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張璁在側殿等待的時候, 心裡五味雜陳。
若說從前,帝子年幼, 巧言令色的哄著,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如今只過了五年, 他明顯的感覺得到,一切都大不如從前容易。
精挑細選的男寵獻進宮裡,不僅沒半點消息傳出來, 從前在宮中費勁安插的眼線全給拔了個乾乾淨淨, 連黃錦都生疏了不少,不肯同他再閑談半句。
可他明白只要這一刻他不爭,後來者自然會爭先恐後的踩過自己的頭顱,爭奪皇上本來就不多的親眷。
思索之際,黃公公忽然從殿里回來, 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皇上埋首於案牘之中,頭都不抬道:「清理莊田之事, 還有多久可以結束?」
張璁原本想質問有關徐階的一切, 沒想到被他反將一軍,只哽了一刻,開口道:「還在進行中……」
「還在進行中?」虞璁漫不經心地批閱完奏摺, 抬手拿了新的一冊,依舊頭也不抬:「也就是說, 沒有計劃, 沒有方向, 能回收多少都全看運氣?」
他說話的語氣不輕不重, 彷彿只是問候天氣如何一般。
張璁動作一滯,猛地跪下來道:「老臣……」
「張大人是年紀大了,恐怕做這樣的事都有些力不從心,」虞璁隨手蘸了蘸墨,批註了一行道:「不如轉回禮部,從此不用接觸經部所有事宜,如何?」
說是這麼說,也只是為了嚇嚇他而已。
這清理被霸佔的莊田,原先因為衙門職能分工不清,確實落在了禮部頭上。
但自從經部成立之後,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張璁的想象。
原先商議的禮部尚書的名號,從楊慎那落到了王守仁頭上。
原先自己跨度頗大的權力,在無形之中被一寸寸的收緊,此刻還明顯有摘回的意味在。
「陛下!」張璁不肯再讓他打斷自己,提高聲音道:「老臣盡忠職守,未曾怠惰半分!」
「哦?」虞璁合上了奏摺,不緊不慢地抬眸道:「朕聽說,這徐大人當上從三品左侍郎之後,朝中非議紛紛啊。」
這也正是張璁想要反對的事情,哪怕皇上不肯,他也要儘力斥之。
徐階是個反骨頭,將來想必不肯對自己諂媚討好,這種人在衙門裡多待一天,都可能帶散自己好不容易收買聚攏的一班人馬。
「陛下,正是如此。徐階為官方過五年,本身也乳臭未乾,從前還口吐狂言。」張璁俯下身子,又開始露出老態:「老臣以為……」
「老臣?」虞璁慢悠悠的咀嚼著這兩個字,忽然笑了起來:「如果朕沒記錯,朕登基即位、大赦天下之時,張大人方考中進士,四十七才入宮吧?」
單論官齡,你這議禮起家的老頭還真跟徐階一個資歷,也就差兩年。
張璁聽到這裡,忽然明白如今的皇上已經變了心思,他不再偏袒自己這一邊,反而還反唇相譏。
自己老年得志,也不過是當時做了他的助力,此刻就算被用完就甩,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情。
可是……
「張大人,你對朝廷的忠心不假,自身才幹也不假。」虞璁給完大棒又遞了根胡蘿蔔過來,語氣平淡自然:「但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出些實績來,朕自然會褒獎賞賜。」
老頭兒想了半天,心裡仍然不甘心,卻憑本能不敢再爭辯什麼。
他怕自己一多嘴,連剩下的幾分餘溫都沒了。
如今的他明明是權赫一時的當朝尚書,不僅有桂萼同為尚書幫忙鞍前馬後,人人見著他都恭恭敬敬的喚一聲張大人。
要不是楊一清那個老不死的橫在位置上,恐怕自己早就該被喚作張首輔了!
