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藥
寧易被兩個侍衛拎進來時臉色白的嚇人,他垂著眼睛,青紫的嘴唇微微抖著,似乎在極力壓抑著心裡的恐懼。
葉棽左腿不受力,費了半天勁好容易在他們進來之前站好,卻沒法夠到拐杖,只扶著凳子坐下。
一個侍衛上前把拐杖撿起放他手邊,才拱手道:「殿下,人帶回來了。」
說話間,另一個侍衛扭著寧易的肩膀將他壓著跪倒。
葉棽揮揮手:「你們出去外面守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靠近大帳。」
兩侍衛應喏退下,內室里再次又只剩下他二人。寧易垂頭跪在桌前,不動不說話,只微微發抖的指尖泄露出他心底的慌亂。
良久的沉默后,葉棽微微嘆氣:「地上涼,起來吧。」
寧易後背一僵,吃驚之下忘了顧忌,抬頭看向葉棽,大大的眼睛里滿是不解和恐懼。
葉棽微微一笑,和他打商量:「你看這屋裡就你我兩個,我如今腿腳又不大方便,沒法去扶你,你自己站起來行嗎?」
寧易眼中疑惑更甚,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道:「謝殿下。」
葉棽呼出一口氣,指了指身邊的凳子:「你過來。」
寧易定了定神,挪著步子走到他身邊,卻是站在凳子旁邊不肯坐。
「罪奴不敢,殿下要罰便罰就是了。」
葉棽嗤笑一聲:「罰?罰你什麼?打傷守衛連夜逃走,還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推到一個好心的瘸腿人?」
寧易臉色漲紅,急急地分辨:「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說到一半卻住了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肯再說。
「嗯?」葉棽微微蹙眉,「以為我怎樣?」
寧易搖頭不語,雙手揪著衣角,指尖微微泛白。
葉棽知道此時不宜強求,且他又不是未經世事的傻小子,剛才寧易那個表現若是還瞧不出個道道來,也真是白活了那麼多年。
想到這,葉棽眸色稍斂,若叫他知道是誰……
葉棽虛扶著桌面的手死死地攥拳,臉色陰沉的可怕。這可把一直偷偷窺著他神色的寧易嚇個不輕,腿一軟就又跪了下來。
「殿下饒命。」
葉棽茫然看他,心裡犯嘀咕,自己這是又錯哪了?
趕緊換上笑臉,略略俯身去拉寧易:「快起來,好好地總跪來跪去的做什麼。」
寧易抬頭,眼裡還有未曾褪去的驚恐,目光對上葉棽的笑臉便立刻垂下。
葉棽拉著他在身邊的凳子上坐了,才笑著開口:「這樣坐著說話才好,你看你一會站一會跪的,搞得我跟著你脖子都酸啦。」
寧易垂頭不語,只是衣領間露出纖白的脖頸上觸目都是斑駁交錯的傷痕。
葉棽眸光緊了緊,卻不敢再直接上手,只試探著問:「身上疼嗎?餓嗎?」
寧易微微動了動脖子,搖搖頭,又點點頭。
葉棽啞然,他骨子裡是個爆炭一樣的性子,上一世從小到大都逞尖拔上,稍不瞬意都要鬧騰好久,寧易這個樣子可真是急死他了。
然而看著寧易小心翼翼驚弓之鳥的樣子,又叫他打心眼裡疼惜,恨不能把人圈在懷裡好生安撫一番。
「你用不著害怕,若是我想對你如何,哪裡會等到現在?」葉棽笑笑,又好脾氣地解釋,「其實剛才我只是瞧見你背上滲出血跡,想看看你身上的傷口,沒有別的意思。」
寧易這才抬起頭來,大著膽子看向葉棽。
葉棽含笑坦然與他對視,任由他打量自己,說心裡話,他還是對自己的容貌頗有幾分信心的。
這一世很多事都不同了,他不敢奢望自己仍和寧易的過往有著前世那般的交集。可到底,心裡還是有些妄念的。
只不過寧易澄澈的眼神很直白地告訴他,這一回真的是這一世他倆的第一次見面。
說遺憾是有的,但說到底葉棽隱隱地有些慶幸。他實在是怕自己像前世那般辜負了寧易,叫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苦那麼多年而渾然不覺。
重新來過,他和寧易,都是新的。他想,這樣就很好了。
葉棽:「你叫寧易對嗎?」
寧易點點頭:「是,罪奴賤名正是寧易。」
葉棽道:「你昨兒想逃,是因為聽說了今日要拿你們做活靶的事嗎?你是怎麼逃出去又是怎麼被抓回來的,能跟我說說嗎?」
寧易咬了下嘴唇,下定決心一般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人笑起來的時候自己就特別安心,特別願意相信他。
斟酌了下剛要說話,葉棽卻道:「我一面幫你上藥,你一面和我說,如何?」
寧易愣了一下,靦腆地推辭:「沒,沒事。罪奴身上不疼。」
葉棽身體微微前傾,用自己的雙手包裹住他的,冰涼的觸感深入掌心,他抬眸望進寧易的眼睛:「不疼也要擦藥,嗯?」
面前人鬢若刀裁,鼻如懸膽,劍眉星目,容貌俊美無匹,他那麼望著你時,好像要把全世界都給你。
寧易彷彿被蠱惑了似的,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然後任由他雙臂環住自己的腰,兩手一前一後地去解裡衣腰側的帶子。
這姿勢很奇怪,可葉棽怕他再受驚逃走,只好這樣圈住他。
自己倒是沒什麼,可侍衛都還不曉事,手上沒個輕重,寧易要是再被揪回來免不了還要吃苦頭。
衣服滑落,上半身忽然暴露在微涼的空氣里,寧易有些瑟縮,無措地四下里看了看 ,單薄的雙肩微微向內裹,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我輕一點,要是疼你就喊出來。」葉棽安撫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一瓶藥膏,拿食指挑出一塊先在掌心揉開。
藥膏融化,空氣里漸漸瀰漫起清甜的香味,寧易看著偷偷嗅了嗅,是橘子味,跟現在自己身上擦的不是同一種葯呢。
