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傷痕累累(上)
不見征戎兒,豈知關山苦。
——唐·李白
1944年7月2日 印度英帕爾
正當中國戰場上此刻唯一的亮點——衡陽保衛戰還在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在千裏之外的英帕爾,這場改變東南亞戰局的戰鬥勝負已分了。
日軍大本營在這一天正式下達了終止英帕爾作戰的命令,當然,為了好聽一點,日軍把這次慘敗的撤退起名為“退卻進攻”,與國軍習慣性的“轉進”有些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名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這場慘敗的事實。
由於補給早已經耗盡,後方道路又因為雨季和美軍的轟炸無法輸送補給,導致部隊疲病交加。早已經虛弱多時的日軍不斷病死,餓死,活活累死在撤退途中,根據統計,參戰的日軍死在戰場上的,大約有3萬餘人,而撤退中損失的,也超過3萬人,整個日軍南方軍最精銳的15軍徹底被打殘。
而英軍損失僅為1.6萬,算是一場難得的大勝了,英軍統帥斯利姆將軍和蒙巴頓勳爵憑此一戰徹底成就了其在英軍曆史上的地位。隻可惜在雨季中,英軍部隊的追擊速度過慢,才讓日軍殘部得以撤走。
隨著英帕爾戰役進入尾聲,日軍最精銳的第15軍已經徹底喪失戰鬥力,而隨著英軍積極準備反擊和緬北防線的徹底崩潰,日軍在緬甸能夠用於作戰的完備機動兵力僅剩下一個53師團和第二師團的一部,其他部隊都被打殘了。他們駐留緬甸的時間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階段。
1944年7月23日 利多戰地醫院
忙碌的戰地醫院人頭攢動,從前線運下來的傷員們正在緊急的手術。不過,在這個龐大的軍醫院的一角,卻躺著一群“病人”,同樣也是從前線撤下來的。不過比於隔壁那些焦頭爛額的醫生護士和痛苦不堪的傷員,他們倒是顯得十分淡定,還在一起有說有笑。
突然,門被一把推開,已經晉升為四星上將卻一臉怒氣的史迪威將軍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醫院的領導和一眾參謀副官。整個病房裏頓時一片安靜。
“長官!全體起立!”
官兵們這才反應過來,本能的起身敬禮。
然而史迪威卻不為所動,他徑直走到第一個士兵的窗前,直接拿起了病曆翻了一下,然後直接厲聲問道:
“你有什麽毛病?”
“呃……長官,我是重感冒!”
士兵吞吞吐吐的說道。
“重感冒?”
史迪威用手摸了一下士兵的額頭,然後又看了看病曆:“你已經在醫院待了一周了,就算有感冒也好了,我看你的體溫也沒什麽問題了,馬上辦理手續,明天出院,返回密支那!”
說完,他用力將病曆拍在士兵的胸前,然後走向下一個“病號”
“你什麽毛病?”
“長官,我,我的耳朵聽不見了,可能是被炮彈震聾了,醫生說這這可能是心理的……”
“你說什麽?”史迪威低聲說了一句。
“我的耳朵聾了!”
“你TMD聽得不是很清楚嗎?辦理出院手續,明天就回密支那去作戰!”
史迪威一把將病曆甩在士兵身上,怒吼道,然後又拿起了下一個士兵的病曆……
一番折騰下來,除了幾個尚未康複的“真病號”,剩下的在這裏“養病”的美軍病號無一例外的被強行趕出醫院,返回密支那作戰。
不過當史迪威等人經過一旁的中國病員的病房時,卻壓根沒有進去的打算,徑直離開。
“長官,要不要把那些中國人也查一下?”
副官提醒道。
“不用了!”