虞璁見他安靜了下來,心知這老頭估計心裡不服,只是不好再爭辯了而已。
但凡是個當官的,都懂看人眼色,知道該把什麼話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張卿,」虞璁慢慢道:「朕從前賜你姓名張孚敬,以避朕名諱,又賜你厚祿高官,只感念你的奔走報效。」
「就憑這些,你敢不敢回答朕一句實話?」
張璁愣了下,緩緩抬起頭來,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臣,遵命。」
「當年你力推降低尊孔儀度,只有徐階一人駁斥,」虞璁抬眼看他,慢慢道:「那時你說了一句,『你竟敢背叛我』,對嗎?」
五年前的爭辯怒斥,皇上既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徐階當時反問你道,背叛生於依附。我沒有依附你,何來背叛?」
張璁臉色一白,竟跌坐在了地上。
他所有的傲慢與不屑,在這一刻都只化作一滴滴的冷汗,如蜘蛛般趴在背後。
當時陛下看似毫無芥蒂,幾年裡都不再提及此事,可如今竟記得一字不落!
何其城府!
單這一句話,都足夠拿來治他死罪了!
「朕問你。」虞璁緩緩站了起來,垂眸看著他道:「這朝廷上下,還有多少人不以朕為顧,而依附於張大人您呢?」
他那日與鶴奴閑坐著吃烤鴨的時候,才猛然想起,真正貪污的是那功成名就之後的徐階,而不是張璁。
可陸炳竟也因之前的一句錯話,實打實的查出一堆隱秘的事情出來。
張璁深呼吸了一刻,沉悶道:「臣……知罪。」
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彷彿一把鍘刀已經懸在了脖子上,隨時都可能劈下來。
「張大人,往事細追毫無意義,朕以為,收拾心緒,專心正務才是。」
虞璁用指節敲了敲桌面,平穩道:「朕明日,發通令,命全京各處自覺繳納田產,你只用去一一登記便可。」
再一棍子大棒,再一根胡蘿蔔。
便足夠駕馭這個人。
「陛下?!」張璁猛地抬起頭來,難以置通道:「如此作為,真的有可能嗎?」
就靠皇帝的一紙通告,就把那些勛戚侵佔的皇田都搶回來?
「你若帶著小廝過去,自然無用。」虞璁瞥了眼角落裡沉默不語的陸炳,挑眉道:「往後陸大人帶著一隊持刀錦衣衛,隨你本人去每戶清剿。」
「朕限你一個月內,把這京城都清理的乾乾淨淨。」
待張璁離開之後,虞璁十指交叉,思忖了很久。
當官的不貪,就沒錢打通上下,網路人心。
這點不假。
所以陸炳真查出些實錘出來,也完全符合情理。
但是——
他清晰的記得,這張璁本人,就是黨爭之始。
是他開啟了明朝後續無窮盡的黨爭之亂,但這個人又在明史和民間擁有極高聲譽。
無他,張璁哪怕在政治上再喜歡剷除異己,打壓排外,他都幫百姓們清理的無數莊田,讓天下無數人都終於能靠勞動混一口飯吃。
在之後的日子裡,這張孚敬還會厲除貪污之事——當然那個時候,他自己的家底當然可以做的乾乾淨淨,令人毫不生疑。
虞璁現在並沒有能力把貪污的蛀蟲們一個個挖出來,他明白這些三十到五六十的人里,不可能還剩幾個留存著清清白白的性子。
官場和權欲會一點點腐蝕掉他們,讓所有人都開始同流合污。
就連徐階,也是靠著在濁流中的輾轉騰挪,才一步步的走到了最後。
可黨爭這件事,必須按一個休止符。
在原先的歷史里,張璁斗走了楊廷和,又氣死了楊一清。
夏言趕走了張璁,嚴嵩又害死了夏言。
徐階除掉了嚴嵩,高拱與徐階相爭,最後張居正上位。
這可不是什麼良性循環。
虞璁心裡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好像無意間又發現了一樁好大的麻煩,還是要硬著頭皮接下去。
不解決黨爭,就會任由這些官員互相撕咬,心思不放在工作上面,而是想法子把別人都懟下來。
至少現在的張璁終於知道自己一直盯著他,老老實實的慫了下來,更規矩點上班。
——當然如果這一回,他又把楊一清給氣死的話,我真的要扒了這貨的皮!
