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詩會
在王虎羨慕的目光中,王惡換了一身常升的舊儒袍啟程離開小王莊,搭乘過路的牛車,緩緩進入長安城。
府學占地頗廣,整整一座小山頭都是府學所在,師生們見到下麵各縣的學子,一種莫名的優越感油然而生,特別是看到王惡這種著舊衫穿草鞋的學子。
“蕭學兄,這一次的詩會,你們萬年縣怕是要奪冠了。”
“哈哈,皇甫兄謙遜了,以長安縣的文風斐然,恐怕首席的位置是預定了。”
兩幫儒生笑吟吟地攀談,似乎極為融洽,相互間商業互吹,隻差砍雞頭拜把子了。
然而,分開不過幾步,雙方不約而同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滿滿的嫌棄。
自古以來文人相輕,相互間從來不是一團和氣,相互間使絆子扯後腿那是開胃小菜,麵上卻要維持鬥而不破。
這一次詩會也是有年齡限製的,三十歲以上不得參加,王惡的年齡也隻是中不溜丟,那個最小的,才十歲啊!王惡十歲時會什麽?撒尿和泥!
不可小看天下人啊!
王惡慶幸,自己沒有在常升麵前大包大攬,說什麽一定奪冠的胡話,隻是承諾會盡力爭取一個好名次,要不然,沒準翻車了呢。
偌大的坪子上擺滿席案,各地學子按歸屬地分出方陣,各自落坐,上方的席位才陸續有人入座。
馬某某,某將軍的門客;崔某某,清河崔氏俊才……
讓王惡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上次為他作詩的絡腮胡子,據介紹還是某國公的嗣子,羽林衛的一名校尉!
絡腮胡子也看到王惡,肆意地咧嘴笑了,那核善的笑容讓不少學子心頭發寒,要不是顧忌場合,怕是有不少人會撒丫子跑路。
妥!
有胡子兄在場,王惡心頭大定,至少某種暗箱操作落到自己頭上的幾率不會太大。
詩是不限題材,任人自由發揮,然後就見一群書生在搖頭晃腦,逐字逐句的推敲起來,真特娘的催人睡下。
所以,王惡不管三七二十一,伏在案上呼呼直睡,鼾聲如雷不說,還抑揚頓挫的,自帶節奏感,頓時讓不少人為之側目。
至於本來文采就不是藍田學子,這一下直接心煩意亂,連動筆的念頭都被鼾聲震到了九霄雲外。
“這混賬!”上首席位上,府學的教諭臉都黑了,恨不能叫雜役將他驅趕出去。
丟人呐!
“讀書人要在靜氣!說不準人家隻是在醞釀呢?”程處默哈哈一笑,說出來的話倒真沒人能反駁,昔年魏晉之風,頗有狂士這麽幹過,你要真不允許,沒得被人誹謗心胸狹小。
半個時辰過去,王惡打著嗬欠伸著懶腰,一幅睡得很舒爽的模樣,看得讓人來氣。
“都怪你,別的縣都快寫完了!”藍田的幾名學子氣呼呼的說。
王惡邪邪地笑了:“照這麽說,你們沒能力作詩,怪額咯?”
沒空理會那幾名學子,王惡飛快地研墨,寫上自己的姓名籍貫,運筆如飛,區區一首詩罷了,還不是一蹴而就?
上百首詩而已,評判很快,雖然在規則製定上偏向長安萬年二縣,但評判誰也不肯徇私,免得壞了自己的名聲——程處默除外,這廝純粹是來掛名的,反正他也不懂詩。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馬周拍案喝彩:“好詩,鵝的靈動仿佛呈現眼前,當是上上之作。”
其他評判湊過來,見落款是長安縣駱賓王,不由紛紛附和。
長安縣教諭更是得意地撫須:“此子是在場最年幼的,年方十歲,素有神童之稱。”
恭喜聲一片。
師者,授業解惑,最榮耀的,無過於門下弟子孰為好學,且遠超同輩。
至於那恭喜聲,有幾分真心、有幾分羨慕、有幾分心酸,那就不得而知了。
唯獨程處默的評論與眾不同:“聽得額都想吃鵝肉哩。”
熟知他秉性的眾人不禁莞爾。
“今日當以此詩為冠。”府學教諭傲然點頭。
蕭勝長身而起,麵帶不悅,臉色黃得嚇人:“上官過分了,額藍田學子的詩作尚且未看,就定下頭名,這是置額藍田於何地?”
長安縣教諭盧大亮嗤笑道:“蕭兄還有疑問?嘖嘖,你藍田學子不學無術,多數交了白卷,結果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麽?”
蕭勝氣結,指著盧大亮直哆嗦。
“額記得藍田是沒多少好學子,可某個學子做得一手好詩,這是怕人家出頭麽?”程處默喃喃自語,唯一的遺憾是,自語聲太大了,整個坪子上的學子都聽到了。
這回輪到盧大亮哆嗦了,蕭勝反而仰天大笑。
原本隻是擠兌一下蕭勝,可現在,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它也是屎了!
