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住宮中

  五月之時,宮城之中已有了細薄蟬鳴。碧綠樹蔭半籠著飛檐屋台,微炎暑氣令宮人們都換了一身輕裝。


  慈恩宮裡,沈蘭池與堂姐沈桐映一道向沈皇後行禮。


  沈皇后叫宮女去取了冰鎮的解暑湯,又命人給她二人看座。見到兩位各有風姿的侄女兒,皇后眼裡笑意愈深。只不過,更多時候,她都仔細地看著沈蘭池,彷彿那一道來的沈桐映只是個陪襯品。


  「先前你母親說你身子不大舒服,因而休養了一段時日。現在可好了些?」沈皇后關切地問蘭池,「若是不能勉強,姑姑也不留你。」


  先前因著滿京城四起的流言,蘭池被母親禁足在家。對外,沈大夫人只說是蘭池的精神頭有些不好,要好好養一陣子。沈皇后自然也是明白個中彎彎道道的,只是不會明說罷了。


  「謝過姑姑關心,蘭池已大好了。」沈蘭池答。


  「那就好。」沈皇后唇邊笑意愈深。她又打量了一陣蘭池,忽而摘下了髻上的鳳簪,在蘭池的發間比了比,道,「蘭兒今天穿的這一身杏花色真是好看,與這枚發簪也相襯。」


  說罷,沈皇后就將那鳳簪插|入了蘭池的發間。


  「蘭兒倒是覺得……」沈蘭池目光一轉,取下頭上的鳳簪,轉而遞給了身旁的沈桐映,「大堂姐耳上的這對南珠,才與姑姑的簪子比較登對。」說罷,她對桐映微一眨眼,笑問,「桐姐姐以為如何?」


  沈桐映的目光直勾勾地隨著那發簪,聽到蘭池如此問,便咳了咳,假做不經意道:「還是姑姑更適合這簪子。」


  沈皇后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她便命宮女收回了那發簪。


  接著,便彷彿不曾發生此事一般,沈皇后關心了一番姐妹倆在安國公府的吃住,又賞賜了些珠寶首飾下來。扯了一會兒家常話后,便有宮女來說陛下召沈皇后前去乾儀宮說話。


  「今日天氣晴好,倒不如去御花園中走動一番。」臨出慈恩宮前,沈皇后對兩個侄女道,「那御花園中新栽了些番邦進貢來的名貴花種,煞為風雅,太子極是喜愛。想來,蘭兒也會喜歡的。」


  沈皇后意味深長的一番話,令沈桐映的眼亮了起來。待皇后離去后,沈桐映迫不及待地重理妝容,攜著宮女向御花園去了。


  沈蘭池對太子和御花園都毫無興趣,索性與沈桐映分道揚鑣,自己在慈恩宮附近的園子里尋了處涼亭,姿態瀟洒地躺下來小憩。


  這涼亭恰好遮去微曬的午後天光,附近又有道潺潺作響的清溪。蘭池倚在石靠上,漸漸沉入了夢境之中。


  不知睡了多久,她隱約覺得似乎有人在撥弄她額前一縷髮絲,撩得她額心痒痒的。未曾多想,她便伸手扣住那人的手腕,低聲道:「陸麒陽,別鬧。」


  靜了一會兒,一道如寡淡冰泉的聲音才在她耳邊響起。


  「鎮南王府的世子不在此處。」


  這聲音驚得沈蘭池一下子便清醒了。她抬起頭來,只見自己的五指正扣著一個男人的手腕。她腕上的鐲子與細細紅繩,幾乎要在他的肌膚上硌出幾道印子來。


  是陸兆業。


  「見過太子殿下。」沈蘭池立刻鬆了手,微整衣裝,垂首道,「丫鬟不曾前來叫醒我,因而不知太子殿下貴駕來此,多有失禮……」


  「是孤讓她們退下的。」陸兆業收回了手,拇指悄然摩挲了一下掌心,「見你睡得熟,便沒有讓她們叫醒你。」想到方才沈蘭池在夢中所喚之名,陸兆業眉心微皺,問道,「你與鎮南王世子雖有世交之誼,可你也該知『避嫌』二字為何物。若如此,便不會有先前那滿京城的流言。」


  聽了他的話,蘭池心底微有一分不屑。


  婚事都不曾定下來,這位太子殿下倒急著管教起她的私事來了。


  「太子殿下,蘭池的私事,與您又有何干?」沈蘭池望向陸兆業,笑容依舊,「雖太子為儲君之尊,可沈蘭池一介小女子的閨房私事,也輪不到太子殿下插手吧?」


  陸兆業的面色微微一寒。


  先前,他遠遠地看到沈蘭池睡在此處,本是想如往日一樣避開她的。只是想到沈蘭池與陸麒陽那飛滿京城的流言,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可蘭池一醒,連著喊了三聲「太子殿下」,並沒有如從前一般喊他「兆業哥哥」。且她往日見到他,纏著他還來不及,又怎會如今日這樣,彷彿渾身長滿了刺一般,一句好也不讓他討著?


  「這又是怎麼?孤又有何事惹到了你?」陸兆業的語氣中有了一絲微微的不耐,「你若真想嫁入東宮,便該潔身自好些。」


  「八字尚無一撇,太子殿下緣何有此一說?」沈蘭池道,「蘭池聽皇后姑姑說過,太子總是雜務纏身,繁忙已極,想來今日亦然,蘭池便不多做叨擾了,這便告退。」


  說罷,她竟像躲瘟疫似的,飛快地出了那涼亭。


  陸兆業的心底一沉。


  沈蘭池竟然如避蛇蠍一般躲著他,這是怎麼了?