-
2-
太醫院的大小醫官忙得不可開交,這段日子連坐下喝茶的功夫都沒有。
先是後宮里加強了對皇嗣的看管,改良了問診的地方和頻率,又是朝堂那邊傳來消息,說要給老臣們定時請平安脈。
皇帝清楚這個年代沒醫療保險,但太醫院畢竟效力於皇家,這點壓力還是完全能分擔的。
沒想到新年一過,陸大人又來了。
這次來,還不是為了清查弊端,而是為了五禽戲。
「皇上說了,這五禽戲要推廣至後宮中,帶動妃嬪們每日鍛煉身體。」陸炳在囑咐這些令人瞠目結舌的話語時,神情都往往淡定非常。
「陛下命你們早日培養得力的醫女,同樣可以授予官職,儘快接手傳授五禽戲的事宜。」
陸大人轉身時,腰側的綉春刀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可聽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院正忙不迭道:「陛下/體恤宮妃身體健康,確實宅心仁厚!」
熙兒好不好還用你們說?
陸炳長眉一挑,大步便出了太醫院。
另一邊的乾鈞堂里,虞璁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看向了長桌兩側一臉拘謹的官員們。
還是老配方,只不過多了一部的主事。
如今六部正三品和從三品的官員悉數到齊,還有內閣的重要成員也基本到了。
從今往後,這就是國家一級會議的基本陣容了。
「上黑板。」
那頭鶴奴穿著正五品的官袍推著黑板出來,步履從容淡定。
張璁一瞥見這熟悉的面孔,愣是被半口茶嗆到。
「張大人慢點喝,可燙著呢。」虞璁抬手摸了摸鶴奴的烏紗帽,慢悠悠道:「這位是朕的秘書使虞鶴,往後開會議事都由他整理時間安排,想拜見朕的,也自行去乾清宮東殿登記預約時間。」
除非是火燒眉毛的事兒,別事事都衝進宮裡來煩我,還讓不讓人安心吃飯睡覺了。
「從此以後,開會時間由朕視情況而定,具體會由秘書使抄錄紅頭帖下發各部,你們同僚之間相互通知,要請假的提前說清,否則按玩忽職守處理。」
鶴奴揚起笑容輕鞠一躬,無視了張孚敬使的百番眼神,又從從容容的退了下去。
「今天會議議程很重,各位都按照之前的要求,帶了紙筆來了,對吧?」虞璁瞥了眼一桌子的空白簿子,頗為滿意的點了頭,又在心裡記了一筆。
沒有圓珠筆和鋼筆真麻煩。
「那麼,今日的議題是,三典修撰和科舉改革。」虞璁話音未落,遠處有人的眼神就開始躁動了。
「都別急——」虞璁慢慢道:「這科舉之事,按照分權,應全部歸國子監管理。只是如今六部還習慣互相干涉,以後也都得改改。」
「你們所有人,先聽朕把話說完,別急著舉手。」皇帝眉毛一挑,意味深長道:「從這一刻起,都不許走神。」
他本身在鶴奴的輔助下,把提綱精鍊了四五遍,力求言簡意賅。
雖然沒有準備講稿,但照著大綱的步驟來,也可以在一炷香的時間裡講清楚所有的見地,以及每一個現代名詞的解釋。
皇上從工科的設立講起,到提出系統醫學整理和研究的構想,半柱香的工夫里談清了醫典、工典、農典三書首要修撰的原因和影響,頗有種論文答辯的既視感。
第一次開會的時候,他還頗有些緊張,畢竟面前黑壓壓一幫人不僅不認識,而且還比自己年長許多。
可皇帝當久了,他慢慢的認同與熟悉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做起事來也頗為得心應手。
「第二,也就是今天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從今往後,這科舉應分文理和武舉,三科并行。」
關於科舉改革的想法,虞璁已經從九月到現在鋪墊了許久。
他一開始是準備把三部書修好后當作教材,優先選拔工科和醫科人才。
但是隨著認識不斷深入,他漸漸明白,要改也得按照現代的教育制度改,自己拍腦袋想出來的東西,極其有可能BUG一堆。
——比如之前的那個公交車。
要不是徐階耿直的攔著,可能就真鬧笑話了。
既然武則天可以改科舉,自己為什麼不能改?
