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雖說這楊慎還不清楚要修哪門子的書,但是主持修撰大典這事情, 在這個時代就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雖說這位置給其他任何人坐, 楊大人都未必能覺得相配, 可如果是這顧鼎臣,怕是能讓楊慎鬍子都氣歪。
無他,兩人的家世, 可以說是雲泥之別。
楊慎是出生於書香門第之首,爹時名震三朝的天才, 還官居首輔, 自己雖然被趕出宮前只落了個翰林院修撰的職位,可好歹也曾教導過年幼的皇上讀書做人, 清高那可是骨子裡透出來的。
而這顧鼎臣, 雖然如今已經是國子監祭酒,在這宮裡也未必有幾人喜歡他。
徐階之所以知道這其中細節, 也是高官之間茶餘飯後閑談, 不經意間聽了一耳朵。
顧鼎臣的爹是個做針線買賣的小商人,本身論地位就低賤的很。
他爹近六十歲的時候和店鋪里的婢女私通, 把他給生了下來。
商人家庭, 又還是私生老來子, 已經在士子間抬不起頭了。
皇上在最近幾年親眷道師,還把不少方士請進宮裡煉丹問道,這顧鼎臣瞅准了皇上的愛好, 寫了青詞獻媚討好, 直接被升了官兒。
要不是虞璁陰差陽錯的穿過來, 他還將青雲直上,成為第一代青詞宰相。
往後的嚴嵩夏言徐階,都得統統走他踩的這條歪路,靠寫青詞來諂媚皇上,變著法子達到自己的目的。
那無才無德的顧鼎臣做了國子監祭酒,可楊慎飽讀詩書身處名門,還杵府里在曬太陽,這算什麼話!
徐階算到了這一步,眼瞅著楊慎的臉色就越來越氣。
他接過家丁遞來的茶,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又開口道:「臣今天閑來無事,去國子監的庭院走了一趟——三院到處地上都鋪著書,恐怕風一吹全去喂錦鯉了!」
楊慎現在感覺,只要徐階一說話,自己就心裡煩。
但是他煩歸煩,又忍不住聽。
「顧大人也不知道該怎麼挑,還一本本的翻著看呢。」徐階語氣輕鬆自在,完全是看戲的心態:「這修書且得等著!看他什麼時候把書翻完再說吧。」
「豈有此理!」楊慎一拍桌子,暴躁道:「德不配位,才不配位!」
徐階手裡的茶都被他震得亂晃,本人倒是不慌不忙:「聽哪個小太監說,回頭不知道摘錄哪幾本好,估計就一大捧往天上扔,哪本飄得快就抄哪本去唄。」
楊慎這時候臉都青了,咬牙道:「我要進宮面見皇上!」
之前他把徐階趕出去,那是因為徐階一路跟拆家似的把他的心思都剝的乾乾淨淨,文人都好面子講氣度,哪裡受得了這種刺激。
可是現在一想到宮裡遭殃的書,還有那敗在那蠢貨手裡的大業,這時候楊大人哪裡還坐得住!
面子有千秋功業重要嗎!面子有修書重要嗎!面子有拯救這註定栽在顧大人手裡的國子監重要嗎!
「來人!備轎!」
徐階笑吟吟的看著楊慎飛快的進內院換了衣袍,連招呼都來不及打,急匆匆的就出了門。
皇帝在等你,你也得主動去啊。
楊慎轎子坐了一半,那血氣翻湧的感覺才終於緩緩下來,整個人也從上頭的惱怒中反應了過來。
不對啊。
我這去見皇上,我該說什麼?
