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隱瞞的身份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七步詩》
1944年6月7日 滇西地區 軍統營地
從外表看,這隻是一個普通的軍營,像是一個團級別的指揮部。不過卻到處透露著陰森,恐懼,即使在盛夏的雲南地區,也足以讓人不寒而栗,讓人本能的產生一些想要遠離的想法。
蕭雲山很不喜歡這裏,實際上,整個國軍中也沒有幾個喜歡軍統的軍官。不過當他們拿著來自遠征軍司令部的調查命令時,自己也沒有辦法,隻得乖乖“協助”。
進攻計劃圖被日本人獲得這件事情讓衛立煌和蔣介石都大為光火,軍統相關的人員於是也被牽連進來一通狠罵,限期破案。
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軍統還不是兔子,於是也被惹急了他們本著“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想法開始在軍中大肆“調查”,從這份進攻圖的每一一個環節下手,無論是參加製定計劃的軍長,師長,參謀,副官,還是給他們端茶倒水的勤務兵,警衛人員,甚至家屬一個沒放過,都找來“調查”,據說對有些人還上了“手段”。
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日軍獲得這份情報本就是個意外,軍統屈打成招了好幾個,問題是怎麽口供都對不上,上報的竊取機密情節更是離譜。結果這麽多天過去了,人得罪了不少,罵挨了不少,但是什麽有用的情報都沒找到,可想而知那些軍統的人已經急到了什麽地步了。
蕭雲山之前就有所耳聞,現在輪到自己了,他也不禁有些細思極恐。不過他還是自認身正不怕影子斜,畢竟自己好歹也是個中校,也沒有參與過這份進攻計劃的製定,了解這份計劃時已經是部隊行動的前夕了。再加上又是他協助救援的特遣團,並且將他們繳獲的日軍布防圖上繳,怎麽也不應該懷疑到他的頭上……
20分鍾後 軍統審訊室
強烈的燈光照到了蕭雲山臉上,蕭雲山用手遮擋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不為所動。
“……你是怎麽知道鬼子了解我們計劃的?怎麽能斷定先遣團搶到了這份布防圖的?”
一個掛著少校軍銜的軍統軍官氣勢洶洶的質問道,眼睛上還帶著一圈黑眼圈,顯然是沒有休息好。每次一張嘴,一股難聞的氣味就迎麵傳來,看來火氣也很大。
“你們第八軍的任務明明是奪取騰衝,你身為一個作戰參謀,不仔細研究進攻騰衝的計劃,反而盯著高黎貢山的戰鬥,為什麽?是不是事先知道了什麽?”
蕭雲山歎了口氣,然後用一臉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對方說道:
“我是個參謀,作戰參謀,自然要關注整個戰場的情況,不可能隻盯著我們的任務那一塊。當戰事出現差錯的時候,我自然要調查。整個滇西反攻不是一個軍一個集團軍的事情,而是整個遠征軍的戰鬥。第一次遠征我們那麽多弟兄英勇作戰,但就是因為側翼有的部隊打的很糟糕,讓鬼子抄了我們的後路而導致滿盤皆輸,現在隻是不想重蹈覆轍而已!而且這種情況在整個戰場上很常見。”
“那你怎麽能這麽準的預測鬼子知道我軍的進攻計劃?”
少校氣勢洶洶的問道。
“我隻是推測啊,根據現有信息推測,鬼子的布防很奇怪,似乎處處都針對我們,所以我做出這樣的判斷,判斷對了算是走運,我們參謀就是幹這個的。”
“你怎麽知道你這次是準的?”
“我不知道,總會有猜對的時候,如果一次都沒有,那我應該去幹軍統了!”
“你……”
“我說兄弟啊!這是個很簡單的邏輯問題。我如果是鬼子的奸細,我巴不得咱們不知道進攻計劃泄露了呢,怎麽還會上趕著去把鬼子的布防圖交給上級?當時戰場的情況是,我單獨和楊繼武上校還有他的警衛待在一起,如果我是鬼子奸細,當場殺了他們,再把鬼子的布防圖扔進山裏。甚至我都不用殺他們,路上就說鬼子的布防圖丟了,沒有證據,衛司令長官也不會相信我們的進攻圖已經泄露了。退一萬步說,我什麽都不做,老老實實在第八軍參與對騰衝的作戰,那是既不引起懷疑,又不會破壞日軍計劃的,這才是一個優秀的奸細該做的。所以你們調查的不應該是我,而是整個遠征軍所有沒有因為戰況奇怪而對計劃問題感到疑惑的軍官們——那差不多是現在99%的軍官吧。”
蕭雲山一臉嘲諷的說道。
“中校,請配合調查,不然對你沒好處!”