理科選拔的,是有高度邏輯思維能力和計算能力的人才。
這個時代還沒有發展化學和物理學科,但足以培養出一個不斷發展的學術論文制度。
再者,這些人進入未來設計的工科院和醫學院后,勢必會成為第一批精銳人才,帶動國家的近代化改革。
至於這武舉,頗有些像現在的國防生制度。
只不過現在還是冷兵器時代,確實要選拔會些功夫的能人才好。
楊一清聽著皇上條理清晰的講著他的構想,心裡忍不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上了套了。
之前接手皇上所說的天才選拔計劃,也確實是想發掘出這國家裡的能人異士,本身沒太深究。
可皇上一提出來文理分科的計劃,他突然就明白了。
皇上做事情,從來不是一時興起,他早就籌劃好了大方向和大格局,在一步步的穩穩前進。
虞璁說的口乾舌燥,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喝了口水。
旁邊的內閣大學士也再也忍不住,一臉痛心疾首的高聲道:「陛下——這都是奇淫技巧,耽於此事必然誤國啊陛下!」
虞璁端著紫砂茶杯眼睛一瞟,心道果然來了。
他渴的嗓子冒煙,索性任由那老臣繼續喋喋不休,一杯喝完再續一杯。
張璁本身見風使舵,壓根不在意什麼道德禮義,桂萼看了張璁的神情,也自覺地閉了嘴。
可其他的大臣,除了若有所思的徐階之外,基本上神情都複雜而略有些動搖。
那老臣越說越激動,大有拿命懟虞璁的意思,恨不得當場撞死在柱子上,來捍衛自己對程朱理學的絕對忠誠。
——儒學只不過是帝王拿來洗腦忠孝理念的政治工具,你還真以為是絕對正義的什麼東西嘛?
虞璁瞥了眼還在思索各處細節,抬筆修改添補筆記的徐階,慢慢地把那盞茶喝完。
徐階寫歸寫,眼睛瞥向遠處同樣在思索咀嚼的王守仁,眸子閃閃發光。
對哦。
徐少湖那可是心學的虔誠信徒,按輩分算是王守仁的徒孫了。
最近能見著王大人真人,聽說他高興的飯量都長進了不少。
老臣罵了半天,連在場的幾個高官也懟了一通,說的漸漸體力不支了,才發現大家神色各異,只有少數幾個老友在點頭附和。
而批評中心的皇上,還在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徐階。
「陛下!!」
虞璁眸子一抬,放下茶盞不輕不重道:「可說完了?」
大學士再度作揖,並沒有罷休的意思:「江山社稷為重!誤為此禍國啊!」
「那就是說完了。」虞璁輕巧的掃了眼在場的二十多號人,慢慢道:「朕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不服的。」
「但是,朕不可能,也沒有時間與你們每一個人一一講道理,」他習慣性的用指節敲著桌子,慢慢道:「散會以後,心服口服的走,不服的留下。」
「你們當中,直接推選一個代表出來,把所有不服之處給朕白紙黑字的寫清楚,明日跟虞秘書遞好摺子,朕專門接見他。」
年輕的帝王抬起頭來,眸子似笑非笑。
「只此一人,如果啞口無言,你們得統統閉嘴,往後安下心來。」
「每道例會,都務必寫心得體會,在回衙門以後開二次會議,傳達會議精神。」
「此舉,務必形成傳統,一道道的這麼傳下去。」
待會議開完之後,皇上走的頗快。
他不想讓任何人有心理負擔,誰都可以留下來,整個下午和晚上都足夠他們討論。
趙璜倒是直接跟了出來,他出門時回頭望了眼瞬間開始爭議的眾人,又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皇上!」
