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陸炳一聽說皇上又想出宮,自覺地執刀跟在他的身後, 只猶豫了一刻, 試探道:「如今王大人府上人多口雜, 陛下務必當心。」


  「往後出去,都叫我黃公子,若有些小官問名號, 就說我是你的遠親便好。」虞璁見他有意強調人多,好奇道:「人真的很多?」


  這王守仁在歷史中的後半生, 都在外鄉顛沛流離, 前頭要逃避奸賊劉瑾派來的刺客,後頭還得想法子鎮壓四處動亂, 基本上沒享過清福。


  如果自己只是個歷史迷, 穿過來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先捅了張璁,再廢了桂萼。


  兩不知好歹的王八犢子, 盡成天作踐人家大忠臣大才子, 活膩了吧?


  這麼做才大快人心,才爽的一比。


  可是作為當朝皇帝, 他還真就不能這麼做。


  僱員再惡毒也是僱員, 真把張孚敬趕走了, 這回收莊田的事兒就沒負責人了,真轉交給小跟班夏言或者隨便誰,恐怕還又得重新分配磨合工作許久。


  要拆橋也得過完河再拆橋。


  虞璁心裡總記掛著老王同志, 還特意囑咐陸炳擇個有流泉花鳥的大宅院, 讓老人家好好的修養調理。


  陸大人點了點頭, 慢慢道:「王大人性格寬和,也不方便逐客,時時都有賓客往來如雲。」


  虞璁見黃錦報備轎輦備好了,邊走邊道:「這《傳習錄》一出,全國多少人都心嚮往之,單是這朝廷里,怕是都有不少高官想拜作他的門生。」


  陸炳本能的皺眉道:「陛下可擔心他們結黨營私?」


  虞璁上了玉輦,任由陸炳在一旁騎馬跟隨,不緊不慢道:「不怕。」


  他年少時讀了明史多少卷,連帶著把野史通史又翻找來,領略這歷史長河裡的漫漫歲月。


  老人那時重病在身,猝然而終,臨走前只留了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王守仁能夠折服一眾朝廷命官,在於他對道學和心學的徹悟,和過人的人生理解。


  他的府邸里門客如川流,恐怕都是爭先恐後的想進一步的接觸他,多聽聽老人家的講學吧。


  這種事放在現代,就跟知名大牛去哪個大學開了講座一樣。


  別說站著聽了,擠到門口都想踮著腳聽一耳朵。


  玉輦速度不緊不慢,皇上打量著身上圓領方巾的儒生常服,感覺自己像是即將登台唱戲的小生一般。


  這古代的衣服再精緻典雅,自己穿著也總覺得有種COSPLAY的迷之違和感。


  路還很長,他索性掀開帘子,跟並肩行進的陸大人搭話道:「那鶴奴的底子,你查過沒?」


  陸炳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怔了下,如實道:「見到他的第二天,便查的清清楚楚了。」


  「這鶴奴是個機靈性子,倒也有趣的很。」虞璁漫不經心道:「黃公公之前說他是個清白人家送進來的,自己又說其實是養子,是怎麼一回事?」


  他對這孩子的親近,更多的算是渴求陪伴吧。


  宮裡太寂寞了。


  往來的人很多,但都是他的下屬。


  在下屬面前,他必須繃住氣場和威嚴,保護自己的地位。


  如今能聊天談笑的,除了略有些沉悶的陸大人之外,多了這麼個能賣萌能犯蠢的傢伙,當真讓人輕鬆許多。


  「這虞鶴,」陸大人念到虞璁賜他的名字時,還有些許的不習慣:「原本是個棄嬰。」


  「他被京北袁家的下人撿了回去,是喂泔水剩食長大的。」


  虞璁愣了下,皺眉道:「這也算養子?」


  「這不是袁家有意討好張孚敬,才喚了個小妾把他納為養子,又仔細教養了一番。」陸炳說到這個的時候,語氣略有些沉悶:「虞鶴從小看人眼色長大,動輒被毒打泄憤,連睡覺也無論冬夏,都在牆角門廊里湊合著過日子。」


