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四)
楊夕的確被“偶遇”了, 卻不是皇帝。
下午的時候, 景中秀忙著應酬, 譚文靖忙著睡覺。楊夕按著以前的性子肯定是忙著修煉, 但是從煉獄圖裏出來之後, 她卡在練氣境的修為幾乎已經修不動了。
築基……
楊夕心裏裝著事兒, 沒有譚文靖那麽好的睡性。
再人年紀大了, 要麽變得覺多,要麽變得覺少。楊夕顯然是覺少的那一種。
於是她就出門散散。
逍遙王府這個級別的房子,楊夕是從來沒有進過的。
論闊氣, 昆侖山的掌門大殿都比不上這裏奢侈。
傳逍遙王府早在好幾朝之前,就是盛京顯貴的私家禁地,緊挨著皇城, 從地段上也是家親信的象征。
經過這麽多朝, 這麽多代饒積累,周邊的土地住房也紛紛被它的曆任主人們兼並了進來, 越發的森嚴廣大, 貴重稀罕的建築也幾乎多到令人三步一歎。
對於譚文靖來, 或許還隻是讚歎。
對於楊夕來, 那簡直就是驚呆了。
她就這麽保持著呆頭呆腦的樣子, 一直走到了景王府的後花園。
盛京城裏最寸土寸金的地段兒, 逍遙王府居然還在後花園裏挖出一座麵積不的湖。而這湖邊的建築,也不是常見的涼亭舟島釣魚台。一到湖邊,最顯眼的, 是哪裏有一座巨大海螺殼。
大到那個程度, 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海螺,而是某種海怪。
是了,逍遙王爺景享,在南海大戰的時候也是上過戰場的。
大行王朝唯一一隻修士軍隊就握在他手上,大行皇帝也是個氣量恢弘的人,並不心疼家底。所以戰後得到昆侖的諸多優撫,他這個皇位坐得越發穩當。
“所以這大約是一種對戰功的炫耀吧……”楊夕點點頭,富貴人家這種心態她還是懂一點,邁著老腿兒繞進海螺殼裏。
殼裏很大,保持著基本造型的同時,由工匠打磨平整,雕鏤出屏風、座榻。
放茶點的幾案是白玉雕的,不是十分剔透,但難得是那麽大一整塊,看著就價值不菲。跟海螺內部的色調質感十分搭配。
這東西隔在凡間就足夠玉石商一世的家底,擱在逍遙王府就就隻配當一個搭色用的桌子。
楊夕一邊感歎權貴腐敗,一邊坐到了桌子後頭。
然後她又一次震驚的發現,這海螺的內部,不知道怎麽設計的通風,座榻位置始終有涼風吹過,其聲如海潮呼嘯。而從座榻位置向外望去的景色,近處是雪白細沙,遠一點是人工湖最寬闊的部分,湖對麵的更遠處,是成排火紅的珊瑚樹。
怪不得這海螺外麵掛的牌匾要槳聽潮閣”,但這感覺簡直就是進了龍宮!
楊夕一眼瞟見海螺的深處好像還有東西,便抬腿往裏走去。
噫!有一個龕位,下麵一個鹹水地獄才有產的藺草織就的蒲團。
“怎還有個拜神的地方?”
楊夕能認出來那藺草,完全拜她織女的生涯所賜,這世上常用的可以編織的材料她都能一眼認得。實際上大行王朝周圍根本不產藺草,換個人估計就要覺得是普通的蘆葦了,大約又不知是哪個商人千辛萬苦從海邊運來的奢侈品。
楊夕走過去在蒲團上跪坐下來,盯著那略有些低矮的龕位瞧了瞧。
唔……這是個毛猴麽……
再去看龕位上方的刻字,靈武威顯義勇嘉佑護國保民慧誠綏靖翊讚邢聖帝君。
我去,原來這是邢銘的生龕!
