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陰謀(五)
桌案上的薰爐嫋嫋地冒著青煙, 整間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草冷香。
楊夕坐在梁暮出嫁前的閨房裏。
許是因為梁暮幾次三番地和離再嫁, 很好地詮釋了女人善變, 在婚姻這種大事上反複無常得令人發指。侍郎府仍舊給她留著少女時代的閨房, 一瓶一畫, 舊得幹淨。並未因為她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 就也一樣變化。
楊夕指了指坐下的床:“怎麽這麽寬?”
這不是普通女孩兒的閨床, 更像是夫妻同睡的榻。
楊夕有理由懷疑梁暮這浪貨從小不學好,沒出閣的時候就學會了養漢。
梁暮看著那床,想起什麽似的“噗嗤”一笑。
反複無常的女小人, 哦不,筆誤,是反複無常的小女人, 眼角眉梢流露出一點溫柔羞澀的神態, 一時間竟顯出幾分少女的爛漫。
“也沒什麽,這床本該是給咱們倆睡的。”
楊夕整個人都震驚了。
她剛發現梁暮居然有“不好意思”這種情感。
然後梁暮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八歲的梁暮, 剛回京城, 忽然發現爹還有個老婆, 自己還有個哥, 被按著叫娘的是個不認識的女人。她當然叫了, 規規矩矩, 歡歡喜喜,梁小暮從來都是一個懂事討巧的女孩子。
隻是夜裏無人的時候,會把自己縮在被子裏嚇得睡不著覺。她想起自己“走丟了”的姐姐。她覺得她爹一定是賣了姐姐之後仍然沒錢吃飯, 於是這回把梁小暮和他自己一起賣了。所以才能住在別人家裏。
寄人籬下什麽的, 梁小暮沒覺得苦。有地方住,有飯吃,還要覺得苦,那肯定是小時候糖吃多了。梁小暮八歲以前沒吃過糖,她覺得矯情是一種病,得喝藥,苦的那一種。
可是那個新的“娘”,從來沒正眼兒瞧過梁小暮一回。她隻拿正眼兒瞧爹,給爹臉色看。梁小暮覺得,那女人一定是隻想買爹,自己是個添頭。可是她也沒讓自己幹活兒,也沒拿自己出氣,她要自己這個添頭幹什麽呢?
她知道了,那女人一定是剛買了爹,新鮮勁兒還沒過,沒想起自己來。等她想起自己來,就會把自己趕出去了。
為了不被趕出去,梁小暮開始想方設法的,讓自己有點用。
比如,拿來取樂。
這個家的女主人不快樂,梁小暮看得出。女主人她不看戲,不聽書,不出門,不請朋友回家坐客,有不少金銀首飾卻從來都不戴。明明風韻猶存挺漂亮的一個少婦,整日裏表情卻接近於無,“表示”笑容的時候也就是彎一下嘴角——眼睛都懶得彎的。物肖主人型,整個家裏所有的仆人——挺多的,十幾個呢——也全都隨著女主人一樣,把自己當個物件兒。整天低眉搭眼的,不笑,也不說話。
梁小暮覺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用處,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找到了自己的終極追求。
如果說楊小夕是頭驢,拉車幹活尥蹶子;那梁小暮應該就是條狗,耍寶跪舔逗樂子。
很快,梁小暮在全家人吃飯的飯桌上,展開了她醞釀許久的第一次賣蠢計劃。女主人的確是笑了,雖然笑得很短,但她眼睛稍微彎了一下。梁家所有的下人都鬆了一口氣似的,湊趣地哈哈哈起來。
梁小暮覺得自己終於在這個家裏站住了,不會被趕出去了。她還太小,成年男人一隻手就能拎起來,成年女人一巴掌就能把她抽出鼻血,如果被趕出去……她覺得自己活不過這個冬天。
於是梁小暮開始努力地賣蠢耍寶,下人們也越來越不把她當回事兒,甚至不把她當個人,但是梁小暮不在乎。她在那些把她當傻子的下人嘴裏打聽出,主母薑挽雲年輕時候是個詩書文章傳盛京的才女,於是她決定自己這輩子都會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
可是這種耍寶很快就不奏效了。在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時候?女主人漸漸地不笑了。
第七次,還是第八次的時候?薑挽雲沉默著很久沒有表情,也沒說話。
當時梁暮正試圖把一個好好兒的成語,用足夠蠢笨的方式拿來亂用,下人笑得一片哈哈聲,瞧,這個新來的鄉下小姐,小婦養的傻丫頭,她甚至不如我們懂得多。
薑挽雲用一種終於忍不住地神情說:“孩子,你都沒有自尊心的嗎?”
