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重逢
昨夜景帝帶人迴鑾,在營地外面就碰上了葉棽體力不支暈倒,眾人又是一通忙亂,最後全部歇下時已經過了三更天。
景帝便叫取消了第二天的安排,讓大家都好生休息一日,當然,他自己也累的夠嗆,雖然心裡不情願,可嫡長皇子出了事,皇后又在,當皇帝的總得做足了功夫。
葉棽故意暈倒,其實也是為了沈復那邊更順利一些,都忙著照顧他,老四並郎威等人便是想做什麼也得先靠邊兒站。
他自然不是要沈複查什麼姦細,他早就和沈復說好,要查他昨日騎的那匹馬,還有喂馬的人,備馬的人,找到那個謊報方位的侍衛。
秋日清晨,帶著冷意的陽光似乎比平日更顯清澈。
從皇家圍獵的營地看出去,山間霧氣還未散盡,晨曦中連綿起伏的群山隱在迷霧之中看不清晰,鷓鴣的鳴叫似遠似近的傳來,聲聲敲打在人心上。
因得了皇帝命令,此時營地所有人都還在沉睡中,沈復卻已經在葉棽的大帳里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了。
葉棽斜靠在軟塌上,看著眼前一包東西,一手搭在紫檀憑几上輕輕敲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沈復道:「殿下還在想什麼?證據確鑿,應該立刻向陛下稟報才是。」
葉棽瞄了他一眼,搖搖頭:「稟報什麼?說我的馬被餵了這些個東西才會發狂,還是說那故意謊報方位的侍衛死於非命其實是被滅口?」
「當然都說,據實稟告,由陛下裁奪。」沈復憤憤不已,「不止這些,還有昨晚那些刺客,除了四皇子,還能有誰這麼大膽囂張?」
「自然不會有旁人。」葉棽冷冷一笑,「可是復表哥你想想,喂馬的人可以說自己不知情,那侍衛也已經死無對證,至於昨晚的黑衣人,誰能證明他們是老四派去的?」
前世謊報自己方位的不是什麼侍衛,而是四皇子本人,葉棽獲救之後立刻就找皇帝告了一狀,可皇帝僅僅只是斥責了四皇子一頓,反而責怪葉棽不該鬥氣導致自己遇險受傷,還說他氣量狹小不堪大任。
所以這一回,葉棽學乖了,如果不能一擊擊中,那他寧可全部忍下,以圖日後。
沈復被問的愣住,訥訥地道:「那,那個侍衛就是四皇子親兵里的,這個算是證據吧?」
「老四本就最得父皇歡心,這點證據最多算他個御下不嚴。」葉棽下意識地揉捏著玉璜,「我去說,不僅在父皇那得不了好兒,反倒打草驚蛇,叫老四知道咱們懷疑他。」
「昨晚搜查營地鬧那麼大動靜,難道不會驚動老四?」沈復疑惑起來。
葉棽笑笑:「我堂堂大瑄的嫡長皇子遇險被困至深夜,卻只等來一個救兵,若是回來之後不搞點事情,你覺得正常嗎?」
沈復吃驚不已,想了想卻還是有些不大甘心:「難道這事就這麼算了?黑不提白不提?」
「怎麼可能算了。」
簡簡單單地幾個字從葉棽嘴裡吐出來,他依舊笑著,只是這笑容卻不再有溫度,整個人好似一瞬間結了冰,叫人不寒而慄。
他重活這一世,可不是來做菩薩的,他從地獄里爬出來,便是討債的惡鬼,那些欠了他、害了他的人,一個個都別想逃,也都別想,就這麼算了!
沈復縮了縮脖子,不自覺地緊了緊披風,兀自疑惑著這大帳里怎會進了冷風。
「那,需要微臣做些什麼?」
葉棽垂眸,片刻后抬眼,眼中已是清明一片,再瞧不出任何情緒,他一手摩挲著玉璜淡淡地道:「復表哥在兵部也有兩年了吧?」
沈復莫名:「啊,是啊。」
「兩年。」葉棽點點頭,「堂堂鎮國公嫡長子,一個主事太委屈了。」
沈復一頭霧水,葉棽卻笑笑:「復表哥先回去吧,我去瞧瞧昨晚那人,興許會有什麼意外之喜呢。」
送走了沈復,葉棽從塌上起身,拄著拐杖慢慢地往內室走。
他慢慢地走,心卻好像在油鍋里翻騰了幾回,抑制不住地眼眶發脹,掀開帘子的手竟也微微發抖。
葉棽苦笑,可立刻又釋然,那裡面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寧易,他的鈴鐺啊!