府學教諭眸子縮了一下:“倒是老夫孟浪了,既然如此,看了藍田的詩作再說。”
沒辦法,這個詩會沒有足夠檔次的人物撐場麵,連程處默都是他拐彎子托關係請來當台麵的,正所謂自己約的車馬,含淚也要打完,程處默有異議,哪怕再不樂意也得順著他意思辦。
在長安城,不是每個官員都有勇氣與混世魔王一家作對的。
白卷……
白卷……
狗屁不通……
一張張白紙被三人審核後黜落,蕭勝的心也一點點的下沉,黃臉有轉黑的趨勢。
因為有爭執,蕭勝、盧大亮被排出了初審的隊伍,然而藍田學子的文采終究是不高,便是有兩個平日很出挑的學子也不過是中人之姿,很讓蕭勝沒麵兒。
馬周突然拍案而起,揚眉讚歎:“妙,下筆鐵樹銀鉤,筋骨盡顯,如劍客之利劍,鋒芒畢露,當浮一大白!”
馬周說話從不虛言,反正酒他是隨身攜帶著的,當下拔開塞子愜意地灌了一大口。
盧大亮湊過去看了一眼,臉色開始蒼白。
狂士馬周的眼力是出了名的刁鑽,他說好字,那就一定是好字,哪怕是孔門的代表孔穎達夫子也不能否認。
雖說字如其人是屁話,但字是敲門磚不容置疑,憑這一手剛勁有力的字體,隻要詩不太差,很容易得到高評價。
更何況……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程處默聽人念完,忍不住打了個冷噤:“咋感覺那麽淒慘咧。”
“短短五句,十景並現,淒涼之意沁人心脾,莫說是學子們,就是整個大唐也找不出幾首這樣的詩。”馬周的意思很明確,這樣光芒萬丈的詩作,誰想玩什麽手段,恕馬某不奉陪。
蕭勝也在大聲咆哮:“這樣的好詩,還有誰能勝過?誰!”
“改天念給陛下聽聽,不曉得能不能撈點賞賜。”程處默振聾發聵的“喃喃細語”讓人心頭發毛,鬼曉得他啥時候捅上去哦,到時候不得弄巧成拙?
“嗬嗬,這詩自然是上上之作。”即便有心掙紮一下的盧大亮也隻能笑著承認了這事實,雖然笑容比哭還難看。
人才濟濟、群英薈萃的長安縣,竟然被不起眼的藍田縣碾壓了。
場中的長安學子沮喪無比,隻有十歲的駱賓王臉上浮現出笑容、眼中綻放出光芒。
很好,額駱賓王終於有對手咧。
“且慢!額懷疑他這詩是抄襲的!”一個秀氣的長安學子挺身而出。“學生裴宣,請教諭明鑒,詩為心聲,如此淒涼沉暮之作,豈是一少年所為?”
府學教諭正不情願著呢,當下順水推舟,看向藍田方陣:“學子王惡,你有何話說?”
王惡懶洋洋地挖著鼻屎:“額懷疑這裴宣不是男娃兒,要不,脫了褲子讓大家夥兒瞧瞧?”
裴宣的臉瞬間脹成紫色,雙目淚珠滾動。
“豎子無禮!”暴喝聲中,一名護衛瞪著眼、捏著拳頭走了過來。
“嗬嗬,隻許你們汙蔑,額們就得受著,額們稍稍反擊一下,你們就準備用權勢、用刀槍來欺壓了麽?”王惡冷笑,身子卻繃得如拉滿的弓。
弱肉強食,從來是無所不在,隻是王惡既然擔了惡名,骨子裏便有凶惡的本性,哪怕明知道不是那護衛的對手,也絕不肯束手待斃,就是拚上一條命也要弄殘他。
“裴家的,你們這是霸道慣了,拿滿長安當你們自個兒家呢?嘖嘖,比額程家威風多了。”程處默熱嘲冷諷的看著裴宣。
裴宣小臉脹得通紅,卻還是知道輕重,護衛真出手,裴家一個跋扈的名頭是少不了的,隻能揮手示意護衛退下,奶凶奶凶的瞪著王惡。
“兄弟,額老程隻能幫你到這咧。順便說一聲,你闖禍咧,這裴宣確實不是男娃兒,人家是女娃兒哩!”程處默的笑容,王惡越看越像幸災樂禍。
好吧,如果對方是女娃兒,那王惡的話確實過分了點……
但是,那又怎麽樣?誰讓你先出來挑釁的?
王惡果斷的轉移話題:“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額抄襲了嗎?”
“黃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額又抄襲了。”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哎呀,不好,額又抄襲了。”
裴宣臉脹得發紫,突然“哇”的哭出了聲,扭頭狂奔著出了府學,那護衛淩厲地瞪了王惡一眼,轉身跟了出去。
(注:出於給主角製造對手的需要,駱賓王同學早出場了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