軍統少校咬牙切齒的說道。
“我不隻是在配合,而且還是在教你們做事!”
蕭雲山惱火的說道:“我軍進攻圖被鬼子獲得,導致多少弟兄血灑疆場?我比你們更想揪出這個叛徒,親手把他捏碎。但是調查總要有的放矢,有重點關照的人物,動機,方法,手段然後一步步來調查,不是隨便把能抓的人都抓來,然後嚴刑逼供就能夠抓出真正的叛徒!”
“我們軍統還要你來教導做事嗎?”
少校憤怒的吼了出來,不過,看著麵無懼色的蕭雲山,也有些心虛:
“沒準這又是鬼子的奸計,打算故意讓我們知道計劃被竊取了,好改變我軍的方針計劃,好獲得更大的效果!”
蕭天河再次露出了一臉關愛智障的眼神:
“你也是軍官,麻煩沒事兒的時候簡單了解下戰術戰略問題好不好。你來告訴我,我們改變方針後鬼子要怎樣提前應對才能獲得勝利?”
“這……沒準鬼子是計劃讓你是利用此事作為功績好往上爬,以達到更大的破壞目的!”
“哈哈哈!”蕭雲山笑出了聲來:“為了我一個中校參謀,犧牲整個緬北的防禦體係,我這麵子也太大了吧。不是,你們能不能有點靠譜的猜測?”
“你……”
正當軍統少校語塞的時候,審訊室的大門打開了,一個掛著上校軍銜的身材高大的軍官陰沉著臉走了進來,衝著其他幾個審訊人員擺了擺手。
幾個軍統人員隻好耷拉著腦袋魚貫而出,而上校則坐在了蕭雲山的對麵,將一份卷宗放在了桌子上,朗聲說道:
“蕭雲山,清華大學預科班學生,留學美國學習化學,後報考西點軍校,民國30年(1941)年初回國,加入稅警總團……現為第八軍作戰參謀。立功無數,獲得過六等寶鼎勳章一枚——如無意外,滇西反攻後,你會得到青天白日勳章一枚。”
上校抬起眼睛和蕭雲山四目相對,臉上露出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是軍統的上校孫世忠,曾經去過駐印軍,當時很遺憾未能和你見麵。現在,我要為我部下的無能道個歉,你也要理解,現在形勢很惡劣,那些優秀的情報員大多都去敵後了。剩下這些——不提也罷,上麵追的急,壓力太大,出點紕漏很正常。”
不知道為什麽,這些道歉的話倒是讓蕭雲山有一種渾身汗毛都豎起來的感覺,一臉僵硬的笑了笑:
“長官,我所知道的都說了,請問還有什麽要問的?我還等著回軍部開會呢。”
“沒什麽,關於我軍的進攻計劃圖丟失確實應該和你無關,我們前期的調查中也沒有你的名字出現——所以說有幾個得力部下在手下多重要,這點我就很羨慕你們孫師座和何軍座。我請你來主要是另一個原因,關於你安排下的‘群眾運動’!”
蕭雲山心裏咯噔一下,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群眾運動?什麽叫群眾運動?”
“你們不是這麽叫的嗎?發動群眾!領導群眾!軍民一體!共同抗戰之類的!”
孫世忠冷冷的看著蕭雲山說道。
“我們?對不起,我在新一軍和第八軍都沒有聽說過這些個詞兒!”
“那你緊張什麽?共產黨的宣傳口號在國軍中又不是什麽禁忌,很多人都知道的!尤其是那些和他們接觸過的人。”
孫世忠像盯著獵物的獵手一樣看著蕭雲山,然後又一臉遺憾的說道:
“但是能夠做到的還真沒有幾個!”
“所以,長官,您現在的審查內容是從進攻計劃圖泄露變成了,我是不是共產黨的探子了嗎?”
蕭雲山也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反擊道。
“我可沒說什麽。蕭參謀,你1941年回國,然後就加入了稅警總團了吧,從你們當時駐紮的情況看,那之後,應該沒有和共產黨的軍隊接觸過吧。”
“沒有!”
“那麽,之前呢?你加入稅警總團之前!”孫世忠冷笑著問道。
蕭雲山臉上的嘲諷消失了,他很嚴肅的坐好說道:“回國時有過!”
“嗯!你的履曆上並沒有寫啊!”