史迪威停下了腳步,看了一眼那安靜的中國軍人的病房。
“他們隻要還能動,還能拿得起槍,扣的下扳機,是不會從戰場上下來的!”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向機場方向走去。
密支那的戰況依然慘烈,史迪威雖然是個優秀的將領,但是他還是個美軍將領,從榮譽的角度,希望這座關鍵性的城市能夠被美軍攻克,在他和美軍的戰史上寫下濃厚的一筆。
然而前線卻傳來了最新的消息——密支那的美軍地麵部隊因為傷亡過大,已經徹底停止了行動,所有戰鬥均由中國軍人承擔,這頓時讓史迪威火冒三丈。
細問下去,這才得知,作為主攻部隊的王牌5307支隊傷亡早已過半,剩下的竟然有近半的“病員”,加上其他部隊的病號,目前美軍有超過900人在後方養病。而同期兵力多出美軍兩倍以上的中國軍隊承擔著主要的作戰任務,總病員也隻有不到200人——這些大多還是來東南亞地區沒多久的14師和50師官兵,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環境適應的時間遠沒有那些美軍充足。
鄭洞國的報告每天都有幾份,詳細講述了部隊的進展情況。雖然日軍抵抗的前所未有的堅決,但是已經無力阻止中國軍隊最後的進攻,整個密支那的占領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也讓史迪威有些著急了——哪怕是最後,也要讓美軍來獲得占領密支那的榮譽啊。
於是,剛從利多檢查完那些“病號”的史迪威馬不停蹄的來到了密支那,還帶來了更多的醫生護士,然後帶著指揮官梅裏爾,一頭紮進了設立在機場的戰地醫院。
與此同時 密支那機場戰地醫院
楊成峰的胳膊上早已經包紮好了,這次他的胳膊被對方紮中,並沒有被紮穿,而且受損的也都是肌肉和脂肪部分,並沒有傷到其他要害。經過包紮和消毒後,在醫院養了幾天,也沒有發現感染和其他並發症,胳膊已經開始逐漸恢複了。
不過醫生還是建議他不要用右臂做劇烈運動,尤其是開槍等。所以這些天休息的時候,楊成峰幹脆開始用自己的左臂練習瞄準。
“成峰,我又來看你了!”
隨著一聲爽朗的笑聲,蕭天河一臉匆匆的走了進來,隨手扔給他一盒繳獲的日本牛肉罐頭。
楊成峰立即伸出左手,把罐頭接住。
“行啊,左手練得不錯!”
蕭天河坐下,臉上也是一臉關心的說道:“你也別瞎練了,這東西沒那麽容易撇過來。”
“不練不行啊,右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開槍呢!”
楊成峰看了看蕭天河那副全副武裝的樣子,有些遺憾的說道:“你們又要上去了?”
“哎!”蕭天河歎了口氣:“現在鬼子都瘋了,一個個不要命的和你打,弄不好就拿手雷和你同歸於盡,參戰的幾個團都死傷慘重。但是現在鬼子剩下的地盤不多了,鄭長官命令後方所有能拿的動槍的人都上去增援,咱們支隊可是主力。”
“有補充嗎?”
“有個屁的補充,現在哪個部隊要補充要的都比咱們支隊急。”
蕭天河剛說完,就看見楊成峰熟練的用左手給自己的柯爾特手槍換上了子彈,然後將槍套戴在了身上。
“支隊長,我請求歸隊!”
“你TMD這麽著急幹嘛?”蕭天河推了他一把,然後自己已經起身,背上了那隻常用的M1918。
“好好養傷,等你傷好了再說,不然過來也是累贅。別忘了,咱們離家還有段路呢,還需要咱們繼續去打。”
說完他就端著槍走了出去,楊成峰似乎還能聽到他最後小聲說的話:
“老九連的人就剩下咱們兩個了,我們離家不遠了,總有一個得回家!”
楊成峰有些感觸的將那隻手槍子彈全部下了下來,關好保險放在了一旁的抽屜裏。
之前的戰鬥太緊張了,一場接著一場,無論是正麵應敵還是在敵後穿插或者是死守據點,他都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全身心的投入戰鬥,別無他想,然而當受傷後,猛然才意識到自己距離自己的國家僅有一步之遙了。
當遠在印度之時,思鄉之情溢於言表。但是當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卻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反而懷念起在蘭姆伽的日子。
回家之後,在蘭姆伽那優厚的薪金待遇和生活水平將一去不複返,那種齊心協力雪恥,一起打回家的信念也不複存在。隻剩下勾心鬥角的權利之爭和三心二意的對敵作戰——豫湘桂戰役的情況他也通過其他渠道了解到了。
想著想著,楊成峰就睡著了,這一路,他太累了,必須抓緊每一秒的休息時間。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嘈雜聲就從隔壁傳來,聲音之大,讓住在這間病房內的中國官兵們都不由自主的開始側耳傾聽。
隻可惜對方說的都是英語,大部分人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不過這個聲音楊成峰倒是覺得有些熟悉,他急忙下了床,走到了隔壁的帳篷外麵,透過窗戶看進去。
史迪威將軍正站在房間中央,怒視著這些病床上的美軍“傷兵”——其中不少傷員僅僅是擦傷就跑過來“泡病號”,導致前線的美軍5307支隊無兵可用。
“梅裏爾,我命令你,讓所有隻要還能拿的起槍的士兵都站起來,回密支那參戰!”
