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能回頭
我所說的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決不是如有些人所謂“有到來之可能”那樣完全沒有行動意義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種空的東西。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太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1946年4月15日 上海碼頭
抗日戰爭勝利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各地已經逐漸開始從戰爭的破壞中恢複過來，然而內戰陰霾依然籠罩著中華大地。由於有了美國人的援助，蔣介石一麵在東北大打出手，一麵又在其他地方調兵遣將，積極做好全麵內戰的準備。
上海似乎是個世外桃源，此刻還沉浸在戰後恢複之中。市民們臉上的笑容中感受不到即將到來的這場席卷全國的內戰的殘酷。隻有那些被裁撤的官兵們，掛著各種勳章，沿街乞討。
楊成峰率領自己的隊伍走在大街上，向著碼頭方向走去。這是他好不容易湊齊的200名支援東北戰場的援軍，其中除了以一小部分軍裝還算是比較筆挺外，其他的大多都是破衣爛衫，沒有武器裝備，臉上也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楊成峰自己已經一改之前的習慣，走在隊伍的旁邊，小心翼翼的盯著這隻“龐大”的隊伍，而隊尾和隊首和中間部分都安排了自己信任的新六軍官兵拿著槍看守，防止這些人中途逃跑——現在楊成峰到有了種自己是在押解壯丁的感覺，這種讓他十分討厭的感覺。
不過他知道這些人應該還不會逃跑，起碼暫時不會跑——他們大部分都是被裁撤的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士兵。願意跟著他也不是喜歡去東北打仗，而是等到了北方後，他們應該就會直接開小差逃回家，起碼比從上海拿著那點連吃飯都不夠的“遣散費”回家要靠譜的多。不然他們自己走的話隻怕要靠沿途要飯返鄉了。
楊成峰知道這點，隻是他現在也不在乎了——反正到了東北後，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些人的補充，管理，就和他無關了。他隻想早點回到自己的部隊，和自己熟悉的人打交道。
楊成峰也自認是一個負責的優秀軍官，然而現在處在這種無可奈何的環境中，也是無能為力——他曾經見到過不少國內的壯丁，雖然是被抓來的，但是一聽打日本，命都不要的上去拚命。但是現在打內戰剿共這個口號別說是鼓動別人，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興趣，更別說是讓人去豁出命了。
雖然上海依然繁華，但是一路上，看著街上那些為了搶奪“偽資產”橫衝直撞的接收大員，那些到處搶劫，一副全中國都欠自己模樣的兵痞，還有那些無所事事的警察，遍地的乞丐，倒在路邊無人問津的屍體，以及上海的特色——穿著黑色褂子，腰間別著斧子或者是盒子炮，身上有紋身的青幫成員招搖過市。楊成峰就從內心感到失望——自己這麽多年浴血奮戰的結果，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最令人心酸的莫過於那些還穿著破爛軍裝的“路倒”，還有被從河裏撈上來的屍體——他們沒有死在和日軍的戰鬥中，卻都死在了勝利之後的貧困中，路人對此視而不見，最多是歎口氣。而那些同樣穿著軍裝的接收大員，地方高官，恐怕連看他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這讓楊成峰不禁覺得——假如自己當初作戰受傷致殘，會不會和他們一個下場？
當然，楊成峰雖然父母雙亡，但是有他那個當少將的哥哥，家境還不至於太差。但是在那些因為傷殘而被拋棄，導致最後死在街頭的官兵中，他仿佛看到了崔瑋，袁正剛，周向遠等人的樣貌，這讓他更加難受。
隊伍繼續向碼頭走去，然而還沒走到碼頭，就聽見前麵一片騷亂聲傳來。
