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五裏又五裏,白玉堂站在四岔路口的中央。長身玉立,極目遠眺,有風,卷起黃沙,從他的腳背掠過。他踢了踢腳。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事實證明,不止白兔,白老鼠也是一樣。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會迷失自己的方向,真正的迷失。比如現在的白玉堂,他望天長歎:“往東還是往西來著……”
原地轉了幾個圈,白玉堂決定聽天由命,扔樹枝吧。隨手折了一根帶葉的嫩枝,往上一拋,嫩枝晃晃悠悠地往下掉,一陣風,又吹上半空高,沒影兒了。白玉堂一驚,心想連你個小小樹枝都能折騰我了。一口氣賭著下不來,拔腿追了上去。
追了一會兒,進了一個樹林子,狠狠撂了一句:“好小子,有你的。”這會兒是追到也找不到了。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四目所及,盡是鬱鬱蔥蔥的高樹,遮天蔽日,陽光絲絲灑落下來,這裏卻仍是黃昏的顏色。一停下來,才發現靜得可怕,連烏鴉也不叫了。風吹著樹葉沙沙做響,朦朧中,倒有些陰森的味道。
莫非這裏就是怨鬼林?白玉堂起身四處張望,又想到開封府四周的樹林大多這個調調,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包拯造孽太多,還是附近百姓種樹種得太勤快。
就在這靜得連哎喲一聲也嫌打擾的林子裏,一輛大木板車嘎吱嘎吱地從白玉堂麵前經過了。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拉著車,緩慢步行。白玉堂不由得看直了眼。當然,就算白老鼠被展昭斥為如何如何沒品位,如何如何饑不擇食,也不至於對著一個胖大嬸口若懸河。他直勾勾看著的,是車上那一堆堆的瓜果蔬菜和豬羊牛肉。白玉堂忍不住想張開大嘴幸福地和這滿車的食物來個親密接觸。他充滿渴望地呻吟了一聲。
胖大嬸停下腳步,戒備地看著眼放綠光,雙手作狼爪樣的白玉堂。在心底呐喊:想不到我今天要在這裏被辣手摧花了,美麗真是種罪過啊。
“大、大嬸。”白玉堂咽了咽口水,“我問一聲,這裏是怨鬼林嗎?”
哦,問路啊,犯得著一臉饑渴麽。胖大嬸忍不住有點失落。答:“這兒就是,你要往哪兒去呀?”
“我要去五裏坡。”白玉堂正在天人交戰,眼光就像粘在那一堆肉上似的,怎麽挪不開了,終於造成了一種斜視的效果。
胖大嬸有點惋惜,大好青年,居然是個斜眼。心裏同情他起來,道:“看你怪可憐的,我就是去五裏坡,咱們一道吧。”
白玉堂連連應好,心裏還犯嘀咕,雖然吃了幾天地瓜,確實餓得挺可憐,但有這麽明顯嗎。
到了五裏坡,兩人分道揚鑣,白玉堂依依不舍地深情凝望著木板車漸行漸遠,終於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黑點。
哽咽了。
山路並不陡峭,這裏說明白了也就是個小土包,層層疊疊的矮灌木和楊樹,把海拔稍微拉高了那麽一些。餓著肚子的白玉堂爬得哼哧哼哧的,一座小茅屋出現在視線以上,眼皮以下。
眨眼,再眨眼,確定自己沒眼花沒幻覺。茅屋前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我是諸葛亮”,下聯是“諸葛亮是我”,橫批四個大字“絕不忽悠”。白玉堂忽然覺得有點暈,除非是諸葛亮借屍還魂,不然這不是明明白白在忽悠麽……
涼風吹過,一根樹枝跌落他的頭頂。茅屋很小,他看到屋前屋後好大一片蘿卜田,青翠嫩綠小葉子生機勃勃地戳在地麵上,兔子耳朵似的。喜歡自給自足,很有點展昭的風格,不過展昭幹農活不在行,種不出這麽水靈的蘿卜。白玉堂剛彎下腰摸摸蘿卜葉子,順便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農作物。忽然一人舉著掃把就衝了出來,一邊揮舞著掃把一邊大吼:“讓你們再偷我蘿卜!”
