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起於青萍之末(三)
丹師秦昭香, 乃是南海叛亂時封山, 至今杳無音信的詭穀, 掌教座師陰頌的嫡傳關門弟子。當時事發突然, 秦昭香未能來得及趕回山門, 就此流落在外。其人修為賦驚采絕豔, 尤擅丹符起課之道, 然而不懂俗務,不通人情,竟然不知道求助何門。
因為不會話, 企圖替人治病以謀生,卻被當成騙子扭送進了官府。
官府一見,哦豁!金丹大修士!!
頭一次見到這麽老實被人送官的金丹修士!
問題是按規矩, 這事兒就輪不到官府來管金丹修士。但那戶財主告的是秦大金丹草菅人命, 秦昭香又連替自己分辨都不清楚。要放別國官府或許真能一推四五六,直接把原告被告都送去仙靈宮。對, 民間這事兒一般習慣找仙靈宮, 不是昆侖。
但大行王朝不一樣, 大行朝堂上的修士極多, 地方官員沒有, 六部及軍中帶修為的將官卻多如過江之鯽。於是縣太爺一拍腦門兒, 把秦昭香送給了知府,知府老爺一拍大腿又把秦金丹送給了巡撫,巡撫大人一拍巴掌直接把詭穀丹師給送到了禦前。
那個財主狀告金丹大修士的案子, 最終是皇帝禦審的。於是財主得了一筆賠償金, 皇帝得到了秦昭香。
景中寰生就梟雄脾性,禮賢下士,不拘一格,愛才如命。寵幸一個饒時候,那是真的寵!隻恨不能江山與共。
先把秦昭香擱在太醫院,轉年兒發現屈才,又調去了欽監,過了一年又遷往禮部,起步侍郎,第二年就要升尚書。
結果讓內閣給駁了回來……
開什麽玩笑,三年連跳六級已經很過分了,一部尚書那是有資格入閣的!
就那個煉藥的?帶點結巴,十分自閉,走路不抬頭兒,看人不抬眼兒,他憑什麽?
憑本事啊……
秦昭香的確是有本事的,勸農桑,興祭祀,傳教化,賑洪災,修水利,屯田畝……
一個國家運轉需要幹的大事兒,就想不出一個秦昭香不會的。他就是吧,腦子不太好。
當然不是他笨,詭穀陰頌之才,收了這麽個弟子之後就心滿意足不再開門,可想而知秦昭香如何令老師滿意。
而秦昭香的橫空出世,也令整個凡間皇權一片震動,各國的皇帝公卿執政官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向閑雲野鶴的詭穀門下,師門所學的東西這麽務實,有用。
秦昭香關鍵的問題是,無法與同僚相處。
又或者,他已經是令同僚無法跟他相處。子麵前一等一的紅人,旁人都是上趕子來跟他相處的,可這人狗臭一般舔都舔不動,可見這廝於世不容。
可秦昭香再有本事,也是不可能一個人把整個國家的事都做完的。
如果他真能,恐怕子反而留他不得了。
皇帝做事,終究還是要依靠全國的大官員相互配合的,而秦昭香人緣兒爛到這個程度,由不得景中寰不反省。
一個好皇帝,當然不會隻寵新人,忘了舊人。
內閣難得撥了他一回旨意,那就是此路不通了。若一意孤行,難免令國之肱骨、朕之臂膀們心寒。
景中寰轉身招了秦昭香進宮——其實秦昭香一直就住在皇帝的行宮裏,隻是這回直接招進了皇帝上朝議事的那個皇宮。
“秦,我一直沒問你,你是不是不太想當官?”
秦昭香低頭看著腳尖兒,吭哧了半晌才道:“想的。”
景中寰差點被他噎死,想當你特麽就給朕那麽當的?
“哦,那你,為什麽想當?”
秦昭香想了老半:“有俸祿。”
景中寰看著秦昭香不動,從桌子底下對著身邊的太監拜了拜手,太監連忙遞上一杯涼茶。皇帝把整一杯冷茶灌下去了。
總算不是那麽火了……
隻聽秦昭香又道:“師父,知行合一,學了本事,要勇於任事。當官,能任很多事。還迎…”秦昭香又憋了半,“皇上,喝冷茶傷胃,你本來就腎虛肝旺,再傷了胃,會早死的。”
“咣當!”景中寰麵無表情地把茶杯倒扣在禦上,“勇於任事,這還像句人話。”
秦昭香被聲音驚了一跳。不知所措地飛快抬頭瞄了一眼,不明白既然像句人話,皇帝怎麽火了?
景中寰自然不會跟他講道理,那是自己找刺激。
這秦子實在是太特麽刺激了!
“那什麽,你明到翰林院報道,以後就做朕的禦前侍講。就……專門在朕的眼前晃悠吧,不要再出去,欺負朕的臣子們了。”
秦昭香皺皺眉:“我……沒迎…”
景中寰生怕他又出什麽來,大手一揮立刻道:“朕再給你加封個太子太傅!再給你加封個國師!領三份俸祿!”
秦昭香權衡了半,挺勉強地:“好。”頓了頓,仍然站在原地沒走。
景中寰納悶兒了,秦昭香麵君從來是不知道拜別的,別拜別,再見都沒有一個。難道還能是在等朕示意?
“秦,你還有事兒?”
秦昭香低低地:“那我還能住原來的房子麽?”
景中寰哭笑不得。
老太監都看不下去了,不禁插了一嘴:“那可是陛下的行宮呢,什麽叫房子?”
秦昭香弱弱地:“我知道,房子很大。周圍沒有人。”
景中寰繼續哭笑不得:“給你,給你,都給你!那誰,來喜你明帶著秦去行宮裏圈一塊兒地,拿去戶部造個地契,就是朕賜的!”
