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六)
一道細而聚的紅光, 略過昆侖澳視野。
可是微微偏頭, 就沒了。
八一愣, 不禁暗暗吃驚。
細碎的聲音也好像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很清晰, 在討論著如何把新來的人弄死。隱約又有著什麽規則約束。
她毫不懷疑, 對方口中討論的新人, 指的是自己這一波從酆都鬼城闖進煉獄的鬼魂。
八開始原地掙動一起來,而那詭異的紅光也在她眼前時隱時現。
她慢慢地放輕了動作,在紅光又一次出現後, 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堅持了有半盞茶的時間。
紅光沒有消失。
緊接著她又謹慎地回旋手腕,甩動四肢, 繼而全身動起來。隻有頭部維持著原本的角度沒動。
睜著被閃得流淚的雙眼, 八終於厘清了自己當前的處境。
算師門地宮裏,仙靈宮宮主方沉魚忽然長歎:“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經世門璣星君駱斯文眼神微眯, 也跟著點零頭。
田戰, 昆侖核心弟子, 排名行八。
雖然入酆都時尚年輕, 但已經曆過昆侖約定俗稱的儀式, 去過虛境。
凡有合道, 或者有過合道的門派,都會有一個相應的規矩,教導弟子認知虛境。九之上, 九地之下, 不知來處,不辨歸途。
這個隻存在於修士的世界裏,而在凡饒世界中完全不存在的空間。
虛境的特別,除了沒有上下方向,沒有可供呼吸的空氣,以及那奇怪的不知用什麽方法鑽進體內,然後使人從體內爆炸的怪病,還有什麽呢?
答案是關於光。
虛境極黑,火焰照不亮眼前的一寸。
周圍的空間仿佛會吸收掉光亮一般,讓人呆在那片環境中就感到絕望,仿佛一片永夜之地。
這是感性的描述。
除此之外還有更學術性的視角,就是隻有直麵發光的物體時,你才能看見它。稍稍一轉頭,完全看不見在正常世界裏會見到的光暈、光環、和光明的領域。
所幸昆侖八田戰,作為核心弟子之末,她見過這樣的現象。
所以身處煉獄十四層的她,迅速的察覺了自己可能的處境。
“虛……境?”從口型上看,她疑惑地擰起眉頭道。
然而聲音卻並未傳出來。
虛境中,若無大能法力護持,聲音是沒有的。
那一片虛無的黑暗的空間,像一口看不見龐然餓獸,吞噬掉所有的光線、聲音、生命……
“有人試過帶靈體的鬼修去虛境麽?”昆侖大長老蘇蘭舟問。
“即便試過,也沒得拿弟子的性命實驗,誰能想到鬼修在虛境中能活?”經世門璣星君駱斯文搖頭,忽然遲疑地頓住。
然後所有的人都看向魔道大佬韓漸離。魔和鬼還是有一定相似性的。
而這魔頭如果幹出來拿著弟子的性命去玩玩看,大夥兒是絕不意外的。
“都看我幹嘛?”韓漸離麵無表情道,過了片刻反應過來,“我像沒事兒閑得往那地兒跑的貨麽?”
理論上不像,魔修都很宅。
所以魔、鬼一流真的有可能,能在虛境裏生存?
多寶閣主百裏歡歌低頭與陸百川切切私語半晌,忽然抬起頭來,神情鄭重地道:
“我覺得你們的虛境,很可能是我們稱之為真空的狀態。”
“什麽空?”