  「聽離開袁家的下人說,他十二歲時偷偷看了二少爺的《論語》,被老爺命人倒吊著揍了一頓,後來還是死性不改,索性拿為數不多的月錢買書看。」


  虞璁聽到這,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之前還奇怪,這貨怎麼跟其他人都不一樣,能這麼自然和自己聊天談笑。


  從小看眼色長大,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的孩子,往往笑的最沒心沒肺,看起來比誰都樂觀陽光。


  鶴奴恐怕是感受得到,自己渴望親近和溫情,才試探著越給越多,算是變相的一種討好。


  宮裡宮外的人都尊自己為皇上,疏離有禮而不敢放肆,哪怕對話都不敢直視。


  越是這樣,虞璁越懷念當初讀大學的時候,和舍友們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日子。


  能有朋友陪伴,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這些,你以後都假裝不知道。」他慢慢開口道:「既然他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過去那些,都不要再理會了。」


  「臣遵旨。」


  這頭乾清殿里,虞鶴整理完了預約簿,哼著小曲給自己研了墨,正想臨個字帖,忽然門外小太監傳喚道:「張大人到——」


  虞鶴眼神一變,臉色突然蒼白了許多。


  張孚敬跨步走了進來,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半晌,慢條斯理道:「虞大人——日子過得不錯啊。」


  虞鶴原以為自己會被送來當任人魚肉的男寵,沒想到能被皇上厚待,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


  他也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再以官員的身份見到張璁。


  「五品秘書使?這科舉都不用考,也算是你給皇上插屁股的獎勵了?」張孚敬根本不顧及其他太監還在場,玩味道:「怎麼,床上功夫不錯,把皇上伺候開心了?」


  虞鶴臉色慘白的看著他,半晌沒有吭聲。


  他知道自己的過去,張孚敬也知道。


  「賤狗畢竟是賤狗,被賞了塊骨頭就以為能掙開繩子了?」張孚敬抬手捉住他的下巴,指甲掐的他皮膚上都落下紅印來,冷漠開口道:「若皇上知道,你在袁府不是人人寵愛的公子哥兒,就是個吃潲水長大的下人,他會不會嫌你臟啊?」


  虞鶴咬緊了牙,就是不開口回應任何一句話。


  「小娼妓嘴巴還挺硬。」張璁鬆開了他,一臉厭惡的掏帕子擦凈了手:「當真以為能擺脫我了?嗯?」


  「這,」他轉過身,示意遠處新來的小太監走過來,勾勾手指道:「洪公公,以後皇上說了什麼,見了誰,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講。」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張尚書,此刻語氣陰冷的毫無保留。


  「老子有能力把你送進宮,也大可以隨時弄死你。」


  少年沉默的低下頭,不作任何反饋。


  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黃錦從西殿過來了找他了。


  「喲,張大人也在這兒呢?」黃公公覺察到氣氛不太對,挑眉道:「老奴有聖旨相告,不如張大人迴避一下?」


  張璁聽到這話,意味深長的盯了虞鶴一眼,才緩緩離開了。


  等張孚敬離開了,黃公公兩步走上前,才發現這小孩子在渾身發抖。


  他握的指節泛白,像是在強行忍耐著什麼。


  「可是身體不適?」黃錦皺眉道。


  「沒有。」虞鶴低低道。


  「皇上傳了密旨來,吩咐你出宮一趟,」黃錦知道皇上平日待他親厚有加,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在王尚書府外的酒樓里等你呢。門外備了轎輦,趕緊去吧。」


  「好的。謝公公告知。」虞鶴不肯再抬頭,僅低低行了一禮,便倉皇的離開了。


  皇上的進出向來是嚴守保密的,所以哪怕虞鶴要出宮找他,也要一道從某處的密門離開,不驚動其他的任何人。


  之所以皇上命他坐輦車離開,也是為了擋住臉面,不讓宮裡的大小太監瞥見什麼。


  虞鶴雖然心裡裝著事兒,可他在此刻也沒空傷感,而是好奇皇上叫他出去幹什麼。


  難道這宮外,還有什麼事兒是自己也要顧及的么?


