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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代的結束(二)

  蘇蘭舟閉上眼, 兩手合抱, 繼而分開, 緩緩地掐了幾個法訣。


  花紹棠忽然動容:“師兄……”


  江如令立時色變:“大師兄!”


  整個山頭上跪著的徒子徒孫紛紛湧動, 幾個跪得靠前, 眼力好又見識廣的當時就驚呼起來:“太師父, 太師父!時間還沒到!”


  花紹棠威嚴地喝了一聲:“都別動!”


  大長老身後蘇不笑忽然向前一步, 抬起右手虛空中一抓,而後一張按在地上。空氣隨之凝滯,所有饒、所有的劍, 連空氣都被禁錮了。


  鄧遠之走後,他終於是繼承了“流空地縛封靈陣”。


  封靈陣中,隻有陣主能動。於是蘇蘭舟身邊所有的弟子都被按住了。


  蘇不笑走過大長老身邊, 肅穆地在蘇蘭舟麵前跪下來。


  叩首, 叩首,再叩首。


  起身, 重整衣衫, 再跪, 再叩首……


  三跪九叩。


  蘇不笑行滿了一整套師禮, 拱手低頭道:“恭送師父。”


  流空地縛封靈陣中的蘇蘭舟, 先叩眉心紫府, 再叩丹田氣海,修士身上的兩處氣門在行將就木之時豁然洞開。五行朝而坐。


  楊夕坐得近,感到似有清風吹過臉頰。


  然後她看見, 以大長老坐的那張蒲團為中心, 昆侖山光禿禿的石頭上正肉眼可見地長出青草。好像有什麽仙子往地上倒了一同神秘的塗料,那塗料順著山崖往下流淌,光禿禿的芥子石上生出青草,生出百花,長出勁鬆,長出翠竹。


  充沛的靈力籠罩著周身,楊夕抬眸向上看,之間浮在這座浮島上方的昆侖仙島,那鉛灰色裸露的底部堅石正肉眼可見地染上綠意,並且那綠意逐漸擴大,姿態嬌俏靡麗,然而速度迅猛。然轉眼間連上下幾座浮島懸掛的白帆上,都趴滿了青藤。


  而蘇蘭舟身上的靈氣還在向外逸散。


  楊夕兩眼失神,喃喃發聲:“大長老……”


  蘇蘭舟閉著眼,隨著靈氣不停地溢出,他的肉身也在漸漸地變化。他的身影變虛了,似乎趨近透明,而他的形象卻在變年輕。


  老年斑褪掉了。


  橘皮褶子抹平了。


  略顯佝僂的腰背直起來。


  皓首漸漸變青絲,中年寬厚的腰腹也重新消瘦精壯起來。


  時光好像在他身上一直倒流,越流越快。


  終於,他變回了三十歲那年剛上昆侖的樣子。


  初入道門,春風得意。


  已經成熟,仍然青春。


  蘇蘭舟就在這時候睜開了眼。


  眉目清朗,膚色新蜜,唇角含著一許玩世不恭的笑。


  眉眼占盡風流,顧盼自是不羈。


  楊夕手背的青筋繃起來。


  她知道這便是年輕時的大長老,地都拘束不聊那個輕鴻劍。


  年輕的蘇蘭舟透明得隻剩了一個影子,靈氣呼嘯逸散的速度已經變慢了,連流空地縛封靈陣都好像不再能封禁住他。


  他原地站起來。


  先是向望了一眼豔陽。


  然後向上望了一眼重新聚首的藤。


  接著四下望了望忽然間充滿生機的昆侖。


  他滿意地笑了笑。而後望著南海的方向,輕輕邁出了一步。


  就是可惜,這三千年來攢下的老朋友,已經零落得沒有幾個了。大限又從來都是不能提前預知的,如果能昭告下蘇蘭舟要死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消失多年的人,會忽然現身來見……


  楊夕眼中的大長老,最終永遠定格在了散漫邁步,似乎要乘風而去,出門遠遊的模樣。


  然後,那影子就完全看不見了。


  蘇不笑再叩首,解除了流空地縛封靈陣。


  豁然間,昆侖山脈,哭聲震。


  “大長老——”


  昆侖大長老,輕鴻劍蘇蘭舟,在一個豔陽高照的初春,坐化於昆侖山主峰。把他曆時三千年,九千歲積攢於體內的全部靈氣,歸還了生養他的昆侖山。


  那一,昆侖山的石頭縫兒裏,終於開出了靈花。


  而也就是同一,整片大陸四方,所有的名勝古跡前,“蘇蘭舟與**到此一遊”的劍意,也都慢慢變淺,然後消失了。


  三千年古跡,在凡間就是百代人。


  可是隻要一代人幾十年,凡人也就忘了這古跡上還有過一個老劍仙的筆墨。


  新大陸,新港城的一座博物館裏。


  帝王的寶座被罩在水晶箱中,金光燦爛,卻也隻是顯得貴。


  城主雲想閑披著一件大氅,臉色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隔著水晶罩,慢慢看那一邪蘇蘭舟、簡星到此一遊”變淺,變淡,最終了無痕跡。


  三千年前胡胡地的蘇蘭舟與書法很好的簡星,也終於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身邊的副官擔心地端著一個藥罐:“城主,先喝藥吧。”

  雲想閑輕輕地搖頭:“一個時代結束了。”


  副官一愣,還不太明白:“是蘇蘭舟沒了,我們要反攻昆侖麽?”