  沈蘭池出了涼亭,沿著石子小徑走了未幾步,便見到涼亭的不遠處還有三四個人,原是河間王、山陰王家的兒子們,俱是與陸兆業交好的陸氏子弟。


  沈蘭池知道陸兆業還在看她,當即她便停了腳步,朝著山陰王家的次子陸敬樺笑了一笑。


  美人一笑,灼灼其華。陸敬樺當即便有些手足無措起來,白凈的臉龐也微微一紅。其餘幾個陸家子,也是面色各異,環目四顧,一副緊張模樣。


  很快,蘭池便聽到了陸兆業極冷的聲音:「敬樺,你們先回去吧,孤與沈小姐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還有何話要說?」沈蘭池沒有轉身,語氣里還有了幾分散漫敷衍。


  「欲擒故縱可算不得什麼高明把戲。」陸兆業的嗓音愈沉,語氣如施捨一般,「沈蘭池,孤會娶你。可孤容不得一個不忠不貞的女子留在東宮。」


  「哦?」沈蘭池終於轉了身,妙眸流轉,笑容愈甚,「意思是,只要蘭池做個水性楊花、放蕩肆意的女子,太子便會避蘭池而遠之咯?」低低笑了一陣后,她十分懇切道,「謝過太子殿下指點。」


  陸兆業面色一沉,道:「孤並非此意,是孤要你……」


  「大堂姐!」就在此時,沈蘭池忽然向著某處高聲呼道,「太子殿下也在此處呢,桐姐姐不來與太子殿下請安么?」


  聽到「桐姐姐」三個字,陸兆業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下一瞬,恰巧漫步到此處的沈桐映便沖了過來,嬌聲向陸兆業行了禮,滿是期盼地抬頭望向了陸兆業。


  看到沈桐映,陸兆業立刻便想走。


  他對沈蘭池的心思向來是複雜又不可說的,但對於沈蘭池的這位堂姐,他便只剩下了不耐。


  沈桐映起了身,已兀自開始了一連串的絮絮叨叨:「聽聞太子殿下喜歡那御花園之中新栽的花種,桐兒便也去仔細賞看了一番。不知太子殿下可願賞光……」


  沈蘭池便躲在她的背後,行了禮,自顧自走了。


  陸兆業要想追她,還得先打發了面前的沈桐映。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遠了。


  ***

  入夜後,桐映與蘭池在慈恩宮的偏殿里歇下了。蘭池時常來慈恩宮裡小住,因此這偏殿里備著她慣用的衣物枕席與熏香首飾,連伺候的宮人也都是眼熟的。


  也許是因為白日里睡了一覺,沈蘭池還不大有困意,因此便屏退了宮人,獨自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窗外恰好有一汪靜湖,倒映著天上疏星淡月。草蔭里蟬鳴微響,如人心底事一般此起彼伏。


  習慣性地,她便望向了那湖後園子里的一條小徑。


  從前少時,她住在這慈恩宮裡,也曾每晚望著這條小徑。慈恩宮近陸氏宗學,每每到了傍晚的下學時分,沈蘭池便能看到三三倆倆的陸氏貴介少年結著伴從此處經過。雖隔花樹,又隱隱綽綽的,但她每次都能辨出陸麒陽的身影來。


  而少年陸麒陽也會在此處停上一會兒,刻意撿塊小石頭朝那湖水裡丟去,好濺起四溢水花來,最好那水花炸地又泛又穩,能直飛到沈蘭池臉上去。


  那時,沈蘭池曾一度以為陸麒陽是個兢兢業業、勤奮向學之人,這才會每日往返在上下宗學的必經之路上。直到有一次沈皇后無意說漏了嘴,蘭池方知道陸麒陽這小子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五天里能有四天逃學,日日都不讓先生見到他的影子。


  也不知道那時的陸麒陽在忙什麼,明明不去宗學讀書,卻總是出現在這條小道上。


  興許……


  蘭池回憶起少年時的事,不由托腮露出了微甜笑意。


  就在此時,借著淺淡月光,她瞥見那小道上似有人影一晃而過。她仔細一看,發現那竟然正是陸麒陽。


  陸麒陽顯然也是看到了靠在窗口的她的,因為他彎腰拾起了一塊石子兒,掂了掂大小分量,繼而便將那石子朝著水面丟去。


  只可惜,力道太小,一星水花都不曾濺起,那石子便沉了底。


  不一會兒,年輕的世子爺便偷偷摸摸地繞了路,溜到了她的窗前。為了放輕腳步,他脫了錦靴提在手上,赤著腳踩過了泥濘的地。


  「你又來看你未來夫君?」他問。


  「是,我來看我未來夫君。」她托著腮,唇角一揚,「姓陸的,現在就在這宮裡頭。」


  「嘖,你前段時日還說什麼『不想嫁給陸兆業』,這才多久,便原形畢露了。」陸麒陽輕笑一聲,「小爺就知道,你從小就想做那太子妃,哪會這麼輕易地改了主意?」


  「誰說我是來看太子的?」沈蘭池說。


  「不然,難道是特地來看小爺的不成?」陸麒陽玩笑似的說完,便又自個兒否決了,「那也不大對。要不是今日我恰好入宮找二殿下,去鑒這對剛拿到的鐲子,你怕是還見不到我。所以,你必然不是來見我的。」


  「何必這麼妄自菲薄?」沈蘭池探出纖細的手指,扯住了他的衣領,要他硬生生地彎下腰來,好與自己四目相對,「若我說,我想嫁你呢?」


  她便這樣直勾勾地望著他,唇角漫開一個笑。


  陸麒陽靜了一會兒,微嘆了一口氣,道:「蘭蘭,你別這樣。我經不起玩笑,會當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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