楊成峰快速走到隊伍前麵，隻見幾輛卡車已經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傷殘官兵圍在距離碼頭隻有不到100米的地方，車上的官兵和碼頭的軍警都已經荷槍實彈的衝了過來，擋在卡車周圍。而那些傷殘的士兵們卻不依不饒的圍在四周，就是不許卡車繼續前進，還有幾個企圖爬上卡車的被那些軍警拽了下來，用棍棒和槍托一頓暴打。為首的一個身材肥胖的上尉，更是揮舞著武裝帶，瘋狂抽打著那些傷殘士兵。
四周已經圍了不少老百姓，碼頭還有不少外國人，甚至準備遣返的日本人都在看著這邊。
“怎麽回事兒，你們在幹什麽？統統給我住手！”
楊成峰一臉怒容的跑了上去，撥開人群，衝到兩撥人中間大吼道——他這段時間已經看夠丟臉的軍人了。
他的聲音很大，一時間把所有人都鎮住了。兩邊的人都看到了他那身少校的軍裝和一臉藏不住的殺氣，更別說身後還帶著200多個士兵，不少人手上都有武器。於是紛紛後退了一步。
“長官，您來了就好了！”
為首的身材肥胖的上尉氣喘籲籲的衝到楊成峰麵前，手上還抄著那條抽人用的武裝帶，上麵還沾著血跡。
“我們是後勤部的，奉命運送物資到碼頭。他們……”
上尉的武裝帶一指那些骨肉如柴，衣不蔽體的傷殘士兵們：
“他們竟敢公然搶劫我軍的輸送物資，請長官協助，把他們都抓起來！維護我軍正常輸送任務。”
楊成峰轉過頭，看著那邊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們——他身後那200名官兵已經衝了上來，將兩撥人強行隔開。
“你們公然搶劫國軍物資，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知道這些物資是做什麽用的嗎？這是給東北的弟兄們剿共的！”
楊成峰的吼聲，讓那個上尉頓時跩了起來，一臉得意的看著那些傷兵，他那些手下也紛紛拿起武器，似乎隻要一聲令下，就可以把這些傷兵都殺光。隻是那些傷兵卻沒有一個畏懼的，依然在用仇恨的眼神看著楊成峰和他身後那一車車物資。
“長官，車上運的都是給日本鬼子的糧食！不是送往東北的！”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傷兵的隊伍中傳來，仿佛打開了一個話匣子，無數士兵憤怒的開了口：
“長官，我是川軍的，跟鬼子打了7年的仗，一條腿沒了。現在政府不要我了，給了我點錢讓我們自生自滅，我餓了三天了，就想要點糧食回家！”
“長官，我是西北軍的，我們連都跟鬼子拚光了，就我一個活著的，還少了一條胳膊。當官的不要我們了，說沒糧食養我們了。老子餓死就餓死了，現在吃不上飯的人多了，但是憑什麽把這些糧食送給日本人？”
“長官，我是東北軍的，51軍，我在緬甸打過鬼子，現在不要我們了，我也回不去東北了，我就想要點糧食，然後朝東北方向能走多遠是多遠，起碼離家近一點。”
“長官，這邊都是和鬼子血戰了多年的弟兄，我們隻是想不通，憑什麽那些鬼子好吃好喝供著，要走了，還要送他們糧食，我們為國戰鬥這麽多年，就要落到這個下場？這還有天理嗎？”
傷兵們聲淚俱下的痛斥著，或許當他們和日軍拚死一戰的時候沒有想那麽多，但是現在卻連活下去都已經是奢望。
楊成峰楞了一下，隨即憤怒的出離了，他身邊那200名官兵的眼睛裏也要冒火了。他似乎能看見這些人昔日在戰場上血戰的樣子，和自己一樣，然而現在，卻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在這裏等著自生自滅。
“我說，這車上不是送往東北的？真的都是給鬼子的糧食？”
楊成峰壓住火，向身後的上尉問道。
“長官，不能叫鬼子，要叫徒手官兵！”
上尉小聲提醒道。
“我問你，這都是給鬼子的糧食？”
楊成峰憤怒的吼道。
一旁的新六軍士兵也上去毫不猶豫的吼道：“我們長官在問你話呢？沒聽見嗎？”
“是，是給他們那些回國的人準備的，上麵聽說日本也有饑荒，怕他們回國沒糧食，餓著！所以讓我們運點糧食來，給他們帶回去吃！”
麵對這些殺氣騰騰的官兵，上尉低下頭，一臉卑微的說道。
楊成峰的臉上青筋都跳出來了，仿佛是要把這段時間積攢的怒火都爆發出來一樣，衝著上尉咆哮道：
“你TMD沒看到咱們自己人，自己的軍人，參加抗戰的軍人，就在自己的國家餓著，還要先管那幫鬼子是不是餓著，他們餓不餓關老子屁事兒？老子又沒請他們來中國！”
上尉後退了一步，背靠著卡車，低聲說道：“長官，我也隻是執行命令。這上麵都和鬼……日本徒手官兵交代好了，告訴他們會給他們糧食帶回日本。這要是有了紕漏，上級恐怕會不高興。日本人恐怕也不會高興的！會有辱國格的！”
“高興！有辱國格？”
楊成峰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看上尉，又看了看那些在碼頭上船的日本人，渾身顫抖著發出了一陣狂笑聲：