  王守仁的府邸由於要靠近經部,選的是中北方向的院子。


  這附近街頭熱鬧的很,不僅有各處賣藝的,還有好幾處酒樓,此刻都已是午時末了,還有不少人在樓中吃喝閑談。


  虞鶴頭一回出宮,也是頭一回穿著如此乾淨的新衣服在大街上閑逛。


  他把所有的忐忑和陌生感都壓在了心底,又露出往日笑眯眯的樣子,循著之前黃公公交代的話,去了樓上雅座。


  包廂中,虞璁正和陸炳一同著了常服嗑瓜子。


  「喲呵,鶴奴忘換衣服啦?」虞璁一見他急急忙忙過來,身上還穿著官袍,噗的笑了一聲,擺手道:「沒換也沒事兒,這有本書你先看著,還得等半柱香的時辰。」


  雖然現在為了公務方便,自己給他取了個正兒八經的大名。


  但是在古代,奴這個字就跟寶這個字似的,在小名里喚著親切又可愛。


  南朝宋武帝小名叫寄奴,東晉書法家王獻之被喚作官奴,李白的閨女取名作明月奴,大概就跟現世的自己被姐姐喚作璁寶寶一樣。


  「誒?」虞鶴眨了眨眼,關好了包廂的門,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見過陛下。」


  「怎麼,這出了宮反而還拘謹起來了。」虞璁發覺他好像神情有點不對,卻一時沒有探問,而是把書遞給了他:「這是王守仁大人從前寫的《傳習錄》,你先看幾章,聽說等未時一到,這王府就開了門,咱到時候進去聽王大人講學去。」


  王大人一到京城來,以徐階為代表的一溜心學門人全蜂擁而至,不光新年時噓寒問暖,禮物不斷,平日里還經常有人拿著詩作文章,眼巴巴的求王大人指點一二。


  這麼多客人,哪怕執意擋著也是擋不住的。


  王陽明知道皇上盼著他休養身體,也明白門人們的求學心切,索性規定了時間,每隔幾日待吃飽睡足,養好精神下午講一兩個時辰的課,算是兩全之法。


  據說這消息一放出來,經部的大小官吏都被各路人催著要多多分擔王大人的公務,讓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這經部的大官小吏一臉的無可奈何——王大人那是本部的尚書頭頭,哪兒輪得著他出力啊。


  鶴奴雖然說確實喜歡讀書,但他其實最近被皇上寵的內心一愣一愣的,驚濤駭浪都習慣性憋心裡頭,面上只露出輕鬆的笑意來。


  但真沒想到——皇上竟願意拉自己來聽講學!

  「趕緊先預習一下,」虞璁嗑著瓜子,完全沒有半點自己也最好看看書的自覺:「王大人家的坐席千金難求,朕還要了最前排的位置。」


  鶴奴眨巴了下眼睛,把之前張孚敬往他心裡倒的那大半盆洗腳水先踢到一邊去,跟乖學生似的一言不發開始看書,還看的嗖嗖快。


  虞璁嗑瓜子喝茶想著事情,見鶴奴聚精會神的盯著書,翻個頁跟升國旗似的動作猛地一撩爪子,啐了一口道:「你是看書呢還是玩書呢!」


  陸炳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又下意識的輕咳了一聲,佯裝什麼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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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王大人的府里上下奴才,都是陸炳親手挑的。