史迪威一臉嚴肅的說道。
“密支那”這個詞一出,在場所有的美軍都麵露恐懼的神色——嚴格來說,他們也是一群優秀的戰士,從遠征密支那伊始就在頑強作戰,但是在密支那這場無休止的戰鬥中,忍受著潮濕的雨季,泥濘的戰場,看到戰友們一個個的倒下,精神上早就難以承受了。
“對不起,長官,我不能下這個命令!”
站在一旁的梅裏爾準將似乎猶豫了一下,朗聲說道。
“讓負傷的官兵重返戰場不符合條令和基本的人道主義,而且他們早就過了合同期,有權不參加這場戰鬥。”
“傷兵?他們也算傷兵?”史迪威怒視著梅裏爾咆哮道:“你也在戰場上,你看到過多少被打到腸穿肚爛的中國士兵還在堅持作戰,你看到過多少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會停止射擊的日本士兵?再看看你手下這些美國兵?他們代表的是美國軍人,現在就這幅鬼樣子?”
此言一出,所有的美軍傷員都低下了頭。
“對不起長官,他們隻想活著回家!已經有好幾百兄弟永遠回不去了!”
梅裏爾用有些哀傷的聲音說道。
史迪威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無所畏懼的悍將,現在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慈悲——在出征密支那前,那場差點要了他命的心髒病可能徹底改變了他。
但是有一句話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的軍隊中都是真理——慈不掌兵。
“你下不下命令?”
史迪威用威脅的語氣問道。
“對不起長官,這個命令我不能下!”
梅裏爾也一臉堅定的回答。
“好,梅裏爾,我現在正式解除你的職務!”
史迪威狠著心下了命令。
“是!長官!”
梅裏爾向史迪威敬了個禮,然後一臉愧疚的看了一眼這些醫院裏的傷兵,轉身走了出去……
史迪威轉頭掃視了一遍自己手下剩下的將領們,剩下的軍官也是大氣都不敢喘——這兩個月以來,柏特諾和梅裏爾,這兩個史迪威最信任的將領都先後被解除了職務,不知道繼任者會有什麽下場。
“韋瑟爾斯準將,你現在就是密支那地區的美軍最高指揮官,由你負責帶領5307支隊和所有的美軍部隊發動進攻。記住,我們是美國軍人,不能讓中國軍人老是承擔主要任務。”
“是!長官!”
韋瑟爾斯準將急忙一敬禮,然後開始親自上陣,挨個審查那些“傷病員”,史迪威則轉身直接離開。
在門口的楊成峰看完了這一幕,而且憑借自己的聽力也大致明白了雙方的爭論。當史迪威走出來的時候,他急忙後退一步,向史迪威將軍敬禮。
然而史迪威卻並沒有看到他,這個61歲頭發有些花白的老人帶著一臉的哀傷表情默默的向醫院外走去,此刻,他看起來隻是個普通的老人,而不是掌管數萬大軍生殺大權的將軍,而他的眼神中也帶有一絲悲哀。心中想必也早已經疲憊不堪。
目送著史迪威將軍離開後,楊成峰默默的走回了自己的病房,從抽屜裏拿出那隻柯爾特手槍,熟練的用左手將子彈換好,插進槍套,然後穿戴整齊自己的軍裝。
“長官!”
一個中尉軍醫走了進來,看到楊成峰的樣子,急忙提醒:
“您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出院!”
“我沒事兒了!”楊成峰將自己穿戴整齊,然後背上了自己的行囊:“這是我們中國軍人的戰鬥,我們中國軍人的職責,不管傷成什麽樣都要打下去,我們不能讓美國人衝在我們前麵!”