“哈哈哈！讓日本人高興，沒錯，老子在緬甸4年，身上12個彈孔，9道刀傷，就是為了讓鬼子高興，讓長官高興？我們全連出國時候130多人，就活下來老子一個，原來是為了讓鬼子高興，讓長官們高興啊！老子的長官死了，兄弟死了，女人死了，被鬼子炸死在老子麵前，老子哭都沒時間，拿著槍繼續作戰，原來都是為了讓長官高興，讓鬼子高興？！弟兄們死在國外的，連屍首都運不回來，還活著的，一回來連家都沒看見，就被長官送到東北繼續打仗，繼續送死，原來這都是為了讓長官高興，讓日本人TMD高興啊！如果他們不高興，我們就是有辱國格了！”
楊成峰猛地一拳打在上尉的臉上，頓時將上尉打倒在地，幾顆帶血的牙飛了出來掉在地上。
上尉的手下看到長官被打，也隻好站在原地——楊成峰帶來那些人正怒視著他們。
似乎是打了一拳還不過癮，楊成峰又從上尉手中搶過武裝帶，衝著他拚命抽打起來，打得對方哀嚎連連。
“長官，行了！別鬧出人命！”
一個新六軍的戰士從背後拉住楊成峰，他才停了下來，氣喘籲籲的看著蜷縮在地上，像一隻大蟲子的上尉渾身發抖的樣子。接著，又上去踹了一腳。
“把車上的糧食都搬下來！給咱們的弟兄們分！”
楊成峰甩開士兵，大聲命令道。
四周的軍警們都愣住了，反倒是他收編的那些雜牌軍士兵們動作很快，迅速將車上的糧食搬了下來，分給那些傷殘的官兵們。
“謝謝長官！”
一個傷殘的士兵直接跪在楊成峰麵前，卻被他一把拽起來。
“不要跪下，這是你們應得的，這是TMD長官欠你們的，我隻是把你們應得的送給你們。咱們當兵的，保家衛國的，問心無愧的，不要下跪！記住，你們背著的不隻是你們的命，還有你們那些殉國的弟兄們的命，不許跪下！給我堂堂正正的站著！”
楊成峰說完，眼睛已經濕潤了，他似乎在這下傷殘士兵中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接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了自己最後一摞鈔票，全部塞在對麵的士兵手上，然後衝著自己的手下大聲吼道：
“誰還有錢？拿出來！”
跟隨的士兵們毫不猶豫的將自己口袋掏空，四周其他圍觀的人，甚至一些碼頭軍警和碼頭工人，也紛紛走過來，拿出自己的錢，塞在那些傷殘士兵手上！
“謝謝，長官，謝謝弟兄們！”
那些傷殘的官兵們都流出了感激的淚水。
“活下去，弟兄們，你們是這場戰爭和你們那些沒能回家的弟兄們最後的見證，活下去，回家！這是你們應得的！”
很快，那些傷殘士兵流著眼淚，帶著一部分口糧和鈔票，向各自的方向走去，而身後的人群中則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長官，留個名吧！”
碼頭軍警的一個小頭目一臉為難的說道：“上麵肯定要查的！”
楊成峰輕蔑的看了看這個頭目，發出了不屑的“哼”聲：“聽著，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整編74師58旅向進武，有人要找我的話，讓他們來74師找我！”
說完，他集合隊伍，直接走進了碼頭。
新六軍聯絡處的劉平就在碼頭等他們，剛才的那一幕也是看的一清二楚，看得目瞪口呆。當看到楊成峰走過來，急忙一臉恐懼的敬了個禮，然後指著一旁的平江5號貨輪。
“長官，船已經準備好了，就是這條！”
“好！上船！”
楊成峰一聲令下，身後的200多名官兵一起走了上去——其中竟然還有幾個傷殘的東北軍官兵跟著一起的，明顯是想借機回家。
不過楊成峰也沒在意——這些士兵們什麽苦沒吃過，在船上擠擠絕對沒問題。
“通知師部，我們今天出發前往東北！如果沒有什麽其他問題的話能夠按期抵達。”
楊成峰最後向劉平交代了一下，隨後走上了船。
隨著遠處警笛聲的姍姍來遲，楊成峰所乘坐的平江5號輪船離開了上海碼頭，出發了，沿著中國大陸的海岸線向東北方向駛去。
楊成峰站在甲板上，看著燈紅酒綠的上海正在離自己遠去，心中有些遺憾，也有些擔憂——他不知道那些傷殘的抗戰老兵們能不能安全回家，也不知道他們路上會不會被那些軍警抓住或者被青幫的人搶劫？隻是，自己已經沒辦法保護他們了，隻能希望他們吉人天相。
楊成峰並不後悔自己所做，但是他的內心也知道，自己已經很難再回到這裏了——在這個抗戰勝利後的時代中，做一些正確的事情，卻總是那麽難。那些為國付出的戰士們依然是這幅淒慘的下場。
隱約的，他已經意識到，想徹底改變這一狀態，除非這裏完全變成另一幅樣子！另一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