寧易醒過來的時候還有些迷茫,昏脹的頭腦也沒能立刻想明白自己身在何處,甚而連記憶都有些混沌。
不過很快,他就被指尖的一抹陽光吸引了注意力,交疊的雙手輕輕蜷曲,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菊。
他小心地活動手指,好似把玩一般,讓那一束清淺的光線流連在指尖。
片刻后,身體先於意識覺醒,皮肉上尖銳的疼痛席捲而來,寧易忍不住皺眉,記憶一瞬間回籠,原來昨日他差一點就逃出去了。
真是可惜,他想,既然逃不出去,那就真的只好死在這裡了。
死就死吧,在他看來,其實活著反而比死更難,自懂事起,他沒有一日不是這麼想的,可他還是活到了現在。
他從來都是下賤的存在,那麼苟延殘喘地活著,偏要貪戀這渾濁世上的一口空氣,在旁人看來,極其不可思議。
可他不在乎。
寧易抬起手,纖薄的手掌在陽光下輕輕晃動,青蔥般的指尖邊緣處近乎透明,他勾了勾唇角,他就是要活著。
房間里傳來動靜,寧易偏過頭去,門口處一個人正背著光影站著,手裡拿著一根拐杖,正在安靜地打量自己。
那人穿了一件素白的窄袖長袍,領口袖口是約莫二指寬的銀色鑲邊,腰間朱紅蹀躞帶上掛了一塊白玉璜腰佩,正靜靜地望著自己。
他似乎是剛剛進門,頭上的二龍搶珠小銀冠上的龍尾還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晃著。
發現寧易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先是呆了一呆,接著便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燦爛明朗,彷彿春日裡萬物生長的熱烈美好,叫人一見而再也不願移開視線。
「你醒了?」醇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葉棽笑著開口,「醒了就好,我還怕吵到你休息呢。」
寧易恍然回神,雙手撐著床沿想要起身。
「別亂動。」葉棽擺手制止,「快躺下,免得傷口崩開。」他說著,身體微一用力,單手拄著拐杖緩緩地走了過來。
寧易這才發覺他長袍下面只有一條腿著地,隨著他走動,露出長袍下打著夾板的左腿。
「我是瑄國的大皇子葉棽。昨兒晚上,是我把你帶回來的。」
葉棽還不習慣用拐杖走路,從門口到床前的幾步距離也走的很慢,他不想這麼冷場,便含笑和寧易搭話。
寧易有一瞬間的慌亂,他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待在床上,作為一個亡國的俘虜,他必須對這位大皇子表現出敬畏。
哪怕這種敬畏只是表面上的裝裝樣子,但也可能是他活下去的一個機會。
寧易垂下眼,一手掀開被子,同時用力撐起身體,手腳並用地翻下床榻。後背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可他只是動作稍頓,仍舊趕在葉棽走過來阻攔之前跪在了他面前。
「罪奴寧易,見過大皇子。」寧易雙手平放在身前,額頭觸地。
葉棽未及伸出的手頓了頓,心裡卻止不住地湧上欣喜,寧易他跟自己說話了!
這一世,他能說話!
許久沒有動靜,寧易緊張地維持著磕頭的姿勢不敢動,生怕惹惱了葉棽。後背傷口早已撕裂,血再次滲出來染紅了白色裡衣。
這種疼痛持久而難以消解,但程度於他而言倒也不算什麼,自亡國被俘,他受過太多酷刑折磨,這一回真的並不嚴重。
可能是因為那些葯真的好,寧易想著,悄悄放緩了呼吸,盡量縮起自己減少存在感。
葉棽被他背上的紅色刺了一下,想移開目光,卻不妨瞧見了他後頸上斑駁交錯的傷痕,前世寧易拉著自己出逃時,他身上就是這樣的。
壓下心中酸楚,葉棽把拐杖從腋下抽出,彎下腰伸手去拉寧易的胳膊:「快起來吧,以後在我跟前不用這樣。」
寧易被他握住胳膊,嚇了一跳,全身都緊繃起來,他不敢掙扎,只順著他的力道緩緩站了起來,身體卻不可遏制地抖個不停。
葉棽微微皺眉,卻也只以為他是身上疼痛,他一手握著寧易的胳膊,一手扶著拐杖單腳向前跳了一小步,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
兩人於是氣息相聞,葉棽唇角微勾,伸手去解寧易裡衣的帶子,聲音輕柔:「別動,我看看。」
他當然只是想看寧易的傷,可說出的話卻叫寧易驚恐不已,臉色一瞬間慘白如紙,抖似篩糠。
葉棽挑眉輕笑:「怎麼還抖成這樣?別怕,一會就不疼了。一會我幫你……」
只是這話沒說完,就被寧易的低吼打斷:「別碰我!」
葉棽一怔,手上動作也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寧易。
可面前的寧易就好似變了個人,他猛地抬起頭來,小臉上全是憤恨,眼睛像在噴火,他怒視著葉棽,忽然雙手直直地推出,轉頭奪路而逃。
被推翻在地的殘疾人葉棽:……這一回的重逢好像,不太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