可是轎子都走了一半了,徐大人還不一定離開了楊府,這時候要是回頭碰見他,那更尷尬。
自己當年是被當庭杖責三次以後離的京城,如今兩鬢都已斑白,官品還比不上那商婢的私生子,哪怕心裡過一遍這些事情,都讓人煩躁不安。
其實上次徐階一走,楊慎心裡就回過神來了。
過去自己率領群臣邊捶門邊嚎啕大哭,完全是持眾挾君的死罪。
要不是父親當時威望仍在,行刑的錦衣衛手下留情,自己恐怕也早就是孤魂一縷了。
他縱有千百種的說辭,心裡也明白,如今清高也換不來什麼。
京中的錦衣玉食,還有無數大小官吏的攀緣附會,在父親回鄉之後都煙消雲散。
後來他又被貶去西南,過盡了粗茶淡飯的窮苦日子,一年能吃幾回肉都算是奢侈了。
那些目不識丁的小老百姓,又有誰知道他就是前朝名赫一時的狀元郎?
正在思索之際,廂門外傳來聲音:「老爺,駛到這兒您得自己走了。」
楊慎愣了下,應了一聲,緩緩的下了車。
他一步步的重新再走了一次,還是一樣的紫闕朱閣,還是一樣的青磚綠苔。
被父親牽著的年幼的他,意氣風發的少年的他。
還有如今潦倒無名,連個像樣官職都不曾被授予的他。
低頭,就這麼難么?
楊慎抬起頭來,看向天邊遠去的孤雁,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
父親退出了那場鬥爭,自己輸了那場鬥爭。
終究是敗者為寇。
虞璁回了乾清殿,剝著乾果看著書,又開始想回頭講哪個笑話逗逗陸大人才好。
他可喜歡看這正經男人一臉窘迫的樣子。
這被動沉悶,也有被動沉悶的妙處——只不過這樣的男人,到了床上又會是怎樣的模樣?
皇上猛地一瞧腦袋,頗有種被自己嚇到的感覺。
又開始思春了啊朋友!
別!雖然阿彷身材好聲音好模樣棒估計喘息起來也相當好聽,但是……
誒這麼想那他確實是自己的理想人選啊。
皇上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感覺好像沒什麼不對。
從前自己跟基佬朋友一起去男生浴室洗澡的時候,也會偷偷看那些線條舒展的好看男人。
哪怕人家是直男,心裡悄悄喜歡一下也無傷大雅。
可惜現在是冬末,天氣還沒轉晴,他還真沒法子摸一爪子陸大人緊實的腰線。
那大長腿,那低沉的聲音,還有那練過武的體力,嘖嘖嘖嘖……
「皇上?」
虞璁猛地從白日夢裡回到現實,見是黃錦到了面前,忙輕咳一聲正經道:「何事?」
他的目光越過黃錦,看向遠處還在低頭看書的陸炳,突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楊慎候在東殿,想見您一面。」
楊慎?
虞璁從遐思中又回過神來,晃晃腦袋道:「放他進來。」
自己怎麼一想到陸炳,就開始慣性走神,也真是一點節操都沒有了。
楊慎得了公公的消息,深呼吸了幾道,才再度走了進去。
上一次他來的時候,王守仁被百般噓寒問暖,自己卻跟個奴才似的被晾在旁邊。
他其實心裡並沒有底氣。
虞璁收拾好了表情,見楊慎緩緩進來了,慢慢道:「何事?」
楊慎行了一禮,沉聲道:「臣,前來請罪。」
這句話,簡直像是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一樣。
虞璁垂眸看著他,半晌都沒有說話。
兩人沉默了很久,都各自在盤算著什麼。
「楊慎。」虞璁開口道:「當年你帶了一百多個大臣,去左順門那捶門大哭,朕倒也不以為意。」
「朕是從那日起開始覺得,與其委屈你在官場沉浮,不如放你自由,去縱情山水,恣意詩歌。」
他這句話,說的不輕不重,卻讓楊慎忐忑的內心在這一刻涼透。