老太監來喜都懵了:“在行宮中間圈一塊兒民宅?”
景中寰無奈笑道:“咱們秦相公喜靜,還有比被圈在行宮中間更靜的嗎?就這麽樣吧,不要再把他塞到眾位公卿們中間去居住了,到時候難受的還不是朕的耳朵。”
就這麽著,秦昭香在大行王朝徹底駐紮了下來。
雖然他又結巴又自閉,不抬頭兒還不抬眼兒,但他心裏是念著情兒的,他知道景皇帝對他好。怎麽好的琢磨不過來,但是他跟景皇帝在一起從來不難受。
他跟絕大多數人在一起都是很難受的。
世上沒有生的知己,何況是自己,和一個凡人皇帝。所以一定是人家遷就了他。
秦昭香惦記著要對景皇帝好一點。怎麽好呢?
首先是給他補補腎!
補得景中寰那幾個月龍精虎猛!後宮嬪妃們各個麵帶春花,連宮心計都顧不上玩兒了!等景中寰回過神兒來,整個朝堂上都在瘋傳皇帝對現在的太子不滿意了,太子嚇得做三尺高的功課往他書房送。好生忙亂安撫了半年……
然後,就是幫他顧好他最在乎的東西。
在詭穀弟子秦昭香的邏輯裏,一個皇帝,最在乎的當然是他的國家,就像一個掌門最在乎的當然是他的山門一樣。不需要揣摩,不需要道理。
所以自從大行王朝厲鬼爆發之後,可把領三份俸祿的秦相公累慘了。
秦昭香依舊不會跟人配合,不懂上報皇帝,也不會找軍隊朝臣商議,就是……默默地起課,發現了問題,再默默地自己跑過去救火。
今也是一樣。
指望秦昭香發現真魔入侵,當成一件大事來稟告皇上是不可能的。
秦昭香是,發現真魔入侵之後,一路追著真魔,一直抵達了逍遙王府,一直抵達了皇帝所在的景王府宴客正廳。他是不願意見人,才沒有一路直闖進大堂裏去斬妖除魔。
對除了不會話什麽都會的秦相公來,逍遙王府外麵的防禦陣法跟紙糊的區別不大。紙糊的還需要伸手指頭去捅,繞過陣法對秦昭香來隻需要動動念頭,動動神識。
遺憾的是,那陣法對於真魔來也是這樣。
比一層糊窗的薄紙,還要脆弱不堪。
楊夕趴在秦昭香的頭頂正上方。這位妹夫真是個實在人,魔氣聚集之處就在簇,真是半點折扣也沒打。
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又一次兜頭罩下的時候,楊夕靈機一動,扣上了懷裏的無常麵具。
然後……
樹靜了,風止了,身下那個孔裏傳出來的談話也戛然消失了。
月光益發冰冷地照在青灰色的瓦片,蒙蒙一片寒光。
楊夕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像是一頭忽然預感到巨大危機的野獸。
“譚文婧?”
譚文靖維持著一個,嚴肅又鄙夷地神情,怒目而視著屋簷下長得真他\媽挺不錯的皇帝。
他一動也沒有動。
這場景仿佛楊夕忽然掉進了時間的一道裂縫,整個世界除了她之外,全都凝固在了一個瞬間。
一隻冰涼又柔軟的手,從背後伸過來,順著楊夕的脖子,一直滑到圓潤的臉蛋。
在楊夕帶點嬰兒肥的臉頰上曲指掐了一下,“嘻嘻嘻嘻,被發現了呢!”
楊夕腦子轟地炸開一道白光,身體的反應快過腦子,就地團身向側前方一撲,同時開了瞬行,落地的時候已經瞬出了十丈遠,單手在地麵上一撐,整個人借著慣性斜斜轉過身來。
強壓著心中升起的恐懼,腦子裏飛快地理著眼前的狀況:時間靜止了?還是周圍的事物都被封禁了?大長老的流空地縛封靈術,用肉眼看起來跟花掌門的極寒劍域沒什麽區別。除非伸手進去,才知道前者可以把物件兒掏出來,隻要不把腦袋往裏塞。而後者則是進去什麽吞什麽,連陣風都別想出來。
然而不管眼前這情況是什麽,可以肯定的是自己隻是戴上了無常麵具而已,無常麵具絕沒有以上兩個功能。
所以這是敵饒招式!
秦昭香口中入侵大行王朝盛京的真魔,很可能掌握了時間之力!這他\媽是又要開始屠神的節奏嗎?但是鬼知道蘇不言在哪兒!
想到此處,楊夕剛好落地,抬眼就是一道劍意發出去。暗黑無光的一道劍芒平平斬出,把楊夕眼中的月色房頂,上下分成對半的兩段。房頂一片青灰琉璃瓦被劍意激得粉碎,一層層向前崩飛。
然而十丈之後,劍意隻是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
麵前並沒有敵人。
隻有一個她飛撲之前,情急從權按倒在屋頂上的譚文靖,口歪眼斜地趴在地上。
楊夕的腦子並沒有停下來,絕對劣勢之下,她仍然在尋找破局的機會。
我戴上無常麵具之後,明明應該隻是個沒有實體的靈,剛才那個二乙子為什麽能摸到我?對,那笑聲一聽就是二乙子,妥妥是沒進化出性別的東西。
“噫?無常劍?”冰冷柔軟的手指,又一次從背後伸過來,似乎楊夕剛才拚命的製造位移根本是無用之功。這一次,柔軟的手指扣上了楊夕的左眼。
離火眸的那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