掃把不由分說,劈裏啪啦地落到了白玉堂頭上。白玉堂把劍一橫,一句他媽的還來不及出口,就聽對方說:“哦,認錯人了。”
“認錯人?我可沒認錯,打的就是你。”掄起鬥大拳頭,正要如狂風暴雨般肆虐。忽然想起一件事,拳頭停在半空。順勢改打為揪,提起那人的衣襟,“我算找著你了。說,是不是你挖了蘿卜騙的公孫!我可被你害慘了,你看我餓的!”說著揉揉腸子。
“大俠,有話好說。我可什麽都沒幹。”那人抖摟兩撇胡子,顫聲道。
“這蘿卜是不是你的!”
“是。”
“那就是你了!”
“絕對不是我!”
兩人是你是你還是你地糾纏了一會兒,終於以其中一個不支昏倒告終。昏倒的不是那個忽悠人的“諸葛亮”,而是白玉堂。他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揪著人的衣襟倒了下去。兩人一同摔成個會讓包拯八卦的姿勢,撲倒在蘿卜地裏。
在很久很久以後,談及這件事,白玉堂堅決不承認自己是餓昏的,咬牙切齒地說絕對是迷藥的藥性沒過去。
這麽丟人的一摔,他在“諸葛”麵前失了底氣。好在死鴨子嘴硬這一招,還是駕輕就熟。
“快說,這到底怎麽回事兒。”重重一拍桌子,上好的花梨木八仙桌生生留下一個爪印。
諸葛嚇得一激靈,忙說這個這個,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呀。
白玉堂劍眉一豎,“山上的山賊你知道麽。”
他一聽“山賊”兩個字,立刻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擼袖子,罵道,“我打的就是他們。”
“哦,怎麽回事兒?”
諸葛開始痛陳血淚史,“俗話說的好,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著。我也不知道那群山賊想什麽呢,他們又不缺吃少喝的,盡惦記我的蘿卜了。”
“你是不是跟那幫山賊處不來?”他就不信這世上有那麽好吃的蘿卜能讓誰惦記著。
“那也不是,在此之前,我們鄰裏之間還是挺友好的。逢年過節也串個門。”
白玉堂腦筋一轉,又問:“山上有些什麽人?”
“山上人不多,寨主是個女的,叫賽鳳凰。”
白玉堂忍不住在心裏誹腹,人家這名字取的,一聽就像個山賊。老包果然還是個吃素的,怎麽都不管管。
兩人又聊了幾句,互通了姓名。原來這人確實複姓諸葛,單名一個亮字。此人屢試不第,前些年因為覺得山下百姓吵鬧,所以搬上山來讀書,以求今年可以得個功名。
白玉堂一想他那副對聯的傻樣,心裏覺得他今年科舉也是前途堪憂。忍不住就語重心長地勸道:“聽我一句勸,當官也沒什麽好的,當貪官呢,被人罵,當清官呢,又吃不飽。你不如多種點蘿卜,賣蘿卜絲兒餅不也是很有前途的職業嗎。”
拜別了滿頭三岔路口的諸葛,白玉堂繼續往山上走。走走停停,不覺天色已經昏黃了。白玉堂望著那鹹鴨蛋黃似的夕陽掛在天邊,想念著展昭的一手一腳醃起來的鹹蛋,舔舔嘴唇。不多一會兒,眼前開闊起來,平坦的山皮上,一座小小的山寨。
真精致的山寨……他在心裏感慨。小小的大門橫著小小的草垛,小小的望風台插著小小的黑旗,小小的屋子外麵,小小的練武場。白玉堂覺得眼熟。
……想不起來。
……怎麽想不起來呢。
忽然一拍腦門,想起來了,這裏簡直就是個微縮版的陷空島聚義堂。
他娘的誰那麽無聊!他在心裏罵開了。這是紅果果的剽竊,仗著深山老林鳥不拉屎的沒人知道是吧。
把畫影往肩上一扛,大大咧咧地直衝大門。站在練武場中央,擺好一個玉樹臨風的姿勢,大喝一聲:“龜孫子們都給我滾出來!”