皇上是篤定了他不是個做官的料,還不如自己去寫些花拳繡腿的文章,永無堪用之才。
「陛下!」楊慎猛地抬頭,內心最深處的驕傲和偏執被擊潰,他深呼吸,竭力壓下翻湧的情緒:「臣有意報效朝廷,從前種種皆是魯莽愚鈍之舉,望皇上網開一面!」
虞璁看著這相當狼狽的楊大人,心裡還在等待著時間。
他知道,如果將這樣驕傲又骨頭硬的人貿然放進宮裡,極有可能得不償失。
人都是從眾的東西,若大家都剛正不阿,再奴性的人也會跟著挺直脊樑。
把楊慎這種以下犯上,目無法紀的人扔進朝廷里,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紛紛效仿。
他現在不是這歷史的觀賞者,而是這大明朝的帝王。
陸炳緩緩抬眸,看向那沉默的皇上。
他鳳眼微挑,薄唇略抿,搭在檀木桌上的手指纖長白皙。
如此清冷奪目的人,身上因籠罩著皇族的華貴之氣,竟多了一分艷色。
陸炳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那一刻,終於呼吸紊亂了一秒。
自己這是……動了心。
寂靜之中,楊慎的汗緩緩地滴了下來。
陛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乳臭未乾的少年郎,他現在挺拔修長,不苟言笑,就連沉默也是一種無聲的威壓。
事已至此,如果再不宣誓效忠,恐怕未來也再無機會了。
楊用修,你真的甘心只寫作二三詩文,永不出頭了嗎?
楊用修,失意落魄的滋味,你還沒有嘗夠嗎?
他緩緩的後退了一步,忽然就跪了下來。
「砰。」
楊慎跪了下來,咬著牙磕了三個頭。
每一下都碰撞地面,發出鈍響。
「砰。」
起身,再度跪下。
懺悔他過去的妄念,也告別所謂的驕傲。
「砰。」
最後磕的三個頭,一敬天下,二敬帝王,三敬他脫胎換骨的楊用修。
虞璁看著他三跪九叩行罷,再顫抖著緩緩的站了起來,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明日,去國子監報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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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楊慎走後,皇上默不作聲的批了很久的摺子。
鶴奴還待在東殿里應答備記,正殿里只剩他們二人。
陸炳不願思索自己內心的想法,可從前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種種約束,如今竟如春陽融冰般消散的悄無聲息。
他望著他站了起來,去捧了一盤橘子。
銀炭上火焰吞吐,偶爾發出噼啪之聲。
虞璁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陸炳站在自己的身側,還捧著一盤橘子。
「陛下……」陸炳緩緩開口道:「休息片刻吧。」
虞璁任由他把那盤橘子放下,忽然道:「陸大人,朕下次還要為楊大人查看病況。」
「不如,你先把上衣脫了,讓我看一眼肌骨走向。」
陸炳怔了下,心裡忽然好像有什麼被徹底撬動了。
哪怕陛下命自己一絲/不掛,恐怕心裡也是願意的。
「不要擔心……」虞璁放下了筆,從容起身道:「不會很久。」
他的姿態依舊如之前訓斥楊慎那般,威嚴而不容侵犯,語氣卻平穩輕巧,一如從前安撫楊大人那般。
陸炳站在原處,任由他抬手撫上外袍的弔扣,一揚指便即刻挑開。
寬鬆的外袍緩緩垂落,飄到了地上。
