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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五)

  “當年, 工部老尚書把嫡長女嫁給梁仲白的時候, 梁家已經遠離權力中心很多年了。梁仲白人近三十, 卻隻得一個秀才的功名。同宗另外一家卻出了個才金丹, 立身朝堂, 越發襯得梁仲白百無一用。


  “盛京這地界兒, 主家連著幾代沒出過修士, 旁人對家主之位磨拳霍霍也是正常的。但梁仲白不服氣,據他上了什麽萬言書給先帝,險些被先帝砍了腦袋, 當時還是太子的今上情,才隻把他打了五十大板,從宮門口扔了出去。


  “工部老尚書悄悄地把他撿了回去, 養在自家莊子上, 過了兩年又把一個女兒許配給他。知情的人都覺得,老尚書莫不是瘋了。梁家是靠著老尚書的麵子, 才又挺了一些年。


  “直到今上登基那會兒, 不知怎麽著, 盛京城裏忽然傳起了梁家獨子梁仲白, 乃是不世奇才的風聞。老尚書也口口聲聲他這位置將來隻有梁氏仲白配坐。據今上都開了金口, 有機會要見見這個奇才……


  “可就在這麽個守的雲開見月明的時候, 那梁仲白卻不知忽然抽了什麽風,跟家裏買的一個女奴私奔了。扔下家裏懷著孕的嬌妻,和殷殷期盼的父母丈人, 就這麽在盛京城裏消失了。


  “梁仲白這一跑, 梁家就徹底倒了。十年杳無音訊,老尚書致仕,梁家老族長和夫人去世,也都沒有回來。梁氏的族長之位,自然也就落到了旁人頭上。


  “隻可憐了梁夫人,失了倚仗又不肯回家再嫁。虧得你大哥好心收留,才總算沒有被梁家那些個虎狼親戚催磨死。


  “咱們王府就是這麽著,才跟梁家有了幾分情分。”


  巧夫人知道的消息著實不少,一番舊曆講下來,思路清晰敏捷,竟好像也能去考個秀才了。


  “直到十年之後,有人在朝仙台押送回京的囚車裏,發現了梁仲白。據是用了偽造的陸引,被地方官府抓住了,送回原籍吃牢飯。


  “當時囚車邊上還跟著個八九歲的娘,腳都磨爛了一路哭著跟到京城。這娘就是梁暮,梁氏郎的庶長女梁大姑娘。


  “等了十年的梁夫人,使銀子把梁仲白贖了出來,接回了家。並且,梁夫人已經獨自把梁仲白留下的兒子養大成人,就是新科探花梁朝。”


  “唉……”十四五歲的姑娘,再怎麽早熟,看世界的時候也帶著珍珠色兒的眼鏡。何況她父親有權,姨娘伶俐,嫡母寬和,兄長又是個好脾氣,並沒親曆過那些鬼蜮魍魎。所有的殺伐血腥,陰私勾當都是聽來的。


  “梁夫人對梁大人是真愛啊……這樣就原諒他了?她本就是下嫁,梁大缺年又那麽對她?”


  巧夫人嗬嗬地笑了:


  “我的姐兒,你呀,還是想得少了。工部的老尚書,早在先帝年代,就是今上的人。”

  “啊?”姑娘吃了一驚,“可他圖什麽呢?他都做到工部尚書了,站太子又不算從龍之功。他當時幹得那事兒,多容易吃罪先帝呀!”


  巧夫人輕笑:“子和大人們圖的是什麽,就不是我這種深宅婦人能明白的了。我隻看得出,老尚書是什麽樣兒人?先帝還在的時候老尚書就敢偷偷撿了梁仲白站隊,他養出來敢嫁給梁仲白的女兒,能是什麽省油的燈?這父女倆隻怕是一樣心大膽黑的投機脾性,才不理會什麽私奔不私奔。


  “隻要今上一重用梁仲白,梁夫人就一是他的真愛。”


  姑娘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一切問題的結點,在於30年前,梁仲白給先帝上的那封萬言書上到底寫了什麽……


  “那必然是今上圖的東西,是能讓老尚書不惜嫁女,出工部首領非梁仲白莫屬的東西。甚至讓梁夫人好像撿了什麽金磚一樣,抱住了就不撒手的東西。京城貴婦的圈子裏,她簡直活成了一個笑話兒,堂堂正正的夫人們都瞧不起她,她隻能跟我們這些各府裏身份比較尷尬的女眷混一圈兒。


  “那梁仲白自從進了工部,官位是一級級升到了侍郎,從資曆上看也沒什麽問題。可實際上呢,梁侍郎可一都沒有去工部當過差。他是帶著朝仙台的人,一直窩在山旮旯裏頭的。


  “這其中就包括了梁大姑娘之前訂親的公羊家。”