  哪怕不顧及如今陸大人的地位,見著這麼熟的人,家奴們都會給他收拾最好的位子。


  雖說如今好像連初春都沒到,但難得大太陽艷陽天,他們索性把講堂擺到庭院的葡萄架旁邊,擺了大小桌椅,讓王大人的太師椅擱在曬太陽的黃金位置上。


  虞璁跟鶴奴他們先行從後門提前進場,一瞅這布局,倒還真是把王陽明跟盆栽似的小心翼翼伺候著。


  ——風大怕吹著,太陽好怕曬著,就巴不得他老人家茁壯成長,閑來多加餐飯吃嘛嘛香。


  等虞璁他們坐定了,小廝和管家一合計,才開門迎客。


  這禮物自然成天跟過年似的大包小包提來,有些沒考上功名的少年郎都小心翼翼的送份禮物,巴不得蹭下王大人的才氣。


  王守仁如今做了經部的尚書,本身就地位顯赫,再者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動人,讓官宦們都爭相傳閱,巴不得多聽聽老人家的更深刻觀點,所以如今才這麼受歡迎。


  皇上雖說現在也跟思想家似的,高知灼見不少,但畢竟跟傳統儒學不怎麼有關聯,還是九五之尊,就算官員們有意討教,也未必敢開這個口。


  「話說,他們請了楊首輔明日與您駁論。」鶴奴下意識的看了眼越來越多的訪客,湊到虞璁旁邊壓低聲音道:「我給您排了下午未時三刻,可以多睡一會兒。」


  「楊一清?」虞璁眨眼道:「倒還真是幫老狐狸。」


  這時候都記得拍下楊大人的馬屁,一群官油子。


  第一批被放進來的,自然是朝廷里的大官,從趙璜到徐階都是四品以上,但明顯人數不多。


  張孚敬和桂萼抱團結黨,四處打壓異己,那些擔心影響官途的騎牆派哪怕心嚮往之,也不敢過來。


  一夥兒人看見熟悉的身影,各自交換了下眼神,繼續談笑風生的坐在了旁側的坐席那。


  第二批被放進來的,便是四品至末品的雜官了。


  管家只認熟了高官的臉,不敢得罪他們,但其他人這麼多也記不住,索性按排隊順序來,先到者先得。


  冬日陽光正好,茶點也簡樸可口,虞璁窩在椅子上,竟有打瞌睡的衝動。


  果然自己去哪兒聽講座都改不了這毛病。


  鶴奴還捧著書抓緊時間補課,也懶得理旁側官員不時投來的眼神了。


  未時一刻一到,養好神兒的王守仁施施然走了出來,還頗為客氣的同諸位鞠躬寒暄,再揮手示意靜場,捧出自己從前的著作,開始不緊不慢的講課。


  他瞥見了坐在前頭的皇上,只淡淡一笑,全表禮節。


  虞璁略點了個頭,繼續慢悠悠的眯眼喝茶,倒還真聽了一耳朵老爺子在講什麼。


  ……自己原本以為,這種老古董般的道學思想,會無味的很。


  「入京一來,許多人與陽明探討知行合一,其中的知到底是什麼。」


  老頭說話不緊不慢,但卻讓人無法走神:「這知,在我看來,便是人的本性。」


  「知了自己的本性,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才方可頓悟平日的言行,都緣由何故。」


  「知己,再知世,再以行動踐行,便是最本質的學問。」


  是人的本性,導致了行為和結果的必然性。


  只有探尋到自己內心的最真實需求和念想,才能讓自己接納整個世界的一切,以及這世界中的自己。


  「正所謂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


  你所見到的事物,都只是你本心的倒影。如果能認清你最深層次的存在,就如同認清了這個世界。


  ——王老爺子當年在龍場格物致知,對著竹子枯坐了七天然後大病一場,突然頓悟這程朱理學也有不開竅的地方,索性自己依據儒學提出了『心學』二字的概念。


  虞璁聽了老爺爺慢慢悠悠講了一下午,心裡也頗有感觸。


  你從哲學主義來看,這當然很唯心,也非常反科學。


  因為老爺子說宇宙存於心間,這是全然『物質依賴於意識』的論點。


  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都背過政治書,也知道物質都是客觀存在的,所以這就有點扯淡的意思了。


  畢竟哪怕我掛掉了,宇宙該轉還是轉啊。


  但如果換一個概念,從心理學來再咀嚼一遍王老爺子說了啥,那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這所謂的『致良知』與『知行合一』,其實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如出一轍。


  講究的,那都是追溯最深層次的潛意識心理,用認識真實自我的方式,來再次認識這個世界。


  弗洛伊德老爺子那就說過,人的行為是會被潛意識影響甚至支配的。


  你潛意識裡缺愛又沒有安全感,那談戀愛的時候就會出現情感迴避行為,以至於傷害到自己的戀人。


  但是缺愛又是從何而來呢?