“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兒,我經過香港回來參戰,路過的大多是日占區,中間曾經遇到過鬼子,但是被一隊自稱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路軍的隊伍救了,我那時剛回國,還不懂得區分,覺得他們應該是國軍吧。”
“你沒有留在他們那裏?”
“我是打算去投靠同學的,他跟我說一去起碼是個上尉,所以自然在道謝後就離開了。”
“什麽時間?”
“1941年初!”
“那麽,你這套發動群眾的理論做的如此爐火純青,是跟他們學的了?”
蕭雲山哼了一聲,心中早就吐槽道——這TMD也能叫發動群眾?他不過是找了一些當地老百姓去認清日軍的暴行已經親眼目睹中國官兵的慘烈,再通過他們的口傳達給其他鄉民,讓鄉民了解現在的形式,和當年在新四軍時候的宣傳和發動人民群眾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這都能奏效,就說明了那些國軍在發動群眾方麵做得都是負數。
“這隻是個知情權的問題,在美國,老百姓可以通過廣播,報紙了解情況。這是我在美國最感同身受的,珍珠港事件爆發後,我在西點的同學曾經給我寫過信,告訴我當珍珠港遇襲後整個美國是如何同仇敵愾的。但是中國不同,我們大部分老百姓不識字,也沒有廣播可聽,他們一輩子就困在田間地頭,就算是聽到那些抗敵報國的消息,也無法感同身受,我隻是讓他們自己人去親眼見到後把消息傳回去而已。”
“奧,原來如此!”孫世忠盯著蕭雲山冷笑了一聲:“你在美國這麽多年的經驗不易啊,剛回國1年就去了緬甸印度,再回來就對中國西南地區的老百姓了解的這麽深了?知道怎麽動員他們了!”
“中國的老百姓小事情差異大,大事情都一個樣。我從小在北平長大,那裏哪兒的人都能碰到,直到20歲才去的美國,你該不是認為我前20年都是瞎子聾子吧。”
“當然不是,近朱者赤啊!那北平的政治氛圍又豈能是西南邊陲小村鎮能比的?我想,在北平喊幾句口號就能有大批學生百姓簇擁,但是我們那些駐紮在這裏的長官們也沒少對那些村民喊口號,卻無人問津,他們真該好好向你學學!得玩點實際的,不能老整那些虛的。”
孫世忠冷眼盯著蕭雲山,一副貓玩老鼠的興奮表情。
“同感!”
蕭雲山也裝出一副認同的表情,似乎結束了這段對話。不過,孫世忠很快轉變了話題:
“對了,蕭參謀,你知道那隻救了你的所謂‘新編第四路軍’後來怎麽樣了嗎?”
孫世忠漫不經心的說道,眼睛卻死死盯住蕭雲山,觀察他臉上的表情變化。
“我想不知道也難,皖南事變弄得舉世震驚!我在軍中,自然看過通報,讀過報紙。”
蕭雲山的表情十分複雜,有憤怒,悲傷,遺憾等等都一閃而過,很快就恢複了原本的麵無表情的狀態,他歎了口氣,然後也漫不經心的說道:
“都是中國人,都是抗日軍人,手足相殘又何必呢?要知道1941年初的時候,美國人還在賣給鬼子鋼鐵和石油,隻有我們自己獨立抵抗日軍,還要鬧內訌。”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打日本人的?共產黨的部隊一向是遊而不擊的。”孫世忠進而問道。
“那他們就不會從日本人手裏救了我了!”
蕭雲山又搖了搖頭。
“共產黨很缺人的,你這位西點畢業的高材生,他們就沒想留下嗎?”
孫世忠故意把臉湊了上去,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您不是說他們遊而不擊嗎?如果遊而不擊,又需要我這個隻會打仗的人幹嘛?”
蕭雲山也露出了一臉帶著怒意的笑容。
“學文化啊!”孫世忠繼續保持著那副欠揍的表情:“你知道嗎?共產黨人可不是外界傳聞的所謂的‘泥腿子’,他們對於文化人的渴求,比我們都大。皖南事變後,我曾經審訊過那些被俘的叛軍成員,他們竟然都在部隊裏讀書識字,還有專門去教他們的什麽政委,指導員,這一點連我們的軍隊都很難做到。對了,我聽他們說過,他們的隊伍裏有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文化人。蕭參謀既然被他們救過,不知道,是不是認識這位從美國回來的文化人呢?”
孫世忠的臉幾乎要湊到蕭雲山麵前了,眼神中帶著期待和興奮。
“長官,您是看見我才故意這麽說的吧。如果我和廖耀湘師長是同窗,那麽這個文化人,就會變成從法國回來的,沒錯吧!”