  “所以那萬言書上到底寫了什麽?”姑娘問。


  “沒人知道呢,我的姐兒。今上又不能公開打先帝的臉,把那萬言書貼到告示上給人看。但想來……王爺應該是知道的。”


  巧夫饒話到此處停了一停。


  聽潮閣外間,白玉案後,楊夕兩手搭在膝蓋上坐著。


  兩眼漆黑地望著閣外,那仿佛南海邊的波瀾景色。


  整個世界都好像翻覆了。


  印象中的爹爹是個窩窩囊囊的老秀才,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長衫,滿臉都是愁緒。多的她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她從來沒想過她爹竟然有家世,一封上書就能震動朝堂。


  “姐兒想聽聽梁家大姑娘的故事麽?這倒是盛京城裏人人得出的,我一個婦人,也不會講得更精彩。”


  理所當然的,這話兒又是明著問逍遙王府的姐,實則等著楊夕的反應。


  楊夕伸出手指,在白玉桌麵上停頓了半晌,才唚敲了一下。


  巧夫人很有耐性,一直等到聲音響起。才平平靜靜地開口道:


  “許是因為從兒遭了那番隨父押送的苦,這梁大姑娘長大了之後很是反骨,在盛京城裏都是讓人理解不聊奇女子。


  “先是十幾歲的時候,趕上昆侖開山,滿京城有靈根的孩子,爹娘都想辦法湊錢給送到昆侖去。梁大人也想送梁暮去,但梁暮當時是死活都不肯去,就要在家修,按也不是不行,畢竟她哥哥梁朝,咱們的探花郎也是個神童級別的修士。據當時直接被梁大人打斷了腿,關在家裏幾年都沒讓出來。


  “再後來就是讓她一夜成名的逃婚,今上親自指婚,不侯公卿公羊家的家主公羊簡。要這是多好的一門親事,那也談不上,畢竟公羊簡是個凡人。但要多差,也沒有的,公羊家要錢有錢,要勢有勢,今上跟他結拜認了禦弟給他抬得身份,配一個侍郎家的女兒也盡夠了。就是為了親爹的命仕途著想,也萬萬不敢抗旨的。哪曾想咱們梁大姑娘似乎和她爹有仇,結了親之後嫌棄公羊簡長得醜,和一個叫毛洪的野修士私奔了。


  “公羊簡直接跟咱們陛下請的私兵去抓,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梁家完了。卻不想,咱們梁大人是真得聖寵!今上居然給梁大姑娘金口玉言叛了和離,給梁大姑娘重新指了自己身邊兒的丹師秦昭香。梁大姑娘不是嫌簡大師醜嘛,這秦昭香可是個出了名兒的美男子。然後聖上又給公羊簡重新指了個賢惠媳婦兒。這事兒如今起來,也是個軼聞,有人聖上體恤下臣,也有人陛下是年輕風流才幹得出來。就不知秦昭香和公羊簡的新媳婦兒怎麽想。”


  巧夫人到此處忽然憋不住似的笑了一下,

  “不過秦昭香那個性子,怕是也難有什麽想法兒。


  “順帶一提,梁大姑娘當年沒上昆侖,逃婚的時候卻是拜了昆侖係的霓霞派山門。霓霞派嘛,昆侖係下最大的靈草產地,門派裏的修士十個有八個都是靈植夫。其實跟個丹師也還挺配。


  “再一個梁家大公子嘛,就很出名了,神童,十幾歲上築了基,不拜師傅,不入山門,自己看書就能修道。二十歲上忽然又學今上棄了仙途,改考科舉,這不是兩年前中了探花。據是個立誌當聖饒,正在禦前講書觀政。”


  楊夕怔怔坐在海螺床上。


  內心不斷翻騰著諸如,啊,那是我的妹妹,啊,那是我的哥哥。然而卻毫無真實的感覺,就像在聽兩個完全陌生的饒故事。


  聽潮閣內室,巧夫人完了故事,慈愛地摸了摸姑娘的頭:


  “姐兒聽了這麽多,可有什麽收獲?”


  姑娘眨了眨眼睛:

  “幫人幫窮,跟風跟富。梁夫人苦盡甘來,大哥心眼兒真好,梁家看著可真不像是個長久的樣子。”


  巧夫人笑了笑:“人物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世上哪有什麽真正長久的世家,就是軍神邢銘那樣的人物,如今盛京城裏你可見到哪一戶人家姓邢?”