然後她用一種嫌惡極了的眼神,狠狠剜了梁仲白一眼,摔下筷子,拂袖而去。
梁小暮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她嚇壞了。
女主人始終都是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樣,從來沒有睜眼瞧過她,也沒有專門跟她說過話。剛才那應該是一種責備,梁小暮懂得。事實上梁小暮比下人們更懂得揣摩上位者的喜怒。而且女主人也頭一次用那樣的目光去看爹。
完了,我把事情搞砸了。她不喜歡我的笑話。我還連累了爹爹。
我馬上就要被趕出去了……
半夜裏,梁小暮趴在被窩裏,四肢酸疼喘不上氣,喊著姐姐的名字嗚嗚哭。
“梁夕……梁夕……你在哪兒啊……要是能和你一起被趕出門……我就不怕了……”
薑挽雲第一次想起來到庶女的臥房看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她其實並不想管梁暮,但這個情況她也沒得選。把偷懶的下人叫起來,胡亂按照從前梁朝發燒的藥方兒煎了一副,捏著鼻子給這個麻煩的小丫頭喝下去。
梁暮喝了苦藥,抱著薑挽雲的腰嚎啕大哭,下人們怎麽撕都撕不下來。
當然撕不下來了。
梁小暮雖然頭暈,可是還沒有昏頭呢。女主人自己不是沒動手撕她麽?
薑挽雲隻好說:“行了行了,不要嚎了,假哭了半天一滴眼淚都沒有。”
梁小暮連忙努力擠眼淚。
薑挽雲道:“明兒個把我和你父親那屋的床給你搬過來,你姐姐要是什麽時候回來了,你就還和她一起睡。”
薑挽雲以為,梁暮是不敢一個人睡,才扯著個成年人就不撒手,可她又不是親媽,並不太想陪她睡覺。
就拿姐姐來搪塞她。同時心裏覺著,就算是雙胞胎,這麽大了還非要一起睡什麽的,真是不像樣。
朝兒四歲睡覺就不要娘了。
梁小暮燒得很重,狠作了一場後終於筋疲力竭地睡著了。
大約真的是她命賤好養活吧,明明隻是一副不對症的藥,她第二天居然奇跡一般地退了燒。
她心裏比薑挽雲還清楚,楊夕不會回來了。從父親把她送進修真宅門的那一天起,就沒打算讓她再回來。
但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原來女主人不喜歡刷寶逗樂子,她喜歡會哭會撒嬌的!
那時候,無論爹爹還是梁小暮自己,都還不知道她跟自己的姐姐一樣是有靈根的。
梁暮的講述,當然沒有真相那麽客觀。帶著孩童時期稚拙的主觀色彩,她就覺得薑挽雲是個麵冷心熱的傲嬌。而自己則是個聲嬌體軟我見猶憐的庶女。明明大娘是看我招人兒疼才收留我的,把自己當成爹賣身的添頭兒什麽的,實在是太傻了!
梁暮忍不住笑著跟楊夕道:
“我跟你講,當時咱們家其實還窮著呢。銀子或許有,也沒到可以砸錢的份上。後來我才知道,主臥的床搬給我了,打個新床,選板子刷大漆什麽的,也挺費勁的。大娘和爹爹睡個小床……窄,你懂吧?他倆才慢慢好起來。大哥為這事兒,還私下裏問我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玩意兒,說是出門的時候給我買,或者教我念書。”
楊夕想了想:“其實你那麽想也沒錯。”
梁暮有點愣:“哪麽想?”