  那就得繼續往內心深處追溯,去尋找幼年時期和父母有關或無關的情感體驗問題。


  王老爺子的追溯本心,和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分析,聽起來都玄之又玄,其實也都很好理解。


  ——你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和你自己的行為,全都是潛意識的倒影。


  如果你能琢磨透自己,再推導著琢磨透人心,那基本上就所向披靡了。


  王老爺子講到興起之處,不僅引經據典,還吟兩首自己作的詩,聽得在場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寂靜卻又欣喜。


  「昨朝陰霧埋元日,向曉寒雲迸雨聲。莫道人為無感召,從來天意亦分明!」


  等講學結束了,管家忙不迭從旁側走來,先扶老人家回書房歇會兒,再飛快走到陸炳他們面前,引他們先行從別處離場。


  虞璁隨手搖了搖走在旁邊的鶴奴,見他眼神有些飄忽,心知這小崽子被王老先生給繞暈了,一看就是新來的插班生跟不上精英班進度。


  「剛才王老先生論道,你聽進去了么?」


  鶴奴被他搖的亂晃,捏緊書扶好帽子默默道:「好多沒聽懂。」


  「下次還來么?」虞璁笑眯眯道。


  「來!」鶴奴忙點了點頭,又像想起了什麼,補充道:「若是宮裡忙的沒空,我找徐大人借筆記去!」


  「嗯?」虞璁愣了下,笑道:「為什麼找徐大人?」


  「前日聽國子監的編修們說,徐大人向來寬和仁厚,肯定不會凶我。」鶴奴想了想又道:「他有時候來預約會見的時候,還給我帶桔子吃。」


  ……你就這麼好收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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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待回了宮裡,等的不知道踱了幾圈的黃公公湊過來見皇上安然無恙,方才大鬆了一口氣,樂顛顛的跑去端茶倒水了。


  現在經部一開,又有幾個得力的幹將幫忙分擔工作,自己終於也有不少清閑的時間。


  近日恢復了政務,鶴奴一開始雖然生疏,現在也能熟練的幫忙研墨鋪紙分類文件,忙前忙後跟小蜜蜂似的,機靈還是一如既往的機靈。


  陸炳依舊不聲不響的守在角落,就跟鎮殿銅獸似的,誰敢造次估計嗖地就撲過去了。


  皇上接了蓮子茶抿了一口,讚許了黃公公幾句,又瞥向開始忙活著縫娃娃的鶴奴,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


  鶴奴聽說了後宮設立育嬰殿的事兒,便想縫幾個布老虎布兔子過去,他知道小孩兒愛咬東西磨牙床,還特意把布料洗了又曬,做的針腳也相當細密。


  陸炳見皇上盯了鶴奴許久,心裡頗有些不舒服,只起身去端了盤點心來,相當自覺地坐到了另一側。


  「你在王大人府里還沒吃飽呢?」虞璁見他又來投喂,揉了揉肚子笑道:「我可吃不動了。」


  陸炳心裡一涼,只默默起身,想把那盤點心再端回去。


  「哎你別急啊。」虞璁哭笑不得道:「你是不是就想坐著和我說說話?」


  陸炳愣了下,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


  「坐嘛坐嘛,你看鶴奴那小蹄子蹭過來的時候都沒羞沒臊的,我跟你這麼多年交情了,還想那麼多幹嘛。」虞璁雖然口頭說吃飽了,可手裡沒閑著,又開始剝起蜜心桔來:「鶴奴呀,我今兒看你出宮的時候,怎麼不大對勁呢。」


  鶴奴猛地抬起頭來,差點把針扎進指縫裡,他眯眼一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皇上說的哪裡話,怕是多想了。」