他沉靜而心甘情願的站在那裡,任由虞璁將他的外衣一件件的剝下。
便如同從前嗜血又好戰的獵豹,在這一刻突然被馴服的乖巧如貓。
虞璁的指尖帶著冰涼的溫度,此刻不緊不慢的撫上他裸/露出來的半截脖頸,順著鎖骨滑了下去。
最後一件裡衣也被慢慢解開,在垂落的那一刻竟帶了幾分情色的意味。
指腹帶著細密的質感,掃過他的胸肌和乳/尖,滑向腹肌的位置,又不輕不重的掐了一下。
陸炳垂了眸子,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似的,任由他拿捏玩弄。
虞璁勾起笑容,再度抬起了手,將微熱的掌心貼上了他的后脖頸。
他的線條,果然完美的猶如古希臘的雕像。
無論是脖頸的弧度,還是倒三角的裸背,就連人魚線都若隱若現,帶著幾分隱秘的引誘。
陸炳緩緩閉上了眼,安靜的感受著那曖昧的掌心溫度,連他的掌紋劃過背部都辨認的清清楚楚。
清水香的低沉味道隨著溫度瀰漫,清冽沉靜,又些禁忌的感覺。
虞璁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如果摸下去,可能就直接把他強上了。
皇上猛地一收手,晃了晃腦袋,把許多有的沒的和體點陣圖統統甩了出去。
陸炳抬起眸子望向他,突然笑了起來。
他笑容淺淺,眼眸溫潤又包容,彷彿在邀請著什麼。
這樣一個沉悶又不解風情的男人,怎麼會笑的這樣好看。
虞璁怔了下,下意識的再度揚起頭吻了上去。
他的吻帶著幾分撕咬的意味,連喘息聲都破碎著流溢出來。
骨節分明的長指按在他緊緻的腰上,無聲的收緊,讓肌膚緊密相貼。
陸炳抬手把他抱在了懷裡,低頭緩慢卻認真的回應著,溫柔的摩挲帶著纏綿的意味,令人永遠都不想停下來。
鶴奴在門縫外悄悄瞥了一眼,仔細的把門掩好了,扭頭走了幾步,又開口吩咐道:「皇上公務繁忙,切勿進去打擾。」
黃錦愣了下,飛快地應了一聲。
當虞璁恢復意識的時候,他發現兩人都靠在芙蓉榻旁,已經不知道擁吻了多久。
好像這一刻里,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緊擁著輕蹭彼此柔軟的臉頰,再度交換氣息與津液,就這樣持續一晚上,好像也樂此不疲。
他終於鬆開了他,略有些燥熱的擦拭了下彼此額頭細密的汗珠,突然感覺到哪裡不對勁。
唔,好像某個部位頂在一起了。
畢竟都是禁慾已久的男人啊。
陸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卻仍捨不得離開他,只略調整了下姿勢,繼續把他抱在懷裡,憐惜又小心的落下一吻。
虞璁被抱得相當舒服,索性窩在他的懷裡,小聲道:「你今晚留下來,抱著我睡吧。」
他沒準備好再進一步做些什麼,可哪怕就這樣淺淺的肌膚相親,都讓自己有些上癮。
從一開始,自己忍不住靠在他肩頭撒嬌或者發獃的時候,就早該明白了。
身體也好情緒也好,自己都在忍不住接近他一些,再多索取一些。
想在夜幕昏沉的時候相擁,在燭影搖曳時索吻,想讓他每時每刻都呆在身邊,哪裡都不要去。
陸炳安靜的抱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君王,自己是臣子。
可哪怕為了這一刻去死,他都覺得毫無遺憾了。
熙兒的唇柔軟微甜,哪怕僅淺吻一瞬,都足以讓他緩解這些天來內心的焦灼和不安。
「好。」
皇上又在他的懷裡窩了許久,期間爪子還非常不老實的摸了個遍。
從前能看不能吃這麼久,自己也真是夠保守的啊。
陸炳被他摸的心亂如麻,幾乎想悶哼出聲,卻強忍了下來,任由那貓尾似的指尖掃來滑去。