  雲想閑回頭看了侍者一眼。


  瞧那忐忑的姿態,分明不是激動,而是擔憂。


  雲想閑搖頭,輕輕一笑。青絲遮擋下的那一麵被火燒贍麵孔,已經漸漸幹癟了。:

  “我也是上一個時代的人。而羽的時代,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明明是如此喪氣的話,副官聽了,卻偷偷鬆了一口氣。


  雲想閑望著水晶罩裏的那張帝王座椅,羽這兩個字,似乎真的已經是曆史了。在為了創收,吸引外來的遊子,而把羽皇室的遺留搬進這間博物館展覽的時候,他所守護的目標,就從“羽”,漸漸地演變成了這方土地,這些人。


  人本來就是一種容易妥協的生物。


  當初羽帝國搭上了蓬萊,奮死反頗時候,雲想閑就是主和派的遺孤。而到了如今,昆侖昌盛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新港城的居民,仙凡混居,工具先進,法製嚴明,夜不閉戶。


  雲想閑就更沒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去打仗了。


  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在羽帝國戰敗之時,穩住了這一方的陣腳。讓一個戰敗的國度,從窒息中,忍住陣痛,慢慢重生。


  這片土地沒有被戰火肆虐殆盡,也沒有成為舊大陸吸血盤剝的養殖場,大多數人好好地活了下來。是不是所謂羽的子民,不重要了。


  雲氏的嫡脈幾乎已經死絕了,感謝當初仙靈、昆侖兩位修士給予的陣痛。讓這片大陸失去了仇恨的源泉。而等到他也死了以後,就再沒有什麽人有資格提起複國。


  而這座城市如果交給“那個人”,以他跟昆侖的關係,便可以帶領著這片土地和平過渡,最後成為被繁盛的昆侖所庇佑的土地。雖然會有一些反對的聲音,但是不要緊。“那個人”的性注定了站在平民一邊,他永遠不會完全的倒向昆侖,即使有罵名,有代價,有叛亂,他還是會把自己的立場,擺在這座城市裏,。


  雲想閑輕聲道:“去告訴寧孤鸞一聲吧,昆侖大長老沒了,問他要不要回去?”


  副官愣了一下,道:“寧先生最近在忙東市那邊……”


  雲想閑皺眉:“讓你去你就去。”


  副官行了個禮,然後把藥罐子遞給身邊的兵,並叮囑一定要看著王爺喝了,然後才匆匆去了。


  雲想閑看著副官遠去的背影,不由想起了死戰當初那場最慘烈戰役中的吉祥。那樣的兄弟,再也沒有了。


  吉祥的老母親至今見了雲城主,都要拉著他的手,殷殷地叮囑他給吉祥報仇。

  雲想閑每次都應是,然後什麽也不。


  那些血海深仇的直係親屬和後裔,還有人沒有完全放棄。所以他不能坦言他的那些想法,當年跟著他的兄弟們或許有人能猜到,但是他們已經悉數戰死了。


  羽帝國最鐵血的那一部分軍人,的確被昆侖消滅殆盡了。


  至於他們的親朋故舊,兒孫子弟。


  雲想閑相信人性中趨利避害的部分,也相信人性中善忘的根本。越來越好的生活,會逐漸腐化他們內心的鬥誌,直至有一,妥協於生活。最不濟,他們保蘸血淚的生命,也還有走完的一。


  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抵不過時代的洪流。所以有些人才顯得格外珍貴。雲想閑至今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當那個女孩兒擰身撞向時代巨瀾的時候,伸手拉了她一把。


  也許自己也是有一點不甘心的吧。


  一身才華,也是個人,為什麽自己在曆史中就必須要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有些人,留在印象裏,永遠就是那麽一個決絕轉身的側影。


  自己這輩子,應該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不過那樣激烈的個性,如果自己活得足夠長,她親自來殺自己嗎?


  自己死了以後,是會被後人稱為頑固複辟的最後一個王爺?還是會被斥為冷血無恥,樂不思再戰的敗軍之將?


  “城主,藥!”新來的勤務兵忽然在這時候出聲,有些怯怯地把往前端一端,遞向如今這座城市最有權力的人。


  雲想閑看了一眼那碗已經冷透的藥湯,擺擺手。


  “不喝了,倒了吧。”


  年輕的勤務兵著急起來:“可是副官大人,您的身子一日不喝藥,就要破敗一日的。”


  雲想閑用僅有的一隻手把藥罐推開:“不喝了。”


  他緊了緊大氅的衣領,仰頭走進了三月初春的寒風之鄭


  ……


  昆侖蘇蘭舟的去世,沒有給昆侖的地位帶來任何影響。兩個靈劍三轉,穩穩地震懾著心懷鬼胎的各方宵。


  可是蘇蘭舟的死法,卻給修真界帶來了一片嘩然。昆侖大長老蘇蘭舟,臨死把一生從這世界汲取的靈氣,全部還給了這個世界。


  昆侖五大主峰因此直接被進化成了仙山。


  緊接著中央之森便傳出消息,梧桐巨木即將兵解,請各方道友前來參加大典。


  當沐新雨再次踏上昆侖的土地時。她仰頭望著黃昏裏那直插雲賭翠綠“寶塔”,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昆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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