“真空。沒有空氣,沒有水分,沒有溫度,什麽都沒櫻因為沒有氣壓,所以人體置身其中,體內壓會使我們爆炸掉。並且沒有空氣的話,光線不會散射,是無法從側麵看見光路的。”
百裏歡歌鄭重其事道。
現場來自各派的修士神情各異。
經世門璣星君駱斯文低頭思索半晌,點零頭,波瀾不驚地道:“跟經世門的推測方向一致,並非虛境裏有什麽鑽進人體的魔引爆了我們。而是我們體內和體外的能量不平衡。”
駱斯文抬起頭望了望一臉震驚的眾人,平靜地解釋道:
“我們的世界裏,無處不充滿了了靈力。而虛境裏沒有,這是經世門的先人最先想到的方向。之所以沒有向外公布,是因為沒有能夠找到精確的驗證方法。這個猜測最早被提出來,大概是三萬年前,一度引起過廣泛的討論,但因其難以證實,所以一度被放棄,並沉埋了。三千年前,上代璣星君時戰機成功合道,經世門重新擁有了探索虛境的力量。此項擱置多年的研究被重啟,一直到時星君去世……”
年輕的新任璣星君,平靜道來,是一段這個世界的修士關於本源探索領域,波瀾壯闊的曆史。
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裏,被略過的都是成百上千的修士,成千上萬的經世門人畢生的嘔心瀝血,執著與踟躇,夢想和幻滅。
然而這位年輕的學術精英如此平靜,仿佛講述的是一段晨起仰望朝陽升起的日常。
也許對於他來,對於大多數經世門人來,那的確就是日常。每一日,每一年,每一個人,每一項研究,每一個夢想的常態。
而這世上,不止一個經世門。
也不僅僅經世門的修士,懷抱追尋真理的熱情。
駱斯文忽然轉過身,淺淺地,然而鄭重地,對著百裏歡歌施了一禮。
“按照百裏閣主的法,倒未必是靈力,而是物質本身了。這對於我們有重大的啟發意義,明確了方向。我代表整個經世門,謝謝您。”
經世門人行禮,大多是比較淺的。若是個麵貌好看的青年,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君子之交淡若水。而經世門修士,無論男女老幼,大多都是文質彬彬的。
承饒情也淺,授饒恩也淡。經世門唯一的合道修士,時戰機為挽救修真界前去殲滅蓬萊的大部隊於危難而夭折。經世門甚至不怎麽提起這件事,也從未期待著這個世界,這世界上所有的修士領他們的情。
做了就是做了。
因為那是對的。
無論結果,無所謂謗譽。
君子淡泊,入世清淺。
不代表他們心中沒有熱血。
隻是那一腔熱血,全部獻給了這個世界的真理。
庸常之人看不見。
百裏歡歌受了這淺淺一禮,有些受寵若驚。
“不,這不是我的功勞,是科學家的。”
依稀當年,在曾經的生活裏,中二百裏還是個紈絝的二代三代的時候,曾見過許多人對自己的爺爺行過同樣的禮。
在老人家生前,在老人家死後。
在爺爺的辦公室裏,在爺爺的會議室裏,在爺爺走過的鄉間,在爺爺巡視的操場上,在爺爺輪椅上,在爺爺的病床前,在爺爺身上覆蓋的國旗麵前。
有人那是因為位高權重。
百裏歡歌卻覺得,不完全是這樣。
那些行禮的人中,多少中二一生從不低頭的驕兵悍將,多少我行我素眼鏡反光筆杆發亮的文藝先鋒,多少一生隻盯著麵前地裏的莊稼根本不知何為權位的白羊肚老爺爺。
百裏歡歌曾經也想要得到這樣一個禮節。
聽起來真是輕如鴻毛的一個理想。
隻有真正去踐行的人,才會知道其中過程,重如泰山。
百裏用了一生的時間,積累起偌大財富,在無數的大會會賑災扶貧教育醫療活動中拚命捐款。出於私心,現實如百裏,他當然都是具名的,為了企業的名聲,也為了自己這個羞澀的願望。
可是並沒有!
隻照了好多相!
上了好多不走心的采訪!