好煩,還有一堆摺子沒看。
虞璁心裡其實有幾分羞澀和忐忑,但一見阿彷這麼寵慣著他,膽子反而大了許多。
他蹭了下他的下巴,從懷裡摸索著爬了出來,輕聲道:「別凍著了。」
剛才扒掉的袍子,再撿起來一件件穿上。
陸炳乖巧的張開雙臂,任由他略有些胡亂的給自己穿袍子。
虞璁坐在他的腿間,磨磨蹭蹭的系著那豆綠的衣帶,心想這古代的衣服就是麻煩,穿也麻煩脫也麻煩。
他不自覺得拱來拱去,腦袋又開始蹭的下巴,陸炳忍不住笑了起來,把他抱在了懷裡,又低頭吻了過去。
「唔……」
大概,這是自己這輩子一來,最放肆的一次了吧。
直到用晚膳的時間,皇上才神情略不自然的喚鶴奴進來。
鶴奴眨巴著眼睛望了眼他和陸大人,手腳麻利的開始幫忙收拾文檔和筆墨。
「陸大人,你的衣服掖成左衽了。」
他背對著他們兩,尾音微微的上揚。
虞璁正喝著茶,頗不自然的咳了一聲,眼睛也隨機望向了別處。陸炳低頭瞥了一眼,慢慢道:「大概是我睡糊塗了。」
由於有鶴奴近身伺候著,黃錦漸漸守在寢宮之外,偶爾累了也會在側殿取暖。
但為了程序穩妥,傍晚的時候邵元節被喚進乾清殿里,如此這番這番如此的說了一便。
——宮中時有妖異之聲,需至陽之人守夜鎮殿。
陸大人順理成章的多了個在乾清殿過夜的理由,哪怕真被黃公公瞅見了什麼,也多了借口。
虞璁天生怕冷,又喜歡被陸炳摟著抱著,索性晚上批摺子的時候都窩陸大人懷裡,任由他給自己喂果子吃。
他清楚鶴奴是個何等精明又洞察的人兒,也放心他不會背叛自己。
鶴奴見慣不慣他們兩的黏糊樣,見這窗戶紙終於捅破了,心裡也跟著鬆了口氣。
瞧你們兩這磨嘰的。
工部逐漸步入正軌,如今開始和兵部合建戰車。
國子監祭酒的位置換給楊慎做,顧鼎臣被隨便找了個借口調去了某個閑職。
虞鶴再度抄了一堆紅頭文件,一摞都送到了經部。
——這是開年以來,皇上頭一次召集他們去乾鈞堂里開會。
經部的十個要員提前一刻到了廳里,皇上也掐著點坐玉輦過來,身邊還跟著那兩位近侍。
虞大人自然笑的有些可愛,陸大人的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王守仁捋著鬍子翻了翻徐階送的筆記本,還沒等自己動手研墨,旁邊的人爭先恐後的幫他把一切都弄好了,還倒了杯熱氣騰騰的普洱茶。
「諸位愛卿,來的頗早啊。」虞璁瞥了眼已經比從前好許多的會議秩序,示意虞鶴把黑板推過來。
「經部如今分商、貿、農、財四部。」
商部控制經商相關的所有事項,貿易對接各邊疆的進出口貿易。
農業部官員最多,但目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財政部接管了從前的天財庫,已經開始新一輪的審計和對賬了。
「未來三年的工作重點,都將放在農業的恢復和復甦上。」虞璁抬手圈了農這一字,扭頭看向張孚敬:「張大人雖然仍是禮部尚書,但因為主持許久的勛戚莊田回收,便不換人選了,張大人,把最近的工作情況彙報一下。」
張孚敬依言起身,從容的把最近一二十天的情況都講了一遍。
伴隨著皇上清田令的正式下達,大部分根基不穩的豪紳王公都老實的交出了從前強並的民田,只有少數還在裝聾作啞,想著法子打馬虎眼。
這些藩王的親屬被陸炳一一記了名字,暫時放那不動。
但由於基數之大,在八成甚至九成的莊田都在陸續回收和重新歸位所有權的時候,張璁和部下們基本上都忙得廢寢忘食,連政斗的時間都沒有了。
現在,不光是京城的田地在陸續回歸百姓手中,各省的官吏在覺察風聲之後,也加大了相關的打擊措施,就等著算上一筆業績,好早點晉陞。
連能住在京城的老藩王都能失勢,這些外省的藩王也沒什麼可怕的。
聽到這裡,徐階明顯放鬆了許多。
