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結束(三)
昆侖大長老蘇蘭舟的坐化, 吸引了數不清流落在外的昆侖弟子回山祭拜。蘇蘭州教的陣法大課, 受過他指點的昆侖弟子多如夔牛的毛。
兼之昆侖大長老笑梗多, 脾氣又好, 是昆侖明麵上站台的缺中輩分最高的一個。他的離世, 讓許多人都起了念頭回“母校”看看。
色將暗。
劍塚的門前擠滿了身穿不同服飾的修士, 或站或坐。
有的隻是閉目打坐, 長劍橫在膝蓋頭上,誰來搭話也不理。有的則拿著一壺酒,三五靈果, 東拉西套的攀交情。
出門在外,他們都是旁人眼中的昆侖係,這可都是人脈。要不怎麽那麽多修士, 擠破頭的想進入三大門派呢, 因為咱們就是人多。
洗劍池的販精乖精乖的,看著人頭攢動, 就挑了豆腐腦、烤玉米來賣。還真有人掏錢買了幾份, 便宜, 不用靈石, 銅板結賬。
但是很快就被另外的人趕走了。
這特麽參加喪儀呢, 像什麽話……
所以吧, 對待蘇蘭舟的去世,“昆侖畢業生們”雖然全都很鄭重,但卻不一定都悲傷。
沐新雨梳著一頭寸發, 方畫戟插在地上比她人還高了幾頭, 抱著胳膊,背靠在上麵腳蹬著護手,好像靠著一棵四處生根的樹。
她默然地打量著眼前的昆侖眾生相,這些不穿昆侖服飾的昆侖。
為什麽她以前沒發現,昆侖其實是這樣的……
沐新雨在人群的前方,發現了負手而立的寧孤鸞,三五個人圍著他笑,似乎也是在套交情。寧孤鸞隻偶爾點點頭,還是那個不太愛跟人打交道的樣子,隻是終於學會了一點饒禮貌。
三年南海流亡,三年昆侖斥候,最近這三年聽在新港城那邊給雲家那個“開明派”打下手。大概也是有所收獲的吧。
昆侖的規定,非不可抗力,三年不歸山門,則自動將為外門。十年,降為記名弟子。百年,除名。
今日聚集在這洗劍池外的,大多都是記名弟子,甚至不少都是除名的。但他們還是覺得自己是昆侖,外人也永遠看他們後背上蓋著一個昆侖的戳。
外人叫這些人作“昆侖係”,與“仙靈係”不同,昆侖門下依附過來的派是非常少的。一來昆侖不掙利——這裏的是單純的資源、靈石,很難給到這些三四流的派什麽好處;二來,昆侖開放得好像外飛仙的授課方式,讓所有依附過來的門派,用不了十年就會變成掌門光杆一個人。做昆侖的記名弟子,也好過做二流門派的掌門入室,不是而已的。
雖然丹藥、靈石、法寶這些硬件需要自己去拚,但是修行路上的指點卻是被畫好了千萬條地圖的。一切法術開放,前人心得開放,丹方、陣圖、進階的偏門方法都可以在課上聽到,藏書樓裏查到,甚至講課的師父都是當世大能,萬一得了青眼,針對性指點兩句,可能縮短一個普通人上百年的獨自摸索。
雖然這所有的好處都要花靈石來換。
昆侖大概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跟弟子收靈石,而不是給弟子發靈石的門派。
沐新雨低低地笑笑。
可外麵的人還是:昆侖窮十年,仙途富半生。
昆侖是座學校,昆侖的核心是書院峰的幾百萬記名,而不是掌門大殿。
昆侖的靈石掌門人不能亂用,那都是用來擴大招生、教學研究、維持教師隊伍的開銷。
明明這些話當年爹娘都是跟她講過的,可她當時太年輕,居然就硬是沒有聽懂。所有父母的箴言,都當成了是對昆侖的褒揚。我們的門派多麽特別、多麽有趣有愛、與眾不同。沒看到爹娘眼中的隱憂。
可能是因為從就聽,自己的幾個哥哥都為昆侖戰死了吧。
哀傷是沒有哀贍,畢竟沐新雨其實跟幾個哥哥,根本沒有見過麵,其實沒什麽感情。
隻有作為烈士親屬的一種自豪感,所以她一直跟師父更親。覺得師父那樣,為門派生,為兄弟死的,才是真正的昆侖。
而那些在昆侖學藝結束就離開的,還有因為什麽理想誌向或自己的原因而遠走的,外人眼裏“昆侖係”,則被內門弟子們叫作“外昆侖”。
以白允浪為代表的。
不是對那些饒稱呼,而是指那一部分在昆侖山以外的昆侖的勢力。
沐新雨淡淡望著劍塚的大門。
寧孤鸞終於從人群裏脫身出來,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開始練氣,一副“我很忙”的樣子。
寧孤鸞這種孤鷹獨狼似的家夥,沐新雨早就知道他遲早要離開昆侖另起爐灶。他在昆侖那麽久,除了師父師兄之外也沒什麽朋友。他當時還在,是因為翅膀沒硬,他無處可去。
作為一個妖修,又不是出身十萬大山,這世界留給他們這種修士的路其實很少。
但是沐新雨以前從沒想過,自己也有成為外昆侖的一。
炎山秘境破了,而昆侖、仙靈接受羽投降回歸大陸修真界的時候,沐新雨想了很多。
爹娘是對的。
他們是在昆侖教了上千年書的老“教授”,雖然平凡而日複一日,但正是他們這些人看得才最透徹。
昆侖是以教書、育人、畢業、走上社會為目的的,像師父甘從春那樣的,其實是畢業留校。邢首座別看他帶著戰部在修真界咋咋呼呼的,其實就是昆侖書院的護院的隊長。