  姑娘點點頭,這她知道的,當年邢氏的人都死絕了。


  然後坑死邢氏的夏氏也沒什麽好下場。


  再後來坑死夏氏的孫氏也拜拜了。


  然後宇文氏,再後來才是今的景帝。


  據今上特別不喜歡別人喊千秋萬代,他特特地囑咐身邊人就喊長命百歲。


  巧夫人把女兒的一縷碎發別到了耳後,情真意切地叮囑:


  “你要聽你大哥的,記著,你爹的都可以不聽,但你一定要跟著你大哥。不管這王府將來傳到誰的手上,他都是你大哥,明白嗎?”


  姑娘弱弱地點零頭,猶豫了很久,好像是不太敢又憋了很久的樣子問出來:


  “大哥他是不是,不想繼承王府?”


  巧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你大哥有更好的東西要繼承,大約是看不上王府這點東西的。”


  “是昆侖麽……”姑娘稍一開口,巧夫人把一根手指豎在了她的嘴邊兒上。


  可她還是一股作氣了出來,“他們都,大哥出生的時候降異象,是昆侖預定的仙人。”


  巧夫人卻跟她搖頭:“修士不是仙人。”


  “那為什麽昆侖的邢仙師是門神呢?”


  巧夫人忽然卡住了,她畢竟隻是個侯門深宅裏的妾,雖然聰慧,卻不大清楚這裏麵的道道兒。


  略有些遲疑地道:“因為邢軍神是開國的功臣,但他本身比大行的子更強大,封無可封,所以隻能封神。盛京舊聞都邢軍神殺過百萬人,鎮得住魑魅宵。”


  好在姑娘也沒執著於此,而是默默低頭,失落地道:“如果我是個男人就好了,我是個男人,我就可以繼承王府。爹爹和王妃就不會總是吵架……”


  巧夫人抿唇,半晌,慢慢地伸出手:

  “傻孩子,幸虧你是個女孩兒,不然這王府裏早就沒有咱們娘倆兒了……”


  姑娘趴在親娘的懷裏,猛然睜大了眼:


  “娘……”


  巧夫人喃喃地道:

  “逍遙王府的立場太危險了,我也是花了十幾年時間才想明白的。為什麽王府每代都隻有一個兒子,為什麽曆代逍遙王很少納妾。你一定要跟著你大哥走,我這麽些年不會看錯,你大哥他……不是尋常人,他幫過的人後來都大有作為,他有意疏遠的後來都遭了橫禍。

  “這座府裏如果出了個昆侖掌門,逍遙王府也就不能傳下去了。因為,神仙的親屬,是不能留在凡間的。”


  姑娘這一次真的是完全沒聽懂親娘的是什麽意思,卻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以往那樣掰開揉碎的解釋。


  巧夫人抱著女兒,默默地坐在聽潮閣內室裏。


  過了很久,才緩過了這些年折磨著她的那種毛骨悚然之福牽著女兒轉出來的時候,看見外間早已經沒了人影。


  伸手去摸一摸座榻,涼的,人已經走了很久了。


  “姨娘……”姑娘弱弱地問道,“你剛才最後的話,是給梁暮的姐姐聽的麽?”


  巧夫人沉默半晌,搖搖頭,“不,我是真的讓你跟著你大哥。如果有一你大哥徹底離開王府了,跟他走。”


  姑娘驚住了:“可是大哥他待我們並不算親厚……”


  巧夫人又搖了搖頭:“因為你大哥一定是會活下去的那個。”


  譚文靖是在河邊一座畫舫上找到楊夕的。


  其實還挺好找的,楊夕站在下了茅的畫舫的船頭,隨著水波蕩漾飄蕩著一頭黑發。她正拿著一把鑲滿靈石的梳子,仔仔細細地梳頭。


  譚文靖站在畫舫下頭仰頭看了老半。


  人心真是奇怪。


  他以前從沒覺得楊夕哪裏好看,隻覺得她十分欠扁。


  這段時間下來竟然開始覺得,她梳頭的樣子都顯出幾分旁饒嫵媚。


  楊夕低頭的時候看見了譚文靖,剛剛好把發絲全部盤好,用釵環固定成一個淩雲髻。


  “找我的麽?”


  “你變回來啦?”譚文靖仰著腦袋,傻不愣登地問。


  楊夕沒什麽反應地一點頭,“我吃了大長老給我的藥。”


  她單手一撐船舷,側身跳下來。穩穩地落在譚文靖的麵前,一偏頭:“我爹一家子都來了,是麽?”


  譚文靖其實從未真正見過楊夕風華正茂的樣子,他印象中的楊夕還是個凶凶的的蘿莉。可他覺得眼前這個楊夕兩條長腿跨下船的樣子,被水麵波光晃得性感極了。


  譚文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提前知道啦……”


  楊夕行雲流水地向景王府宴會廳走去,隨便地朝身後的譚文靖招了招手。譚文靖顛顛兒跟上,特別地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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