他雖然和張孚敬不對付,但明顯盼望著百姓們有田可以耕種,也盼望著天下風調雨順,國家越來越好。
「張大人可以坐下了。」虞璁接過虞鶴整理標記好的資料,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數據:「如今雖然流民在逐漸回歸田野,一切都在走向正常的秩序,但是從往年的政報來看,農業形勢仍然不樂觀。」
自然災害這種東西,最近幾年太頻繁了些。
「嘉靖元年,秋七月己酉,以南畿、浙江、江西、湖廣、四川旱,詔撫按官講求荒政。」
「二年二月癸未,振遼東飢。」
「三年三月壬申,振淮、揚飢。辛巳,振河南飢。」
「四年乙亥,振遼東災。」
每一年,不是旱澇就是飢荒,朝廷一年年的發賑災糧財,毫無效果。
皇上看了許久的記錄,有種不確定的想法。
這個時代沒有攝影機和照相機,所有來自外省的消息全憑官員的奏報。
可這些賑災的糧食究竟到了誰的手裡,老百姓又吃了多少,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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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一樁事,是派三九二十七名觀農使,秘密前往這報災的九省,遊歷往來後跟朕如實稟告。」虞璁嚴肅了神情,仔細道:「這二十七人都應作普通百姓打扮,彼此獨立時間出發,並且互相不得泄密行蹤,具體事宜交給農部巡官來辦。」
哪怕沒有飛機高鐵,也要每年核查政報。
他的直覺告訴他,某些年年哭慘歲歲求免稅賑災的地區,未必能差到哪裡去。
王守仁聽得非常專註,點頭表示贊同。
這二十七人互不知情,出發時間也最好不要一致,每個省派去三人,基本上綜合一下回稟的消息,可以還原事實。
往後每年都要更換探子,不能有任何人去重複的地方,這樣官員才無從巴結,甚至並不知道他們的離開與往來。
「這第二樁事,說起來有些複雜。」
「朕先講一遍,你們不一定聽得懂——但也照著這圖畫一遍吧。」
這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面臨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困境。
長江流域的農田雖然享受著肥沃的土壤,但在雨季極容易被洪澇淹沒,造成大量的損失。
但雖然江闊湖多,當地還會較頻繁的遭遇乾旱的困境。
——這個時代的水渠較為簡陋,又不可能被定時疏通擴寬。
這些水渠只要某一段出了問題,後面就有可能都接連著遭殃。
夏季暑氣重,小河溪流都可能被蒸發到乾涸的地步。
但百姓不可能在酷熱下還長距離跋涉擔水,莊稼便極有可能因此而紛紛枯萎。
虞璁解釋的清晰明了,還示意鶴奴展開早就準備好的南部地圖,給他們看硃筆標記的位置。
「這附近一帶的水渠,肯定有年老失修,有斷裂或堵塞的境況。」他思忖道:「在這種地方還出現旱情,著實不應該。」
一旁的杜大人聽得略有些不安,試探道:「皇上可是想新修水渠,再重新加固疏通一次?」
如果這麼做,大可能得不償失,還可能耽誤百姓耕種收割,造成進一步的損失。
「不,針對這片地區,朕有一個建議。」
虞璁拾起粉筆,寫下了四個大字。
——桑基魚塘。
他側了側身子,示意鶴奴再推一塊黑板過來。他拿了粉筆,在黑板上畫起畫來。
簡筆的河流朝某處流去,還有高低不平的田壟,他又用箭頭打了幾個標記,示意他們仔細來看。
徐階看到這裡,忍不住心裡讚歎了一句。