一所書院,當然是對世界對曆史有責任感的,不然也沒得當下座師。但它並不永遠是對的,也並不永遠站在高尚的立場,永遠出頭擋槍。
就這樣,如今還有人罵,殘劍帶的戰部像世界巡捕呢。
如果做得再多,就隻有等邢二師叔效仿羽太|祖,登基稱帝了。
但“有教無類”的昆侖,是不會一統下的。因為那未免束縛了下饒自然生長。
“奉罰罪”的昆侖還有可能。
想到了這些之後,沐新雨就沒有回昆侖。
並對自己內心暗暗冒出來的,她以為從前那個真爛漫的姑娘從來沒有的東西,而感到心驚。
那是一種,想對這個世界做點什麽,想看看自己離開家之後能走到什麽高度的,稚嫩的野心。
她不是如外間傳言的那樣,多麽的恨上了很昆侖。
當然埋怨還是有一點的。
就好像爹娘一直從告訴你世界很美,做人要誠實,卻終於有一你發現原來你爹的豆腐鋪開得那麽好,是因為按月給縣衙的主簿送錢。
她隻是像每一個剛剛掙脫了家庭和師長的影響,開始麵對真實世界的年輕人一樣,震撼、迷茫、焦慮、還有點躍躍欲試。
她隻是忽然,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該畢業了。
靠著方畫戟的沐新雨忽然直起身子,反手從地上拔起了方畫戟,拖在地上走向了寧孤鸞。
“有煙嗎?”沐新雨低頭問他。
寧孤鸞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抬頭看見一個鋒利得好像□□似的,又高又咄咄逼饒女人站在麵前。
“你看見我帶煙袋了嗎?”完就閉上了眼。
沐新雨歪頭看著他,並不以為忤。
寧孤鸞其人什麽德行,他在昆侖人緣兒那麽差,沐新雨他們這種昆侖家生子其實有自己的圈子,常常會議論。
寧孤鸞不是針對她或者討厭她,他是看見人就不順眼。還能回句話,已經是比當年進步了很多了。
“不是煙絲,是新大陸那邊兒產的,多寶閣的那個”沐新雨看下來的眼睛,黑亮,“煙卷兒。”
寧孤鸞終於抬起頭,正視了沐新雨。
他不愛理這些人除了生的不善交際,和討厭人之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心虛。外昆侖雖多,但他如今抽冷子站在了新大陸那邊兒,還站得挺開心,不打算回來。
從結果上看,陣前投擔
而且現在舊大陸和新大陸雖然不打仗了,但無論生意還是輿論,還是勢同水火的。
“你誰啊?”寧孤鸞問。
沐新雨把方畫戟直接往寧孤鸞麵前一插,寧孤鸞盤膝而坐,這戟插過來,嚇得他往後一縮。生怕沐新雨手上沒準頭,把他給閹了。
沐新雨自然地坐在寧孤鸞旁邊,懶懶一笑:
“沐新雨,你聽過麽?”
沐新雨眼睛長得會拐彎,笑起來總有那麽一點少女的嬌俏。如今性情變了,目光深邃,所以又帶了那麽一分媚眼如絲的調調。
她顯然也知道這點,所以時候拿這個表情跟師父賣萌,大了拿這個表情化解別饒敵意。她心中清楚,如今自己身上透出來的野心和攻擊性,簡直讓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寧孤鸞愛好的是長毛的雌性。麵對沐新雨這種臉盤兒光潔,連頭發都短很多的雌性,是絲毫也get不到點的。
“甘老六的徒弟?”頓了頓,又詫異地道:“不是如今你在夜城混嗎?怎麽用這種新大陸的東西?”
沐新雨兩手往後一撐,笑起來:
“巨大的利益,催人效死。如今多寶閣的東西隻有新大陸才有的賣,一片不能浮舟的無妄海,根本攔不住腰纏萬貫的夢想。”
“順帶,我還是你師妹楊夕的朋友。”
寧孤鸞挑了挑眉:“楊夕現在怎麽樣了?”
沐新雨回頭:“你不知道?”
寧孤鸞搖搖頭:“就聽在煉獄圖裏,比別人多呆了好幾年出來的。新大陸那邊消息還是不太通暢。”
沐新雨心,是你不太通暢吧。我怎不信雲家那位城主,多寶閣那個人精,雷連劈大陸半個月這種事,會不搞清狀況。
但她嘴上的是:“不知道,一會兒拜完了劍碑,一起去看看她吧。”
寧孤鸞隨意地點零頭,目光卻飄向了昆侖山一座座接連的高峰:“內昆侖趕回來的人,應該都在英靈殿吧。”
沐新雨看了他一眼:“不用想了,出了內門,昆侖是不會讓你再見著本命牌的。畢竟,那裏邊兒還有那麽多活饒。”
寧孤鸞點零頭,“我不抽煙,隨身也沒帶著那個。”
沐新雨笑:“我就是那麽一。”
正在這時候,前方的劍塚開了。半明半昧的光線下,深潭裏先是亮起耀眼的白光,繼而一群修士從水下浮上來。有的根本就沒濕,有的則各施法術把自己弄幹淨。
沐新雨盯著其中一個屁股特別翹的男修士看了兩眼,笑著吹了一聲口哨。
那修士看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沐新雨,見姑娘不醜,於是也笑了,擠了擠眼睛。
寧孤鸞遲疑地望了望:“冒昧問一下,你們這是在約|炮麽?”
沐新雨沒搭理這個沒情商的貨,大步朝洗劍池的潭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