「哎?」虞璁停了下來,眨眼道:「是要提經貿市場的事情嗎?」
「也不是,」趙璜扶正了官帽,鄭重道:「宮車已經改好了,皇上要不要再看一眼?」
虞璁點點頭笑道:「這裡離工部頗近,直接過去看吧。」
之前虞璁隨手畫了圖紙,把現代公交車的形狀給大致畫了一遍。
但現在的工藝並不能按照塗鴉里的那幾筆,讓四個輪子完全承重,後面又追加了兩組輪軸。
八個輪子固定十五米長的公交車,窗口全部做成帶護欄的通風結構,既可以防護人不心墜落,又可以給出足夠的光亮和視野。
前後兩扇車門的上下樓梯都進一步優化了階梯高度和扶手,車中還依虞璁所言,在車頂上垂下了吊環,讓無座的人也能有搭手的地方。
虞璁登上車左右看了一眼,頗為驚喜的嚯了一眼。
從前的車是一個整體,如同殭屍般不能中間彎折。
但是工匠們考慮到了四九城裡略狹窄的路況,愣是搗鼓出了拼接的結構。
這車在轉彎時,前車廂可以先行扭轉,後車廂也會跟著再轉過來,同時車內拼接嚴密,不至於把後半截車子給甩出去。
「知聲堂將於後天正式面世,」趙璜看向虞璁,略不確定道:「這宣布的事情……」
「交給禮部,禮部尚書現在是張璁是吧?」
桂萼被自己調去了內閣,禮部全由張璁管著。
「這事兒朕來跟他講,」虞璁抬手撫摸著車身上浮起的錦鯉雕紋,笑意加深:「一定要找聲音洪亮又口才頗好的人來開場,讓百姓們都明白咱是要幹什麼。」
「那這車?」趙璜看著皇上一臉著迷的樣子,心裡鬆了口氣。
皇上喜歡就好,他讓宮人們改了又改,簡直把能挑出來的毛病全都擇乾淨了。
「就叫公交車吧。」虞璁懶得想別的名字,隨口道:「公共交通運輸車。」
「圖紙收好,回頭交給兵部,叫他們按著運輸士兵的思路想想該怎麼改。」皇帝揉了揉眼,又補充道:「線路圖回頭再給朕過目一眼,時辰安排可得按著百姓的作息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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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陸炳這些日子跟著張璁在外繳收良田,漸漸感覺出來哪兒不對勁。
他開始不自覺地記掛皇上了。
雖然現在沒有下雪,但仍舊天寒地凍著,他望見田中荒草上的霜露,會忍不住想想,皇上會不會又倚在窗邊睡著,不知不覺地著涼。
在外總有人宴請飯食,光是聽著陸炳的名字和家世,所有東西都自然往最高規格來。
按照官品,這正三品尚書,可高於從三品輕車都尉。
可現在京中但凡跟官場混點關係的,都知道他是平湖陸家——那可是六百年世代為官的明門望族啊。
雖然陸炳只是旁系之一,父母也接連離世,可只要皇上寵著他一天,這京中的人就怕他一天。
陸大人在酒桌上倒沒有太在意其他人的阿諛奉承,只看向那盤踞擺尾的蟠龍菜,忽然開口道:「等等。」
他一開口,其他人瞬間都寂靜了下來。
「這道蟠龍菜,可是從湖北傳出來的?」
「陸大人好眼力,要不嘗一口試試?」一旁的人笑著道:「風味相當地道,聽說是專程去江陵一帶學成的!」
陸炳怔了下,竟笑了起來。
陸大人這一笑不要緊,其他人都懵了。
陸平湖——那平日里肅穆如鍾,從來都不苟言笑的人,如今竟也有動色的時候。
「來人,」錦衣衛輕描淡寫道:「等會我提前離席,給我新做一份蟠龍菜,裝食盒裡帶走。」