多虧皇上出生於民間,不似這京城裡的皇帝代代生於紫禁城,起碼知道田壟是個什麼樣子,也更懂該如何關心民間疾苦。
虞璁畫了一半回過頭去,見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的望著他,心裡壓力有些大。
「桑基魚塘,其重點在於將低洼的土地挖深為塘,將挖出來的泥土堆在四周築成塘基,這樣既可以減輕水患,又可以養殖魚類。」
他用粉筆畫了幾條游魚,又在旁邊補了幾棵樹:「這塘基上要栽種桑樹,防止水土流失,同時蠶沙還地,全部培回農田之中,有助於糧食收成。」
這低洼的土地,自然在河流兩側,只是沒有被開發而已。
一旦將塘基修築,等於在河流兩側都圍了道河壩,不僅可以減輕水患,疏導河水,還可以帶動桑樹的養殖。
這種現代化建設模式好處在於,可以讓農民們充分的利用時間,連收割后的農閑都有活兒可干,不斷地產出更多,也收入更多。
桑樹可以用根須抓牢土地,防止流水衝擊土壤,不斷的加劇洪澇的惡化。
塘泥可以用來肥沃土地,讓莊稼吸收更多的營養,也算是有機肥了。
至於這其中的細節,虞璁連講帶畫,把底土表土的翻培都講的清清楚楚,聽得下面一溜人都瞠目結舌,只能不住地記筆記。
皇上講了一半,終於接了虞鶴遞來的熱茶,緩了口氣。
王守仁在旁邊聽得如獲至寶,開口試探道:「只是這魚塘,是否還再度收租?」
有利可圖的情況下,百姓才肯付出更多的勞動力,去搶佔更多的資源。
如果這魚塘的租子略高,恐怕政策布置下去,都只有寥寥民眾肯響應吧。
「不收。」虞璁放下茶盞,擦了下額角的汗道:「朕有意效仿太/祖,當年太/祖曾允諾,凡開墾荒地者,免租三年,朕免魚塘之租十年。」
他心裡清楚,這等於把河道附近過於低洼而難以種莊稼的地方,都悉數的讓給了那些百姓們種桑樹養魚。
比起勛戚藩王們佔下的農田,這根本不算什麼。
「回頭你們同楊祭酒再開個會,」皇帝緩緩道:「他博聞強記,在這方面必然多謀多慮,桑基魚塘之舉先在江浙兩廣試運行,兩年後再決定是否推廣。」
說到這兒,虞璁突然想起來了什麼。
好像……從朱元璋那時候開始,江浙一帶的賦稅就遠高於其他省?
當年好像是因為張士誠在江浙百姓的支持下拿下了石頭城,老朱看了很不爽,就在小本本里記了一筆吧?
皇上索性坐了下來,緩了緩道:「徐大人,你把賦稅報一遍說與朕聽。」
徐階雖然沒提前被吩咐要準備這些,可在經部成立前後,他便日夜溫習了許多相關的資料,典籍也查了不少,今兒突然被問到這些,竟也倒背如流,說的從容不迫。
王守仁原先對徐階沒什麼印象,只知道他也同好心學,沒想到在為官上如此勤懇,此刻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皇帝聽了半晌,越聽越不對勁。
國家現在的賦稅,也太過分了點吧。
「等等——」他抬手示意徐階暫停,揉著太陽穴道:「確實要減稅了,不管是農業還是工商業,都必須要改改。」
農田收重稅也就算了,茶鹽礦產管制過分嚴厲,連酒的流通都限制一堆。
這些可都是日常流通品,如果過分扼制交易,收上來的稅還得不償失!
皇上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聽得有些懷疑人生了。
今朝的這皇上,怕是個聖人託身轉世吧。
事事親力親為,還頻頻出宮集會,愛民如子還想著法子減輕稅收,簡直是明君中的明君。
虞璁其實並沒有那麼崇高,他之所以不肆意斂財,做個能吃能喝瞎雞兒玩的暴君,還是因為閾值太高了。
豹房酒池裡逛一趟,比得上一場新出的swicth或者PS4好玩嗎?
養上六七個戲班子,就能演一出《鋼鐵俠》出來?