說完,他背起行囊,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而在他身後,無數中國軍人默默的拿起武器,向醫院外走去……
天色漸晚,密支那的炮火依然凶猛,到處都是爆炸和槍聲,交戰部隊犬牙交錯在一起,不要命的拚殺。接著雙方炮火的亮光,楊成峰和幾個同樣傷愈歸隊的官兵一起沿著那些挖掘好的戰壕前行,向著最前沿方向跑去。由於這些戰壕過長,且過於分散,導致路上時不時還能碰到幾個被打散的日軍散兵遊勇的偷襲。還好這些日軍大多都是和自己後方失去了聯係的,也形不成組織,很快被消滅。
隨著部隊的前行,前方的中國軍人逐漸多了起來,當隊伍快要臨近最前沿的時候,一隊人向著相反的方向快速走了過來。
無需命令,官兵們自覺的讓開了一條路——這是 一隻送傷員的隊伍,除了擔架兵外,還有不少頭戴鋼盔的醫護人員,其中也有不少美軍的醫護人員。
楊成峰沒多想,側著身子加速前行,直到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
那是一句英語,卻夾雜著屬於緬甸人特有的發音習慣。
楊成峰愣住了,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任由其他人從他身邊經過。接著,他便不顧一切的追了上去,追到那隻擔架隊的隊尾,一把拉過那個身材矮小,頭戴鋼盔的醫護人員。
炮彈爆炸的火光瞬間照亮了兩張臉,四目相碰,兩人都驚在了原地,深情的看著對方。仿佛是相隔了一個世紀之久,吳敏才淚流滿麵的說了一句:
“我以為你死了……”
然後,她便一頭紮在楊成峰懷裏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軍人……”
楊成峰伸手抱緊了吳敏,也已經是手舞足蹈,熱淚盈眶。
在四周炮火的硝煙火光中,兩人擁抱在了一起。
又是一陣炮聲響起,一個美國軍醫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過來,大聲的叫著吳敏的英文名字。
吳敏抬起頭,看了楊成峰一眼,然後一把推開了他,嚴肅的說道:
“do you job!”
然後轉身衝回隊伍中,繼續去照顧傷員。
“打完鬼子,我回去找你!”
楊成峰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後端起武器,向著前線戰火紛飛的地方跑了過去……
然而,沒跑多遠,就聽見身後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傳來——那是日軍炮彈落入戰壕的聲音。
“擔架隊被擊中了,快來幫忙!”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四周的中國軍人紛紛跑了過去。楊成峰心裏一驚,也快速跑了過去。然而,當他不顧一切跑過去的時候,他還是看到了被彈片打穿的吳敏無聲無息的趴在一個傷員身上,為他擋住了炮彈的破片。
“吳敏!”
楊成峰發瘋一樣的衝上去,將她拉了起來,然而吳敏早已經沒了呼吸,身體最後的溫度漸漸消失。身上湧出的鮮血已經將她的軍裝和身下的傷員一並染紅了。
楊成峰頓時忘記了一切,他扔掉槍,扔掉鋼盔,跪在地上,抱著吳敏的屍體,失聲痛哭起來。
世界仿佛已經不存在了,四周的槍炮聲和嘈雜的人聲也沒有了,隻剩下楊成峰和懷裏的心上人。
“啊!”
楊成峰抱緊了吳敏,抬起頭大聲叫著,叫聲在四周的炮聲中格外的悲傷,似乎是要將一切都發泄出來,直到聲音嘶啞,叫不動為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微弱的聲音才傳到了他的耳朵中
“sir!”
楊成峰一臉漠然的轉過頭,看見一個美國軍醫正站在一旁,身後還有兩個士兵抬著的一副擔架。
“she die!sir!”
軍醫一臉嚴肅的說道。
楊成峰終於鬆了手,精神恍惚的看著軍醫把吳敏的屍體抱上了擔架,抬走,直到消失在戰壕的盡頭……
楊成峰依然跪在地上,感受著手上吳敏最後的溫度。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默默的從一旁撿起自己的頭盔,戴在頭上,然後拿起了武器,義無反顧的向戰火紛飛的前線方向跑去——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