楊夕震驚地跪了半晌。
世間有很多凡間高士,是成名之後才踏入仙途的。所以生龕在這世界並不算少見,昆侖也不止一個邢銘,隻是最出名的活著被立祠的是他。世間被立生詞最多的門派是經世門,經世濟世,門派弟子大量的凡間名臣出身,下山曆練也跟別的門派不同,仙山秘境都不愛,常常往凡人堆兒裏紮。長此以往,幹出大事兒來被立了生祠的幾率就比別的門派大很多了。
楊夕仔細瞧了瞧這毛猴兒,哦不,是這師叔,跟大行百姓門板上貼著黑門神不是很像。
軍隊出征時候拜的軍神她是沒有見過的,但依稀覺得不該是這麽個猴兒樣。
邢銘在大行王朝一人包攬了軍神、門神和姻緣神三個職業。
門神的那張黑神,具體長什麽樣楊夕從來沒有仔細瞧過,但依稀仿佛是很高大很凶惡的樣子。不如此也嚇不退惡鬼。
白門神的一張一般都是個年輕將軍的相貌,被插千軍旗,頭戴紅纓盔,手持一杆□□威風凜凜地守大門,很有安全福
但其實神像這東西,從來都是每個人畫得都不同,因為畫的人又沒有見過真神本神嘛,所以也就那麽幾個特征是一致的,老百姓掏錢買賬也就行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軍神門神都是凶神。
月老卻不是。
具體緣由是邢將軍和夏公主的千年之戀實在是太出名了,所以民間很多閨閣的女子便偷偷祈求也能有個這樣專情的夫君。慢慢地就把邢銘供成了姻緣神,這個姻緣神卻不是月老那種,是好是壞反正給你牽一根紅線就完的。邢銘這隻姻緣神,專門保佑女子尋到好夫婿。
大行女子及笄之後,姻緣神是可以供奉在女子閨閣內幃的。
所以民間白邢銘的畫像幾百年來越畫越好看……
但不管怎麽,整個毛猴兒也實在是……
楊夕搔了搔頭。
剛要繼續往裏走,卻聽見更裏邊的回廊內傳來聲音極大,幾乎近在耳邊的對話。
“今跟車下來的那個老人家,你看到了吧?”這是一個聲音很清脆雙利的女子,聽著依稀有點熟,肯定是近期聽過的。
“看到聊,姨娘,那就是梁大姑娘的姐姐麽?為什麽那麽老……”這是一個活潑外向的姑娘的聲音。
楊夕懵逼地在藺草蒲團上跪了片刻,弄清了眼前的情況。
這個海螺為基地,名曰聽潮閣的建築,除了聽潮之外竟然還別有洞。然的回廊構造,越往裏越收窄,經過工匠的計算打磨,竟然能夠從內而外以回聲擴音。
顯然這聽潮閣在自己進來之前就有了人,這兩個人大概率是景中秀口職我爹的那個”,和那個脆生生喊大哥的庶妹。
意識到自己可能闖進了別家一對偏房母女的私房話,楊夕連忙匆匆起身,往聽潮閣外麵退去。
然而那巧夫饒下一句話,卻把楊夕釘在了原地。
“老不老不重要,她是你大哥的朋友,你要跟她好。今兒個她來過以後,梁夫人就往府裏遞話兒,是晚上他們全家都會過來。參不參加王府的宴會還不知道,但是麻煩我幫忙安排一二。”巧夫人頓了頓,笑道,“瞧瞧,多大的能量。王府剛發生的事兒,立刻就知道了……還知道自己能來。”
楊夕不禁站住了。
“姨娘,你先前兒一直讓我跟梁家姐姐交好,是早知道會這樣嗎?”姑娘笑嘻嘻地問道。
巧夫人輕聲笑了笑,很和氣:“我哪兒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我要這麽能耐呀,我就去給沈從容先生當徒弟了。”
楊夕整個人都震驚了。
她一個凡人,竟然知道沈從容!凡人知道邢銘不奇怪,因為邢銘出名。大行王朝知道昆侖也不奇怪,因為昆侖很大。但是算師門沈從容,修真界很多混得淺,不關注時事的那都不一定知道是誰!
就聽巧夫饒聲音,傳過螺旋形的海螺,層層回音放大,清晰地傳到耳邊。
“照姐兒,你想知道這裏邊兒的彎彎道兒麽?”
楊夕站在那等了半晌,也沒等到下文。
不禁反應過來,這莫不是……
自己進這“聽潮閣”的時候是發出過動靜的,裏邊的人不應該沒察覺。
而正常在這聽潮閣裏,無論納涼還是閑聊,萬不該在裏頭才是。
怎麽瞧這建築正常休息賞景兒的地方都應該是外麵那海螺口子上的憩室。
關鍵的關鍵,全民參與南海抗怪的時期已經過去了這麽久,這景王爺的“軍功章”萬萬不會是今才建成的。王府裏的人沒理由不知道,這聽潮閣特殊的音效。
所以這話兒莫不是,借著自己姐的由頭,其實是給我聽的?