他交錯的鞭傷深深淺淺,最深的一道自脖子左邊一直斜著延伸至心口腋下,原本漸癒合的皮肉經方才一番折騰已經再次裂開,又有血滲出來。
葉棽抿了抿唇,雙手輕輕地覆在他胸前,緩緩地揉搓,讓藥膏盡量多地滲入肌膚。
溫熱的手掌接觸皮膚的一瞬間,寧易身體僵住,他獃獃地看著在自己胸前緩緩移動的手,腦子裡亂成了一片。
葉棽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按在寧易胸口上動作輕緩,力道柔和。
那雙手輕輕地推著藥膏在寧易胸前遊走,指尖偶爾輕輕摩擦胸前的粉紅茱萸,卻並不多做停留,直接拂過。
可每每當寧易以為就要結束的時候,這雙手手又重新滑過了,黏膩的藥膏在手掌和肌膚之間起到了恰到好處的潤滑,也讓這原本單純而不帶任何旖旎的動作染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情.欲氣息。
寧易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偷偷地瞄著葉棽,卻從那張臉上見到了不同以往任何人的疼惜,看到了一種即便是許多年後依然理解不了的複雜情緒,但那絕不是貪婪和佔有慾。
寧易覺得羞愧,他覺得葉棽是個好人,但是自己卻把他想的很壞,於是他臉紅起來,而且越來越紅。
葉棽用了半瓶藥膏,終於把他前胸和腰間的傷口重新上了葯,抬頭時卻見寧易低頭咬著嘴唇,臉紅的像個熟透的番茄,微微閉著眼睛一副奇怪的表情。
「咦,你怎麼了?臉這麼紅,是不是不舒服?」葉棽緊張不已,從懷中掏出絹帕擦了擦手,覆上寧易的額頭試了試,又摸摸自己,疑惑道,「不熱啊。」
寧易臉更紅了,羞的恨不能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搖頭:「沒,不是,我不熱。」
葉棽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拉他重新坐下:「好,不熱就好,你轉個身,該後背了。」
寧易趕緊點頭,飛快地轉過去背對著葉棽,心裡也稍稍鬆了口氣。
葉棽看著他紅透的耳根不免好笑,以為轉過去自己就瞧不見他那個窘樣子了?他這個形容,想到了什麼不用猜也知道。
葉棽盯著那對小巧圓潤的耳垂輕輕嘆了口氣,壓下心裡翻騰而起的暴戾,雙手按在寧易的背上,開始小心地上藥。
剛才就發現他瘦,從後背看更顯形銷骨立。
可能因為疼痛,他的背微微佝僂著,兩片好看的蝴蝶骨因為緊張微微地抖索著,看上去就像一隻隨時可能隨風振翅而去的蝴蝶,那麼脆弱而不經一擊。
前世他死在了自己懷裡,那不盈一握的羸弱身軀在眼前漸漸失去生機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葉棽知道,那是絕望的感覺。
絕望真切地在心中瀰漫開來,葉棽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了,他恨,恨那些前世害死自己的人,更恨前世折磨寧易叫他和自己錯過的人。
終有一日,他必要把一切都清算殆盡,哪怕自己要引來的是一場地獄之火,屠戮一切,也在所不惜。
可是現在,他需要一點激勵,把暴戾和絕望都壓下去,他太需要一點真真切切的東西給自己一線光明了。
目光再次落在寧易身上,葉棽猙獰的神色終於漸漸消散,反而露出一絲欣慰的笑。這可憐的小傢伙可能還不知道,自己便是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都能把自己心裡的戾氣盡數化解了去。
他緩緩傾身,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臉貼近寧易的側顏,伸出雙臂想去擁他。這一世,無論如何他要把這人牢牢拴在身邊,無論如何……
「殿下,顧安誠顧大人求見。」
侍衛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傳來,葉棽動作猛地僵住,就差那麼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他就能抱住寧易了,能把他擁進懷裡了!
門帘被人挑開,走進來一個丰神俊朗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儒生常服,頭戴逍遙巾,進門就是一路笑:「哎呀呀,我來遲了!」
寧易驚醒一般,扯起裡衣披上身,一骨碌滾在地上,匍匐著跪在葉棽腳下。
顧安誠走過來,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把頭埋在雙臂間的寧易,笑著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和葉棽對視。
「我來看看你,昨兒摔斷腿了?」顧安誠嘖嘖兩聲,「太不小心了,我早說了老四不是個東西,你非不聽。」
葉棽兩隻手還保持著微張的姿勢,上身也向前傾著,顧安誠坐在那兒替代了寧易,就好像是要被抱的是他一樣。
顧安誠起初還沒在意,說了兩句才覺得有點不對勁,看了看瞪著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麼的葉棽,他垂眸想了片刻,然後也伸出雙臂,抱了葉棽一下。
他,抱了,葉棽……
其實顧安誠只是覺得葉棽既然是這個姿勢,那自己也該客氣客氣,抱一下表達一下慰問,他見那些西洋人都是這樣的,無論男女見面打招呼都抱抱,甚至還親親。
可偏偏葉棽身上還殘存著剛才藥膏的甜味,顧安誠抱住他以後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在他肩窩處嗅了嗅。
「錦年,你身上可真香啊!」
葉棽:……這特么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