裏麵的山賊頓時煮開了亂成一團,隱約聽到有人歡呼“終於有人來踢場子了”。
不多時,幾個一律留著鐵青色胡渣的男人跑了出來,人手一把寒光四射的大鋼刀。白玉堂掃了一眼,沒女人。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其中一個無比流暢地念了一段打劫順口溜。
就聽旁邊一個罵道:“你個笨蛋,錯了。劫道兒的時候才說這個。”
“我知道,可我們從來沒劫過道兒,總要找個機會說說呀。”不服氣地反駁。
幾個山賊一齊向他翻白眼。
白玉堂在一旁聽得心情有點抽搐。
“你哪兒來的,報上名來。”一個頭上插著一支狗尾巴草的問。
“白·玉·堂。”擲地有聲的三個大字,他已經等待好他們一片驚豔的嘩然。
幾個腦袋湊在一起交頭接耳起來。讓白玉堂有些黑線。
“白玉堂?誰?”
“聽著耳熟。”
“我也耳熟,想不起來。”
“笨,老大說過的。”
“老大說什麽來著?”
“是老大的把兄弟啊。”
“那就是老大的大哥啦。”
“老大的大哥我們該管他叫什麽呀,老大哥?”
“大大哥?”
“拜見老大大哥!”幾個人一齊跪得五體投地,趴在白玉堂腳下。
白玉堂正歪在太師椅上,翹起二郎腿,雖然被人盲目朝拜的感覺很好,但是這個“老大大哥”是誰。
“你們老大呢?”
“我們老大下山去了。”
“一個人?”單槍匹馬搶劫的山賊倒是少見。
“嗯,老大賣蘿卜去了。都去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回來。”狗尾巴草答得十分殷勤。
“哦,那個……‘老大大哥’是怎麽回事?”
“您是我們老大的結拜大哥,自然就是我們的‘老大大哥’啦。”幾個山賊忽閃著純真透亮的大眼睛,盯得他渾身發毛。
陷空島五鼠結義,老大盧方,老二韓彰,老三徐慶,老四蔣平,排行最末就是他白玉堂,全天下都知道,除了眼前這幾個傻冒不知道。
哎呀,哎呀,都怪我太過英雄氣概,樹大招風,真是煩惱啊。誌得意滿的白玉堂渺小的虛榮心開始無限膨脹。
“你們不知道,他們用那種拜佛的表情的看著我,那得多虔誠啊。”雙眼迷離,眺望遠方,“這就是江湖地位啊。展小貓,你有嗎?”
“我倒是很希望你成佛。”展昭把冒出的青筋又按了回去,咬著牙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下山找賽鳳凰啦。”
“找著了沒?”
“沒找著,明兒接著找吧。”
展昭忽然微笑了,旁若無人,如三月春風,吹皺一池湖水,一身緋紅,恰似染上了零落於湖中那輕薄桃花的愁緒,漣漪起了,一圈圈往外,清透的,波光在外,在燭火裏粼動,飄忽搖曳。骨節輕響,如瑛如玉,片片剝落湖中。喉間縈繞著水光瀲灩,一開口,竟是千回百轉。
“白玉堂你找死!少在我跟前耍白癡,今天我不讓你桃花滿天開,你就不知道春天在哪裏!”展昭揮拳劈掌殺了過去。
白玉堂邊躲邊喊:“老包你管不管,貓當著你的麵要行凶殺人啊。”
包拯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展昭,迅速分析了一下敵我形勢,決定再次出賣自己的尊嚴。攬著公孫的肩頭一轉身,道:“公孫我們一起去睡吧。啊,我是說我睡我的,你睡你的。”看到公孫策的眼神又迅速補上一句。
堵上耳朵吧,我什麽也聽不見;閉上眼睛吧,我什麽也看不見。
於是展昭舉著巨闕,在開封府內上演了一幕千裏追殺錦毛鼠。
月夜下,清風徐來,銀河暗渡,疑是絲竹之影,有貓逐鼠,其趣盎然。公孫策即景賦詞一闋。
好詞好詞,非絲竹之聲,惟吾肚中作缶鼓耳。包拯注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