝了?」
蘇輕鳶仰起頭來,笑了:「現在我知道了,娘疼我,就像我疼這個孩子一樣——所以娘當然捨不得我難過。」
「小嘴倒巧。」念姑姑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讚賞還是嘲諷。
蘇輕鳶嘆了一口氣:「我原先對娘有戒心,可是現在……我能相信的,只有娘了。如果娘實在不喜歡這個孩子,我可以……」
「既然你想通了,這孩子就先留著——以後或許還有用。」念姑姑沉聲道。
蘇輕鳶看著鏡子,點了點頭。
念姑姑笑得很滿意。
蘇輕鳶又將目光投向了食盒:「有沒有點心吃?」
念姑姑想了一想,拿了一隻小碟子出來:「只許吃兩塊!你餓得太久了,吃多了傷胃。」
蘇輕鳶含混地應了,卻飛快地把一碟子點心都搶了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念姑姑又好氣又好笑,忙把食盒拿到一邊去,生怕她再搶了什麼吃。
兩個小太監送了新的被褥枕頭過來,替蘇輕鳶把床上弄髒了的鋪蓋全都換掉了。
念姑姑扶著蘇輕鳶回到床邊坐下,仍舊將她抱在了懷裡:「今晚,叫先前那個人來伴你睡,好不好?」
蘇輕鳶僵了一下,許久才搖頭道:「可是我已經很累了。」
念姑姑「嘻」地笑了一聲:「我叫他老實些,只是摟著你睡,不做別的。」
蘇輕鳶連連搖頭:「我不喜歡……會睡不安穩的,而且……而且我討厭他。」
念姑姑慢慢地斂了笑容:「討厭他就更好了。以後你還要在你恨的人身邊曲意承歡,若是連一個討厭的人都忍受不了,以後怎麼辦?」
蘇輕鳶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只嚇得臉都僵了。
念姑姑卻並不理會她的心情,一錘定音:「就這麼定了。你先睡下吧,他一會兒就過來。」
「娘!」蘇輕鳶急得站了起來。
「怎麼了?」念姑姑的臉色有些危險。
蘇輕鳶急道:「我的頭很痛,肚子也難受……我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覺……你要我學的東西,我會認真學的——明日再開始,好不好?若是我病倒了,只怕又要給娘添麻煩!」
念姑姑眯起眼睛,盯著蘇輕鳶看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也罷。那你今晚就好好休息,明日可不許再偷懶了。」
蘇輕鳶立刻綻開了笑容:「謝謝娘!」
念姑姑轉身走了出去。
蘇輕鳶的胃裡又翻江倒海地鬧了起來。
疼。
也說不上是哪裡疼,似乎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就沒有一個地方是不難受的。
這床上的被褥枕頭都換過了,可是她仍然覺得臟。
不是被褥臟,而是——
一個陌生的男人,抱過她、吻過她、摸過她……
她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連那個人的臉都記不住,卻曾在那個人的懷裡,不知廉恥地宛轉嬌吟。
她恨不得把那個人打爛切碎、挫骨揚灰——可是事實上,她什麼都做不了。
照念姑姑的說法,那個人以後還會來。
而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可她若是接受了……
那樣的她,與青樓里的那些女人還有什麼區別!
蘇輕鳶心裡亂糟糟地想著,手上不由自主地在身上胡亂抓扯著。光滑如綢緞的肌膚上一道道血痕縱橫交錯,她卻渾然不覺。
記憶漸漸地又開始混亂起來,她隱隱地察覺到了一些不好的苗頭,此刻心神激蕩之下,卻已經沒有心力去補救什麼。
也許,她就應該放棄無謂的抵抗,安安分分地準備做母親的傀儡——
不,這怎麼可以呢?
她知道,這幾次那個女人同她交談的時候,都已經用上了某種秘術,潛移默化地在影響著她的心志。她想抵抗,卻又怕表現得太明顯;她想順從,卻又怕自己當真變成了一個完全受人擺布的傀儡……
其中的「度」,真的很難把握!