  「是嘛,」虞璁捻了瓣桔子,隨手塞到一旁陸大人的嘴裡:「你下巴上那兩彎指甲印,是哪個小妖精撓的啊?」


  鶴奴愣了半天,索性一扔布老虎,任由它在地上滾了個兒,悶悶道:「不是小妖精。」


  「張孚敬那老混蛋,他欺負我。」


  陸炳本來非常乖巧的坐在旁邊,哪想到皇上冷不丁塞瓣桔子過來,只非常僵硬的張口接了,一邊咀嚼一邊思考這算哪回事兒啊。


  「喲呵,怎麼欺負你來著?」虞璁挑眉一笑,自己吃了一瓣桔子,又存心想逗逗這陸木頭,索性把剩下半個桔子全塞了過去。


  陸炳見半個桔子全餵了過來,心裡鬥爭了半天,卻還是相當老實的張嘴接住,一聲不響的全吃了——完事兒再悄悄掩袖把核兒吐出來。


  鶴奴低頭撥著針線,慢慢道:「張孚敬老混蛋說了,叫我老老實實的給東殿新來的洪公公遞話,繼續替他盯著您。」


  「不然呢?」


  鶴奴的指節又開始攥的發白,卻還是低聲道:「不然老混蛋就跟您來告狀,說我有多臟。」


  他的聲音溫軟清澈,讓人無端的想起王守仁庭院里流過的那泓泉水。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又捏了個桔子。


  陸炳生怕他直接把一整個全塞過來,頭一次主動接了桔子,沉聲道:「臣來剝。」


  皇上扭頭瞥了他一眼,隨手把桔子給了他,又習慣性的癱在人性靠枕陸阿彷身上,優哉游哉道:「虞大人聽完這番指令,心裡怎麼想的啊。」


  鶴奴想了想,又爬過去把布老虎撿了回來,低著頭開始縫眼睛:「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從了他不如從你。」