還有哪些奢侈無度的物件貢品,在現代人看來,也就是些精緻的瓶瓶罐罐,或者其他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消耗品而已。
與其為了這些東西索取民脂民膏,還不如減輕宮廷支出,想法子把這國家養的好一點,也算是實現自我價值,尋求些人生的大樂子了。
鶴奴站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看著皇上從容論道的樣子,心裡生出幾分油然的敬意來。
這侃侃而談有理有據的皇上,跟沒事追著陸大人講葷段子的皇上,當真是一個皇上么?
陸炳站在另一側,心裡的感情也頗為複雜。
私下裡,他柔軟而嬌憨,就差抱著自己打滾了。
可站在朝堂之中,他便是尊貴又慈仁的帝王,哪怕只是眸光一掃,都令人有臣服的衝動。
他笑起來,凶起來,沒心沒肺的鬧騰起來,都令人離不開眼睛。
可就是這樣的他,竟肯親眷自己,真宛如做夢一般。
陸大人安靜的站了全程,如蠟像般沒有動過分毫。
從前冰冷而毫無感覺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覺間,也有了溫柔的軟肋。
「王大人。」虞璁還沒注意到其他人訝異的目光,鄭重道:「農、商、工,三業皆需減稅,朕政務繁多,不能一一擬定,還望代勞。」
他現在沒辦法做每一個小項目的執行者,只能每天掌控大格局的進度。
「遵旨。」王守仁也被皇上這大愛無疆的性子驚到了,慢慢道:「可是陛下不擔心,來年俸祿發不出去嗎?」
虞璁愣了下,忽然粲然一笑:「朕以為,今年年末的稅收,反而會比過往猛漲許多。」
工資要真的發不出去,他就甩手把宮裡數不勝數的瓶瓶罐罐全賣了。
那些珊瑚樹夜明珠紫金冠,留著也扔那吃灰,沒什麼卵用。
王守仁起身鞠了一躬,誠懇道:「謝陛下垂憐蒼生。」
其實按照原計劃,他本來還有好多構想要講。
但單就桑基魚塘這一項,一班子人都繞著它談了一下午,估計日後好幾天都還要針對此法爭論修改,還得查資料寫論文之類的。
等這些東西都塵埃落定了,就悉數加進三典附贈的小冊子里,都弄成濃縮的精華。
往後自然有農使走街串巷,給老百姓們普及種莊稼的各種妙法,以及這些發家致富的奇術。
皇上回宮之後,在小本本上劃掉了桑基魚塘四個字,又記了四個字。
玉米番薯。
他記得上次吃早飯的時候,那面果子是用玉米面和玫瑰揉制的,味道還相當不錯,只是不知道如今玉米的普及範圍如何,番薯到底傳進中國了沒有。
皇上癱在芙蓉榻上,揮手趕走了黃錦,示意誰都別來煩我。
開個會真是勞心勞神,現在的自己就跟鹹魚一樣,氣都有點喘不過來。
陸炳坐在他的身側,非常自覺的給皇上揉完肩膀揉腦袋,曾經殺人滅口執刀拿匕首的十指輕柔張開,小心的控制著力道。
他這麼一按,皇上就哼哼唧唧的享受了起來,揮爪道:「鶴奴,端碗脆藕帶來,要酸的。」
沒過一會,又覺得渴了:「鶴奴,給朕煮冰糖雪梨湯吧,記得放點槐花蜜。」
等頭按完,翻個身跟小豬仔似的讓陸大人捏背,虞璁又笑眯眯的趴著望向鶴奴,開口道:「再端些炒栗子來,口記得開大些。」
小祖宗到底是小祖宗……
鶴奴默默把之前腦子裡的光輝形象抹掉,點個頭就吩咐小廚房炒栗子去了。
陸炳抬眸看向他遠去的背影,等確定人跑的沒影了,忽然輕聲開口道:「我今天抓到個人,在往他的飯食里下斷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