好容易忍著噁心在床上躺了下來,心裡卻越來越亂。頭已經疼得幾乎要炸開,眼皮也好像已有千斤之重,可是偏偏心裡翻騰得厲害,完全無法入眠。
閉上眼睛,眼前一遍一遍地閃過一些奇怪的畫面:有時是她自己在揮劍亂砍,眼前橫屍遍野,卻看不清死的都是誰;有時她又彷彿變成了橫屍之一,絕望地瞪大眼睛,看著那猙獰的惡魔在屠戮著目之所及的所有生靈;有時眼前彷彿是一片燦爛的日光,陸離在那陽光之下同幾個嬌艷的女子肆無忌憚地糾纏;有時卻又似乎是一片駭人的黑暗,她自己被什麼東西束縛著,在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身下放蕩地呻吟嘶喊……
可怕的畫面不斷地在眼前出現又消失,場景換了一幅又一幅,似乎永遠也沒有停歇。
蘇輕鳶知道自己醒著,此時應當不是在做夢。
可既然不是夢,又怎麼會出現這麼多噩夢般的畫面?
是誰為她織造了這些噩夢?目的又是什麼?
蘇輕鳶隱隱猜得到答案,心裡在抵觸,卻無能為力。
這樣下去,她會瘋的!
不知為什麼,蘇輕鳶的心裡很清楚:她若要抵抗這些「夢」,恐怕難免會癲狂發瘋;可她若是不抵抗,任由這些東西鑽進她的腦子裡、侵蝕了她的記憶,她就會漸漸地忘記自己的初衷、忘記心裡的那個人,從而把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木偶……
兩條路該如何選擇,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深思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所有的色彩都沉入了黑暗,那些或猙獰或詭異的畫面,盡數化作了一頭不知名的猛獸,咆哮一聲鑽進了她的額頭。
頭痛欲裂。
無能為力。
蘇輕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意識終於沉入了黑暗。
***
毓秀宮。
靜敏郡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醉得站都站不穩的陸離扶進了寢殿。
小宮女們忙不迭地迎著,亂成一團。
靜敏郡主又氣又惱:「不能喝還喝那麼多!好歹也是皇帝,居然跟臣子打架,丟不丟人啊你?」
「不過癮,再來打過!」陸離抓住她的衣領,含混不清地道。
靜敏郡主皺了皺眉頭,陸離的拳頭已揮了過來。
幸虧醉中之人沒有準頭,靜敏又躲閃得快,這一下子險險地落了空。
小宮女們嚇壞了,忙過來搶護。
靜敏郡主卻喝退了她們,艱難地將陸離扶到軟榻上,又吩咐小宮女去準備醒酒湯。
陸離坐不穩,幾次險些滑倒地上去,都被靜敏郡主拖了回來。
「阿鳶!」他忽然攥住了靜敏郡主的手。
靜敏郡主嚇得呆了一呆,忙把小宮女們攆了出去。
陸離轉過身來,雙手按住靜敏郡主的兩肩:「阿鳶,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回來?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沒用……」
「你認錯人了!」靜敏郡主煩躁地推開他,怒容滿面。
陸離再次滑了下去。
這一次,靜敏郡主沒有扶他。
陸離狼狽地坐在地上,靠著軟榻努力抬起頭:「你……不是阿鳶?你把朕的阿鳶藏到哪兒去了?朕警告你,如果你們敢傷害她……」
「如果我敢傷害她又怎樣?你還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靜敏郡主嘲諷地冷笑了一聲,抬腳甩開陸離伸過來的手,轉身走到另一邊坐了下來。
陸離怔了一怔,又苦笑道:「果然,連你也嘲笑我……」
這時小宮女把醒酒湯送了過來,靜敏郡主連眼皮也沒抬:「給他灌下去!」
陸離很不配合。兩個小宮女按著他,手忙腳亂地餵了好一會兒才完成任務。
靜敏郡主攆走了小宮女,走過來重新將陸離提到軟榻上,捏著他的鼻子罵道:「得虧我不是你的阿鳶——如果我是,看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肯要你才怪呢!」