  再說了,真要從了他,日後也沒好日子過,還落得裡外不是人。


  他從小在污濁中長大,怎麼可能不會權衡利弊。


  「嘖,虞大人就不怕那老混蛋來找我,說你有多臟?」虞璁扭頭張嘴,陸炳愣了半天,動作非常生疏的餵了一瓣桔子過去。


  鶴奴屏氣沉默了許久,手頭的動作倒是一刻不停:「再臟也沒他臟。」


  「再說了,我比他白凈的多。」


  當初覺著這小崽子機靈,還真沒看錯人。


  虞璁慢條斯理的嚼完桔子,想了想道:「往後私底下,我准你喊我一聲哥。」


  鶴奴抬頭望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起來。


  虞璁看著他,心裡清楚這笑里藏了多少的情緒。他無心再去品味他的悲喜,只又扭過頭去,張口想再來瓣桔子。


  陸炳想了想,把半個桔子都塞了過去。


  皇上猝不及防的被塞了一嘴的桔子,人都懵了:「???」


  當天夜裡,那洪公公就被遣去了鶴園裡,日夜操勞的掃鳥屎去了。


  虞璁心裡清楚,這小太監們都是隨波浮萍,不過是這些大臣們鬥來鬥去的犧牲品。


  但該懲罰,也得懲罰那麼一指甲蓋,權當做為皇宮園林事業發光發熱了。


  雖然第二天下午要會見第一辯手楊一清先生,但是這一天剛好撞了知聲堂的剪綵項目,一大早還得趕緊換裝洗漱吃飯出門,帶著自己兩基友出門湊熱鬧去。


  趙璜原本就頗有些緊張,見圍欄外圍滿了老百姓,見著虞璁時還是如臨大敵道:「黃——黃公子!」


  「淡定。」虞璁看了眼中廳和大殿裡頭充足的天然採光,又看了眼外頭的老百姓們,想了想道:「放兩串爆竹湊個熱鬧吧。」


  出於公民素質培訓的必要,他還特地囑咐用軟繩圍出排隊的位置,讓侍衛看顧著秩序。


  大概是前期宣傳太充分了,以至於連吸鼻涕的小孩都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


  老百姓還真就揣著袖子吸著鼻涕,一個挨著一個的站過去。


  不過一眼掃去,確實能看見不同階層的人都混在其中,上有公子哥下有小乞丐,不外乎是圖個新鮮。


  裡頭的座位都乾淨寬敞,足夠容納當時規劃的那麼多人。


  負責計數放人的小吏也早已培訓好,一副準備充分躍躍欲試的神情。


  冬天太冷,虞璁雙手揣狗皮筒子里,順便扭頭給了個眼神,陸炳非常自覺的舉起雙手,幫皇上捂住耳朵。


  趙璜親自引了火,過去點燃了爆竹。


  「噼噼啪啪砰砰砰!!!」


  皇上享受著陸大人掌心的溫暖,笑眯眯的在鞭炮聲中點了頭,那小吏便放下了拉杆,示意等待的人們可以進去了。


  二十人一批一批的放,趙璜亦想法子讓表情再嚴肅些,待現場秩序穩定以後,便施施然的從後台走入台前,開始向一臉茫然的百姓們提簡單的秩序要求,再開始講解與此大殿有關的介紹。


  想來當初CCTV成立的時候,也是這樣摸索著前行的吧。


  虞璁同他們站在幕布的旁側,不肯佔了誰的位置,只悄無聲息的聽了一會。


  這次想來想去定他上台,主要還是為了給這年富力強的趙大人表現機會。


  他在民間的呼聲越高,親民度越高,在朝中就越好說話。


  往後等大伙兒都習慣了,再換個常駐主持人,該當官的還是回衙門幹活點卯去。


  這知聲堂本身不為播報新聞新事——當然如果有這個需求,也可以這麼折騰下。


  畢竟新聞聯播的經典套路就是,前十分鐘領導很忙,中間十分鐘人民很幸糊,最後十分鐘則是外國民眾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回頭等開始收復河套教訓韃子了,跟京城裡傳達下戰報喜訊安撫民心,也是相當不錯的。


  趙大人剛上台時有些緊張,不過好在這畢竟是古代,左右都有帶刀侍衛兇巴巴的站著,也沒人敢起鬨吐痰喝倒彩。


  一群百姓們緊張刺激的聽完趙大人長達一柱香的發言,見官老爺們沒衝上來收錢,各自心裡鬆了一口氣。


  公交車的試營業時間定在了五天後,待順利運行一個月後,再開放城郊的商貿市場。


  趙璜本身也是平民出身,其實心裡有點期待老百姓們的反應,但是眼瞅著大家都一臉木然,心裡暗搓搓罵了句髒話,還是綳著臉下去了。


  人潮湧動,嘈雜紛亂之際,虞璁拍了拍老趙同志的肩膀,鼓勵道:「講的相當不錯,回頭政務會議你也好好表現下,該彙報工作就這樣彙報。」


  趙璜沒發現陸炳默默盯著自己肩上皇上的手,垂頭喪氣道:「都聽了跟沒聽似的。」


  人家那是被陸炳帶來的錦衣衛給嚇得。


  「再接再厲。」虞璁笑道:「好啦,你去忙排污鋪設的事情,和兵部的合作也隨時彙報進度給我,以後經部會越來越忙,我不一定再有空來看你。」


  趙璜回過神來,忙不迭的應了一聲,認真道:「臣……成,我會好好乾的。」


  這頭皇上擺駕回宮,黃公公可算等到人了,又忙不迭的迎了過來。


  一上午沒吃水果,大冬天的還沒加濕器,盡吹了不少干風。


  皇上換好了衣服,歪榻旁用銀叉戳著梨塊,漫不經心道:「又誰給朕遞帖子啦。」


  難不成是那桂萼?朕懶得鳥他他又來嗶嗶叨叨了?

  「也不是帖子。」黃公公看著皇上的臉色,想了想道:「是……後宮里遞來的信。」


  「喲呵?!」虞大編輯猛地坐了起來,整個人都精神了。


  這三宮六院出版社是終於收到稿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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