楊夕不禁樂了,這巧夫缺真對得起這個巧字。
不知是世子的院子,有人給她通了消息,還是逛園子遠遠地撞見了臨時起意。竟尋了這麽個妙處,這雙方沒見麵也沒對話,事後完全可以翻臉不認賬。
隻是不知她為什麽要賣自己這個好兒。
楊夕想了想,曲起手指在那整玉額桌麵上敲了敲。
叮咚脆響。
巧夫饒聲音這才接著響起來,流水清泉似的,不急不緩:
“我的姐兒,明年你就及笄了,到時候就要正式的出門走動了。這些人情世故,心術道理,你也該懂了……”
楊夕想了想自己十四歲的時候懂什麽。
怎麽打架,怎麽織布……
而這逍遙王府十四歲的丫頭竟然已經能配合她娘,演這麽複雜的戲了。就剛才那沉默無聲的一盞茶功夫兒,女孩不懂那是怎麽都不可能的。
巧夫人繼續道:
“王妃是個寬和賢名的人,到時候不會拘著你出息。可她身子不好,連家裏的事兒都是交給我來做,想來是沒那個心力帶你出門子,給你鋪路。而我畢竟沒有正式的冊封,起來還不算是夫人呢,在家裏管管事還算了,出門卻是不好代表王府話。所以你得自己長心,然後,就是靠著你大哥。王爺是個忙人,對女兒不上心,但你大哥是個心軟的,姨娘是希望你能往前進一步的。”
楊夕了然,這就是巧夫人在提條件了。
隻不知這進一步是個什麽意思?難道自己一個從沒進過京城的,還能幫她找夫君?還是……那梁家有什麽好人選?
可是巧夫人接下來的話,展示了這盛京的侯門深府裏,即便是個妾,那也跟仙來鎮程家的不是一樣心胸。
“姐兒隨了王爺,是個有靈根的。姨娘一介凡夫俗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我希望姐兒將來能做個女公子,不要早早嫁人,去修仙,也能立身於世,就算做不了那仙靈宮的女掌門,好歹能像梁家大姑娘那樣硬氣,就是死了,也是自己做得自己的主。”
楊夕被這巧夫饒願望震了一震。
不能不,這跟她想象中後門宅院裏的姬妾太不一樣。
許是等了半晌沒有等到楊夕的回應,巧夫人那邊似乎有些急切了,又道:
“這件事兒隻要世子開口,在這個逍遙王府就是好使的。去不去得上昆侖不重要,隻別一成年就定了親事。姨娘讓你跟梁大姑娘交好,不是因為梁氏郎的能量,是她拜得是大行王朝國土以外的仙門,那仙門既然上次保下了她,下次就能保得下別人。最不濟一個女仙師,哪怕是個散修,也能帶你去那修者之城討闖世界。好過困在這深宅後院兒裏……”
楊夕懂了,這巧夫人看來是多方下注的,也不獨她楊夕一人。
看景中秀的態度,多半是不太愛理巧夫饒。巧夫人既然拿不準世子的主意,便給女兒找了不少退而求其次,梁氏郎家逃婚向外求仙的梁暮是,自己這個“散修”的女仙師也是。
而且,自己這個“散修”跟世子和那梁大姑娘又都好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楊夕垂著眼睛想了想,以這巧夫人對修真界的熟悉程度,應該知道自己是誰,她能開口,就應該是想好聊。
楊夕伸出手指,又在玉石桌麵上敲了敲。
叮咚一聲脆響。
巧夫人好像終於鬆了口氣,出氣的聲音明顯得,連楊夕都聽見了。
半晌,才再次開口:“梁夫人雖然是高門府第出身,但她本人是沒有什麽能量的。有能量的是她大女兒梁暮的師門,和如今的夫婿,禁師秦昭香。
“還有梁侍郎,如今督領工部特詔司,是今上真正的心腹。二十年後盛京的人才知道,當年讓工部老尚書一意嫁女的窩囊秀才,是個真正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