楊夕道:“前麵的。”
她想起景王府上,見不到麵海螺亭中,從那回旋的通道裏流淌出來的盛京舊聞。梁仲白回到這個家裏,大約還真是個賣身的意思,賣給薑挽雲,賣給景中寰,賣給這盛京的富貴圈兒。而年幼的梁小暮,也的確就是個微不足道的添頭兒。可以拿來聯姻,可以拿來示寵,也可以拿來威懾。
“是吧?”梁暮笑了。
她想起薑挽雲每次看著自己哭紅鼻子,一臉無奈,兩眼嫌棄。良好的教養和高貴的品格,又讓她扔不下眼前哭得噎氣的孩子。於是輕柔地拍拍背,聞言軟語地講道理,廚房新做的小點心,柔軟的帶著香氣的絲帕。這些母親才有的符號,梁暮都是享受過的,來自薑挽雲。至於親娘,除了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之外,梁暮已經記不得更多了。
梁暮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人生活了二十二年,梁小暮的靈魂始終是條狗,誰給的肉多,她就跟誰跑了。
楊夕沉默片刻,忽然問梁暮:“大哥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呀,跟外邊兒的傳言差不多,是個神童吧。”
梁暮露出了一點不自在,這本該十分隱晦。然而楊夕始終在觀察妹妹的神情,所以還是注意到了。
“我從來就沒見過他犯任何錯,扔到任何圈子裏都是最出彩的那個。之所以點的探花不是狀元,是因為他在這一榜進士裏麵太年輕了,而且長得好。皇帝選探花還是要挑外表的。”
梁暮忿忿地噴了噴鼻子,“連喝酒他都比別人能喝。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才十歲大。”
從十歲就從來不犯錯的嫡長子麽?楊夕心想,那一定是個非常虛偽的人。
“你覺得……這個大哥有沒有可能,想要除掉我?”
梁暮所有的嬌羞小女兒態一下子飛到了天幕之外。
“你說剛才的殺手?”
楊夕垂著眼睛尋思,兩手十指對來對去,像個頑皮的孩子,說著可怕的話:“薑夫人我見過了,有那麽點高風亮節的意思,不像是她幹的。但我今天會回來侍郎府,理論上隻有這個家裏的人知道不是麽?”
梁暮有點激動地道:“不可能!如果是梁朝想要殺你,縱火投毒更像是他幹的事兒。他那人毫無底線,但是做事情從來滴水不露的,找一個正麵強殺,有可能失敗的殺手,這會留下把柄的!”
楊夕挑了挑眉:“聽起來,你沒少吃他的虧。”
梁暮尷尬地想要藏起來。
楊夕歪了歪頭:“但是我不信。”
沒有人能永遠不犯錯,花紹棠、蘇蘭舟、江如令、白允浪、邢銘、高勝寒、甘從春、田戰他們通通都不能。區區一個二十郎當的梁朝,他沒有理由例外。
“可是動機呢?”梁暮道,“大哥沒理由殺一個庶妹,你又不能跟他爭家產。”
楊夕低低笑了一聲:“一個用牛拉車的人家,能有多少家產值得探花郎冒險?但他是個修士吧。”
對於一個修士來說,自己身上值得惦記的就太多了。守墓人印記,十八骨劍府,五代遺藏,連師兄的遺產,甚至離火眸,鬼神格……
野生的修士沒有門派修士那麽敬畏修真界的秩序,殺人奪寶的事情,常常發生在他們之中。
梁暮看著楊夕的眼神變得十分複雜:“為什麽,不去問問那個殺手,他還在小秦那屋躺著養呢。”
“我再想想。”楊夕緩緩搖頭:“劍修骨頭硬,禁敲打。想讓他開口,我怕是得把人拆成零碎兒……但我不想殺人。”
梁暮怔怔望著楊夕。
用力絞著手上的帕子,心亂如麻。
她剛剛意識到,楊夕可能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迫切想要融入這個家。
她談起梁朝可能要殺自己的時候,那姿態實在像是談起一個陌生人。
一點猜測,一點好奇,和一點俯視全局的戒備。
楊夕甚至不是有了確鑿的證據,想要指證梁朝是那個罪犯。她隻是隨便提出了一種可能,與自覺可以信任的人討論。
楊夕甚至沒有意識到,這種可能的猜測,會在妹妹心中激起什麽樣的狂瀾。
對於楊夕來說,被人惦記,被人企圖弄死,隻是生命中的常態。而梁朝,隻是人當中的普通一個。
猜錯了,也沒什麽可傷害感情的,因為那東西從來就沒有。
“我總覺得,好像陷到了什麽泥淖裏,想要動一動,就有人死拖著我的胳膊……”楊夕眯著眼睛說。
宮裏中人獨有的尖嗓兒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大公主駕到——”
這聲唱喏仿似洪鍾,把梁暮從八歲那年的美好幻夢中驚醒。
如果楊夕是這樣看的,那麽梁朝呢?難道一個年近三十,宦海沉浮的大小夥子,還能對一個新妹妹有什麽感情上的期待麽?