虞璁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聞到了一股頗為熟悉的香味。
這裡面混雜著河魚的清鮮,又有說不出來的肉味兒。
皇上在軟榻便睡的迷迷糊糊,嗅了嗅睜開眼來,見陸炳正背對著自己,在矮桌上擺放著碗筷。
他打包回菱角鮓魚,炭烤活兔,還有羊肚菜之類的新鮮吃食,又端出了一個圓圓的大盤子。
盤子上一條金黃色的蟠龍正盤在一起,龍頭都雕的栩栩如生。
「這是京城帶回來的?還讓吃這個?」虞璁披了寢衣回來,打了個哈欠道:「誰想的這主意,當真是活膩了。」
陸炳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這道菜,還是你當時哭鬧著要吃豚肉,府里的詹大廚想破腦袋才做出來的。」
黃瓜被切出龍爪的形狀,金麵糰雕的龍頭還冒著小麥的香氣。
虞璁拉著他一起坐下,先抿了口茶潤潤喉嚨,才執了筷子,在龍身中夾了一片,好奇的嘗了一口。
這道菜,是將剁細的魚茸肉茸一同與澱粉鹽末攪勻,再放入蛋清蔥花之類的作料,待調配完畢後放入旺火沸水鍋中蒸制,表皮裹上蘸了豬油的蛋卷,再淋上高湯濃汁,切的薄如面片,再擺放成龍身的形狀。
這一片下去,既有魚肉的細膩鮮嫩,又有豬肉的肥美醇厚,蛋清蛋液都早已融入其中,更是緩解了油膩感,噴香的令人胃口大開。
虞璁先是試探性的咬了一口,然後就不知不覺地配著飯吃完了大半盤。
魚茸剁的讓人完全感覺不到顆粒,但仔細一品這年糕般的口感,又能嘗出鮮味來。
小世子當年會吃啊。
他喝了大半碗銀魚湯,好奇道:「為什麼不讓正大光明的吃豚肉來著?」
陸炳抬手幫他把寢衣披好,慢悠悠道:「你還真是睡糊塗了。」
哦對——朱!豬!
不用想了,肯定是老朱同志當時發了敕令,不讓老百姓們吃豬肉。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真就有人能想出這樣的歪主意來。
雖說這龍身做的金燦燦的,但特意署名為蟠龍菜,也算是萬般小心了。
——這蟠龍,乃是不能升天的、最低等的龍,論地位比那泥鰍化的蛟龍還不如,也就比地頭蛇強一些。
這道菜從王府里傳出去,一路飄到了北京城,真有人想拿它做文章,恐怕也不敢亂說什麼。
畢竟這玩意兒是皇上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呀。
虞璁吃飽喝足了,索性靠著陸炳的肩膀歪躺著,隨手接了鶴奴遞過來的史書,打了個嗝看起來。
小說什麼的都是風月才子佳人,哪怕是小黃本也寫的隱晦再隱晦。
這個時代連金瓶/梅都沒有,著實無趣啊。
這一靠不要緊,陸大人的身體直接就僵住了。
他能感覺得到虞璁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肩側,胳膊就放在了腿邊。
溫熱的觸感讓他的身體綳直,一刻都不敢鬆懈。
皇上還在無知無覺的翻著小說,寂靜中只有書頁的翻動聲。
「嗯?」虞璁歪著頭瞥了他一眼,抬手道:「鶴奴那兒還有京城最新的小說,你看不?」
鶴奴相當自覺的又遞了一本過來,然後窩回火爐旁邊打盹。
不看的話,皇上恐怕會擔心自己無聊,起身離開吧。
陸炳本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可他卻無端的希望,皇上可以就這樣再多靠一會兒。
彷彿他一接近自己,心裡便漸漸的安寧下來,滿足又喜悅。
一個人在宮外奔波時,過去幾年裡也偶爾記掛皇上,卻從來沒有最近這樣頻繁。