蕭雲山冷冷的說道:“先是懷疑我是日本人的奸細,現在又懷疑我是共產黨,你們軍統的人都是這麽胡亂瞎猜的嗎?那樣的話,我也能當軍統,這隨便推測一個什麽結果,然後硬往上靠,不比依靠這種資料去推測敵軍的行動要容易得多啊!您告訴我,這軍統的待遇怎麽樣,要是好的話,我沒準找我們軍座請調一下!”
孫世忠這才背靠椅背坐下,臉上露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蕭參謀做事果然心思縝密。”
“過獎了!所以,孫長官,您是打算用屈打成招的手段嗎?”
孫世忠沒說什麽,一個軍統軍官卻匆匆從外麵跑了進來,在孫世忠麵前耳語了幾句,後者的臉色變了一下,然後又恢複了常態。
“蕭參謀,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了!你的麵子真大,第八軍何軍長親自來接你了。”
孫世忠說完就起身向著蕭雲山伸出了手——蕭雲山無足輕重,但是何紹周是何應欽的侄子,得罪這個人可沒什麽好果子吃。
蕭雲山也裝模作樣的站起來,敬了個禮後和孫世忠握了握手。
“不過,蕭參謀如此博學,下次軍統有什麽問題,可能還要請教您!”
孫世忠冷笑著說道。
“現在大敵當前,任何有利於抗戰大業的事情,我蕭雲山義不容辭!”
蕭雲山用力握了握手,說完就向審訊室外麵走了出去。
審訊室外
“你們這些軍統的廢物,拿鬼子奸細沒辦法,就知道騷擾我軍重要人員,耽誤了作戰,你們擔當得起嗎?”
第八軍軍長何紹周正在這裏大發雷霆,由於知道他何應欽侄子的身份,軍統人員也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任由他罵,不敢回嘴。
沒過一會兒,蕭雲山走了出來,急忙上前敬禮:
“軍座”
“雲山,你沒事兒吧,軍統那幫王八蛋沒把你怎麽樣吧!”
“沒事兒,長官,多謝關心!”
蕭雲山說完,孫世忠也從裏麵走了出來。
看見這裏軍銜最高的軍官,何紹周毫不客氣的走了過去:
“你是這裏最高的負責人嗎?”
“何長官!”
孫世忠急忙敬禮,並不確認,也不否認。
“聽著,這事兒沒完,我會和上級反應的,眼下高黎貢山戰役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你們竟然敢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臨時扣押我軍重要參謀人員,如果影響了作戰,你們擔當得起嗎?”
何紹周憤怒的問道。
“對不起,長官,職責所在!”
孫世忠帶著一臉不卑不亢的表情回答。
“職責?你們很盡職啊!鬼子的情報搞不來,我們的情報隨便泄露,現在為了掩飾,還隨意扣押我軍的作戰人員,沒有蕭參謀,你們現在都不知道我們的情報泄露了……”
“軍座,戰事要緊!”
蕭雲山急忙提醒,似乎並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一秒。
何紹周這才點了點頭,然後帶著人拂袖而去,蕭雲山也緊緊跟在後麵。最後還用一帶著憤怒和得意的眼神看了孫世忠一眼。
“長官!”
等何紹周一行人離開後,幾個軍統軍官圍了上來,孫世忠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蕭雲山肯定不是日本人的奸細,但是是共產黨應該沒錯,這次就算找不到鬼子的奸細,多少找出一個共產黨的探子,也算是能夠將功補過了!”
“那要不要通知總座?”
一個軍統問道。
“不忙!”孫世忠搖了搖頭:“現在上報,隻會被罵不務正業,而且現在還是國共合作時期,不能把他怎麽樣。再說此人現在是何紹周部下,又是西點出身,在印度那麽長時間,必然還和史迪威那個美國佬有一定聯係,再說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是共產黨,萬一讓這兩邊鬧起來,不是鬧著玩的,鬧不好打到委座那裏去,我們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就讓他安安心心的打完這仗再說,給我盯緊了他!”
蕭雲山雖然知道自己的處境有些不妙,但是慘烈的戰鬥很快就讓他把這些拋之腦後,仔細開始研究對高黎貢山的作戰。
高黎貢山的戰鬥還在繼續下去,然而現在遠征軍的問題在於——由於兵力都集中在了高黎貢山地區,戰鬥時間的大量延長,導致他們無法對正在密支那血戰的駐印軍提供任何協助,而此刻,密支那的遠征軍官兵處在戰況繼續惡化的狀態,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