梁暮終於清醒地意識到,爹,大娘,嫡兄,親姐和自己,她所以為的家可能僅僅隻是她自己的以為。五個人當中真正對楊夕的到來抱有期待的,從頭到尾可能都隻有她自己。
狗一類的生物,是沒有是非觀的,無所謂誰先起爭端,待她好的就是善。正因為沒有,才能更清晰地看見,如果另外四個人真的你死我活,自己的選擇可能並不像先前以為的那樣理所當然。
她曾經思慮過,如果大哥敢排擠楊夕,就像小時候不動聲色擠兌自己一樣,她就是豁出去了也要給梁朝好看。
可如果那不是排擠,是生死呢?
空了十五年的雙人小床之外,還有住了十五年的家……
梁暮驚恐地望著楊夕一步一步走向門口,伸手去推那老舊的門扉。姐姐的動作在她眼中無限放緩。窗棱紙上映出大片大片的陰影,刀槍劍戟,鬼影幢幢。
斑駁的門板,在她眼中好像成了一個即將鼓破的膿包。稍微一碰,就會流出紅色的血和黃色的膿,弄得一地狼藉。
梁暮猛地從床上撲下來,在楊夕推開門,在外麵昏暗的天光瀉進室內之前,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
“走,梁夕,你走!這個家裏,有人要你的命!”
她艱難地說,抬頭去看楊夕。因為撲過來的時候太著急,她被腳蹬絆倒了,腿軟所幸跪在了楊夕的腳邊。
所以她清晰地看見,楊夕精心動魄地一瞥,雙眸中泛起狠辣的血色。
“晚了……我走不得了。”
梁暮抓著楊夕的手掌,摸到了她手背上僵硬的肌肉,和半蜷著的手指。這才意識到剛才楊夕跳下床,一步步走路形似慢動作,並不是自己驚恐之下的錯覺。那是她肢體失控,在拚命往門口跑……
“楊夕……你不要嚇我……”
閨房的大門被豁然推開,天光乍泄。
一個人逆著光走進來,俊秀的眉眼,麵白如玉,兩綹修剪精致的胡須從唇畔垂下來。
楊夕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秦……昭……香……”
隻有丹師秦昭香,才有這個本事,讓進了這個家門兒連一口水都沒敢喝過的楊夕,出現這種中毒的症狀。
而剛才救治亡客盟的時候,她跟秦昭香有過太多的肢體接觸。
楊夕猛地閉了閉眼,打掉牙齒和血吞,認了這個栽。
“我還是不明白,我現在這個身體是合道境修士用草木重構的,尋常丹藥都不管用。你到底如何做到……”
秦昭香還是低著頭,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加一點除草劑,就行了。”
楊夕愣在那,幾乎被秦丹師的神來之筆震驚了。
“為什麽?”梁暮怔然地望著秦昭香,秦昭香堵住了房間唯一的出口,梁暮幾乎是跪在他大腿前麵筆直地仰著臉看他。
那張臉真的好看,內向的,單純的神態,仿佛永遠不會騙人。
“那是我的姐姐阿……”
秦昭香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梁暮。忽然咬了咬手指,盯著楊夕不轉眼:“陛下求我幫他,如果梁府這兩天有什麽異變,一個人都不放走。以大公主駕到為號……”
梁暮慘笑,忽然淚流了滿臉。
她想起來了,最一開始就是皇帝讓秦昭香娶她,秦昭香才娶的。她怎麽會傻到覺得小秦或許也有一點點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