直到某一次,年紀不卻依舊有資格中二的百裏董事長,跟人較勁兒投資了一項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互聯網在線教育項目。二逼兮兮地給大多數鄉鎮中學按上電腦,由京城名師進行全網的在線教學……
這個項目的最終結果,因為投資體量巨大,融資上市沒成,又缺少項目回報的具體方式,政府也沒有選擇埋單,最終是失敗聊。
中二百裏生來命好,又勤奮有才幹,錢多到這個份上,隻是有點生氣,幾乎沒有被這個失敗打擊到。
很快這次微不足道的失敗,就消失在他的生命裏了。
直到十年之後,一個山村孩子的信,被寄到了他的案頭。
那個孩子工工整整地寫著,“謝謝叔叔,你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有多大。”
原來,那個所費頗大,又轟轟烈烈的教育項目失敗之後。雖然在線課程被停止了,各個學校的電腦卻留下了。寫信孩子所在學校的校長,每中午組織孩子們坐在電腦前頭,看新聞,看紀錄片,校長懂得也不多,多少年前的老高中生了,知識都忘得差不多。可他知道,外麵懂得多的人很多,而外麵很多人都上網。
很奇妙的,學校的教學質量並沒有什麽變化,依然缺老師,孩子們依然缺課本,缺紙筆,走十幾裏的山路上學。
但是這一批孩子們,竟然就神奇地考出了那個中學建立以來最好的成績。
寫信的孩子考進了市裏的高中,可以想見的,麵對從教育資源更好,家庭更優異,學習起步更早的同學們,他未來的路依然如他從家到學校的十幾裏山路一樣坎坷。
可是至少,有路,看得見。
這封奇妙的信,是孩子很忐忑又很赤誠地寄到了,一個跟百裏歡歌八竿子打不著的部門。幸有緣人,居然又層層順利地,一路轉交到了百裏的案頭。
隔著那封信,百裏好像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那個禮。
一個臉蛋紅紅的少年,羞澀的敬禮。
百裏歡歌在那一刻,終於明白了自己爺爺得到的那些敬禮中,所包含的未竟之意。
謝謝您,改變了世界。
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
命之年的二逼中年百裏總裁,終於明白,原來慷慨,不是把自己用不上的,給出去就完了。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下。
老祖宗的話如此有道理。
從此以後,逼近老年的中二百裏總裁,致力於改變世界,並越發理解自己爺爺一生的堅毅所為何來。
同時,也越發在不怎麽現實的中二之路上越走越遠了。
沒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此事改變了百裏總裁的努力方向,卻並有改變他的整個人生。
他依然生生不息地中二著!
中二永不死,隻是漸低調……
而如今年愈幾十個古稀的百裏歡歌,在致力於改變這個穿越世界三千年之後,已經得到了無數凡人和底層修士發自內心的敬禮。
他依然中二地喜歡得到這樣的禮物。
但是他真的沒想到,經世門這個大陸最強學術門派,最精銳的研究型修士,會給與自己這樣的禮遇。
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幹得事兒,都跟他們的利益是相悖的。並且時不時防備人家,把人家當成假想擔
境界好像被比下去了……
略羞。
然,無愧。
這個世界裏,我是光腳的,怹們是穿鞋的。
百裏雖然無愧,但的確是有些羞澀地道:“我的所有這些,並不是我研究出來的東西,事實上在我的世界裏,我沒有你們這麽……這麽能研究,我就是個商人,探索世界的事情是有數不清的科學家們做的……”
身旁的陸百川卻忽然捅了捅他。
百裏一愣。
陸百川笑道:“就當是感謝你們的那個世界。”
百裏怔怔了一會兒,看向帶著淺淡認真的璣星君駱斯文,點零頭。
“不用……不用客氣。”
離幻太上長老夏千紫又忽然出聲:“關於光路,從側麵無法看見的問題。離幻有相關的驗證。”
所有人看向離幻眾人。
不能不,在修真界所有人心目中,離幻從來不是一個有探索欲望的研究型門派。
一定要定義的話,他們應該是專門研究騙術的那種……巴不得世上沒有真相的門派吧?
但又不是不能理解的。
畢竟真相並不因為你是職業騙子,就永遠不會到來。
曾經的四巨頭,數千年積澱的門派不至於分不清現實和理想。
相反,如果殘酷的現實與永恒的理想相悖,隻會讓他們更警醒地防備著現實。
昆侖大長老蘇蘭舟皺著一臉橘皮老褶子,喜聞樂見地感歎了一聲:“看來回頭除了探索無妄海下,還得多開啟一個對虛境的探索才行了。”
魔道祖師韓漸離,對現場眾人之間的心情起伏,完全不為所動。混不吝地添上一句:“帶我一個,我出實驗體,死一個補一個。”
大家有誌一同地忽略了他。
正在這時,地宮中央的幻境畫麵中,聰明的前昆侖核心弟子田八,終於找到了在一片虛無中移動的方式。
戰技——瞬校
腳下噴出稀薄的靈氣,靈氣狀態的田戰獲得了一個不低的恒定加速度,迎著那束紅光射來的方向,流著兩眼生理眼淚衝了過去。
碎鋒出鞘,眼前的虛無,被一劍破成兩半。
漆黑,裂開了。
裸|露出背後刺目的腥紅來。
血紅的空下,田八兩腳踏在赤色的大地上,兩手各握著一隻峨眉刺。
仰望著半空中漂浮著的,數不清的黑色圓球,以及圓球裏漂浮著的無數清晰可見的修士、鬼魂。
田八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我竟然……被這麽的一個球,困了上百年?
而環顧四周,同樣困著魂魄的黑球,竟然有千百之眾,無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