陸離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她:「阿鳶……」
靜敏郡主火冒三丈:「阿鳶阿鳶阿鳶,一天到晚就只記得你的阿鳶!她到底有什麼好?我靜敏哪裡不如她!我看你遲早死在她的手裡,那時才能知道她厲害呢!」
「靜敏?」陸離怔了一怔,神情嚴肅起來。
靜敏郡主見狀,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這時,外面的小宮女傳話,說是小路子來了。
陸離忙坐直了身子:「是阿鳶有消息了,快叫他進來!」
靜敏郡主厲聲喝道:「攔著!就說皇上睡下了!」
小宮女答應了一聲,外面就沒了動靜。
靜敏郡主發出一聲冷笑:「沒事了,你就在那軟榻上蹲著吧!」
說罷,她自己怒沖沖地轉過屏風,上床睡去了。
陸離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脫了靴子,將兩隻腳挪到軟榻上,果然老老實實地「蹲著」了。
外面,廊下隱隱傳來小路子焦灼的聲音:「皇上囑咐過,有太后的消息要第一時間回稟!誤了正事,你們擔待得起嗎?」
毓秀宮的小宮女也是個厲害的,叉著腰昂著頭,硬邦邦地回敬道:「皇上和貴妃娘娘已經歇下了,公公執意要闖進去,誤了『正事』,您擔待得起嗎?」
靜敏郡主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又下床走了出來。
看見陸離蹲在軟榻上,她愣了一下,擰緊了眉頭:「你蹲著幹什麼?」
「是你叫我蹲著。」陸離竟似乎有些委屈。
靜敏郡主愣了半天,忽然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陸離不明白她在笑什麼,便皺了眉頭,委屈地道:「你自己說的,我在軟榻上蹲著,就能見到阿鳶……」
靜敏郡主的笑聲停了下來。
陸離驚詫地抬起頭,眼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一絲兒蹤影都沒有了。
外面,小路子已經闖到了門口。
靜敏郡主忽然發怒,「嘩」地一聲將桌上的茶碗杯碟盡數推到了地上:「既然那麼想她,你就去找她啊!能見到活的算你本事!」
陸離「噌」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時小路子也恰好闖進了門,見著陸離便叫:「皇上,掖庭宮那邊的地道,有發現了!」
「什麼發現?」陸離的酒意已醒了大半。
小路子興沖沖地道:「他們找到了一個新的洞口,而且裡面有新鮮的腳印,很可能就是賊人擄走娘娘的時候……」
他的話尚未說完,陸離已奪門而出:「朕去看看!」
小路子只得跟著衝出去,急得大呼小叫「皇上,那地道又冷又濕,您還是不要去,等奴才們找到線索自然會來回稟的啊皇上……」
寢殿之中很快安靜了下來。
靜敏郡主抬腳將半隻茶碗踢到一旁,怒沖沖地向小宮女吼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滾去把大門關了!」
「娘娘別生氣,皇上也許還會回來的……」小宮女小心地勸慰道。
「回來個屁!他死了才好呢!」靜敏郡主又把另外半個碟子踢了出去。
小宮女嚇得打了個哆嗦,又作出義憤填膺的樣子來:「奴婢真替娘娘不平——雖說百善孝為先,可是從古到今也沒見哪個皇帝像咱們這位爺一樣,為了太后冷落自己的貴妃的!說句不中聽的話……」
「既然是不中聽的話,那就不要說!滾出去!」靜敏郡主怒氣更盛,隨手將桌上僅剩的一隻空碗拿起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小宮女不敢再勸,縮著腦袋慢慢地退了出去。
靜敏郡主悶悶地坐在軟榻上生氣,並不知道那個小宮女出門之後去了哪裡。
很快,毓秀宮門外的甬道上,多了一道匆匆而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