虞璁白天忙活了一天,現在根本不想動腦子,只斜倚在陸大人的身邊,慢悠悠的看著書。
錦衣衛大人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還試探著抬手托住他的頭擺好姿勢,讓皇上靠的更舒服一點。
皇上看著看著突然噗嗤一聲,笑的全身直抽,差點栽到他的懷裡來。
陸炳眨了眨眼,微微側了下身子,果然皇上跟貓兒似的往下滾,直接枕在了他的腿上。
「阿彷你看這裡——」虞璁揚起那本《戰國策》,揚起臉示意他看這裡,慢悠悠念道:「宣太后謂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這秦宣太后對臣子說,老娘當年侍奉先王的時候,被一條大腿壓著就重的要命,全身上來倒覺得沒啥。
這太后也真是個爽快人啊。
皇上在那笑的樂不可支,陸炳低頭看著他的臉龐,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鶴奴瞥了眼明燭下窩著的兩人,慢悠悠的打了個哈欠,一閉眼又縮著睡了過去。
虞璁見陸炳也就禮貌性的笑一笑,心裡生出不甘心來,又昂頭望著他的眼睛道:「我再給你講一個!」
他當初廁所里常備一本笑林廣記,前後翻了三四遍,現在張口都能說個段子。
「一僧嫖院,以手摸妓前後,忽大叫曰:『奇哉,奇哉!前面的竟像尼姑,後面的宛似徒弟。』」
陸炳聽到這兒,也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來。
虞璁見他一笑,心裡就頗為滿足,伸長爪子捏了捏他的臉,慢悠悠道:「你笑起來才好看嘛。」
陸炳的神情溫柔了許多,輕輕地嗯了一聲。
小時他們同吃同宿,自家母親是他的乳母,兩人也親如兄弟。
現在能再度親切起來,也算是異鄉人在這京中的溫暖慰藉。
第二天一早,桂萼的摺子就遞了過來。
他連夜寫了封彈劾王守仁的帖子,指責他勾結黨人,與同僚舉止過密,語氣相當的不客氣。
皇上睡眼惺忪的看完,又喝了兩盞濃茶,愣是跟搜刮存貨似的想起來了些從前的記憶。
怎麼——怎麼就忘了這一茬呢?
張璁氣死楊一清,桂萼熬死了王守仁。
這兩貨雖然都是自己少年時一手提拔上來的,但在某些方面是真雞兒的禍害。
自己讀過的歷史里,且不說這楊一清是三朝老臣,就因為張璁惦記了他的位置,刻意用惡毒的言語相激,直接把老爺爺氣的惡疾發作,撒手人寰。
桂萼的親信過去兩年去了兩廣當官,然後落了一屁股的爛攤子,到處都是起義暴/亂,折騰的當地人不得安寧。
要不是王守仁過去做了兩廣巡撫,靠以少勝多的戰役驅散了草寇,指不定後來還會出什麼亂子。
可是因此桂萼臉上掛不住,哪裡管這王大人汗馬功勞,直接按下老人請辭養病的一封封摺子,愣是讓王大人因為重病在任上給熬死了。
當時的王守仁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索性不顧上頭的命令,自行下了任想回鄉下治病,卻還是晚了一步,早亡於世。
現在自己把王大人醫好了請回來,等於說是給朝中所有崇敬心學的士子們,把他們的偶像給迎入了京中啊。
難怪桂大人坐不住了。
當初是他壞話說盡,想法詆毀攻訐,現在怕是慌了神,連夜寫了摺子來懟王大人。
這可不是你說懟就懟的動的喲。
皇上一琢磨,索性囑咐道:「備轎——朕也去尚書府里湊熱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