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夜巡歸家
阮府之中,一片寂靜。
陸麒陽伸手,探了探大漢脈息,見他已死,便伸手到他衣領中摸索。略一搜尋后,他從大漢內袋中掏出一封被血跡濡濕的信來,疊了起來。
蘭池一直在旁,聞言不由驚道:「這是什麼?」
「偽造的書信。」陸麒陽將那疊為一小頁的信放入袖中,口中低聲道,「仿的是二皇子的手跡,致信江北流亡的匪寇一眾。這封信若是讓人看到了,那二殿下定然會極困擾。」
蘭池心底微怔。
若是這封信真是仿的陸子響筆跡,那便是有人想把流盜案的髒水潑到陸子響身上。如此做法,能得益者,在這楚國內也不過一人——太子陸兆業。至於是誰動手……
不知為何,蘭池的呼吸陡然快了起來。
在她胡思亂想間,陸麒陽已進了阮家廳室。他走了一圈后,復又出來,撿起地上淌血的斧子,丟入院中一口枯井,道:「河間王也在此處,只不過醉得不輕。按照河間王的酒量,怕是明早醒來,就不會記得今夜所發生之事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走吧。」
蘭池回望一眼暈倒在地的阮碧秋,這才扯上腿軟不已、說不出話來的碧玉,跟著陸麒陽匆匆朝外走去。
事已至此,想必阮家會明白該如何做方能得益。
夜色已深,街巷裡並無旁人。兩人匆匆行至河岸邊。只見地上落了一柄不知誰遺漏的紙燈,微曳的昏黃光影照得一側水波粼粼生光。幾隻趨光飛蟲直繞著燈紗而舞,不知疲倦。
「你怎麼來了?」沈蘭池平復了心緒,立刻焦急地說道,「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若是你出了事,又該怎麼辦……」
聞言,陸麒陽的面色忽而一沉。
「你也知道方才的阮家極是危險?」他用手抓住蘭池的肩膀,手指險些扣進她的肌膚里去,「如果我不曾來,你怕是就要死在那歹人的斧下了!」
蘭池失語。
「我……」她微垂了眼帘,聽著耳旁淙淙水聲,低聲道,「我死了,一點兒都不要緊,可是你……」
她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死一次也無妨;可是陸麒陽不能死,更不能是為她而死。
「哪兒來的傻子?」他冷哼一聲,道,「我去阮家,是在追查流盜一事。我有功夫傍身,別說只有剛才那一個人,便是再來十個八個,也能全身而退。你可以么?沈二小姐。」
「那流盜案不是由阮迎和河間王在查嗎?都說是江北流寇一路北上,入了京來,膽大包天犯下此案……」蘭池想到這兩天打聽到的消息,說。
「若是真有那麼簡單,那便好了。」陸麒陽淺淺一嘆,道,「那行兇者在之前可還與你說了什麼話?」
「他說……」沈蘭池眸光微轉,道,「說阮迎擋了貴人的路。」
「你可知他口中的『貴人』是誰?」陸麒陽問。
「是流寇之首?」蘭池試探問。
「不,是你二伯,督課僕射沈辛殊。」陸麒陽道。
蘭池眸光一動,低聲喃喃道:「我早該猜到的。」
「二殿下返京之日,馬車忽犯癲病墜下崖去,此事亦是沈辛殊所謀划。若那日,你我二人皆未去迎二殿下,那恐怕二殿下便已凶多吉少。沈辛殊這是一計不成,再成一計。」陸麒陽道。
蘭池聽著,心底恍然大悟。
前世的二殿下在返京路上摔下懸崖,去了半條命,許久不能理事,沈辛殊自然有空徐徐圖之。而如今她重生了,不知不覺間打亂了沈辛殊的圖謀,自然令這樁流盜案提前發生。
「你……」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惱道,「原來二殿下返京那日,你就知道了我二伯的圖謀?我知道二伯不是個好人,可你竟然也傻傻地跟著二殿下坐上了那架馬車,那不是找死嗎?」
「我和二殿下都是武人,當然經得起折騰。」陸麒陽橫疊雙臂,居高臨下道,「你難道沒聽過一個說法,叫做『打草必驚蛇』嗎?」
就在此時,原本寂靜的街巷裡忽然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又有幾束昏黃燈光四處亂掃。那腳步由遠及近,伴著嘈雜的大呼小叫之聲。
「快搜!犯人應還未走遠!」
「竟敢在阮府犯事,真是膽大包天!」
眼看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陸麒陽扯下身上沾了血跡的外袍,對蘭池道:「把手給我。」
「你做什麼?」她小聲緊張道,「我們快些跑吧……」
「把手給我。」他又道,聲音決然。
蘭池無法,只得把手遞了過去。陸麒陽用外袍一角擦去了她手上血跡,再用衣服從地上包了塊石子,裹成一團,朝河裡丟去。那血衣「咚」的一聲落入河水中,倏忽便沉了底。
蘭池這才注意到,方才用簪殺人時,他擋在自己身前,竟叫她的衣服上一點血跡也沒沾著。
「一會兒,有人來了,你便這樣說。」他俯在沈蘭池耳旁,低低地說了些什麼。
蘭池聽著他的叮囑,微蹙了眉,言語間微微猶豫:「這……可是……有些太……」
正當她躊躇之時,卻覺得耳垂上微微一疼,竟然是小世子趁著在她耳旁說話時,輕咬了她一口。溫溫熱熱的,讓她心底躁動起來。
「……你!」蘭池瞥他一眼,低聲說,「從前怎麼不見你膽子這麼大?」
言談間,那伙京畿衛兵已提著燈趕了過來。為首的士長見到面前二人,心裡已有了幾分思量——這位小姐一身錦衣,身後還跟著丫鬟,想來是個大家女兒;而那裸著上身、衣衫不整,又嬉皮笑臉的男子,則是鼎鼎有名的鎮南王府世子爺。
只要是夜裡當值的,總能逮著這位世子爺醉了酒晚歸,或是賭輸了被趕出賭坊的盛景。
「世子爺,您這是……」士長壓低了燈籠,小聲道,「附近出了事兒,您這個時辰在這兒晃悠,小的也不好做吶。更何況,您旁邊這位……」
「不用說了!我都招了!」 陸麒陽爽快道,「是我糾纏著沈二小姐沒錯!是哪個忠心丫鬟報的官?該賞!」
他這一陣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倒讓士長琢磨出了面前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再看那位「沈二小姐」,雲鬢微亂、面帶厭棄之色,正一個勁兒地朝後躲呢,士長愈發篤定了心底的猜測。
想必是鎮南王世子在此糾纏女子。
不愧是京中有名的紈絝子弟。
「我可沒叫丫鬟去報官。」蘭池惱道,「你輸光了錢就罷了,身上竟連件衣服都不剩!你要是沒錢,找下人回去取便是,何必糾纏著我?半兩銀子都不會給你!」
「我這不是把小廝也押做了賭注么?」陸麒陽一副死皮賴臉的模樣,讓士長都有些同情起這位沈二小姐來了,「我輸掉衣服,那也是常有的事兒,不信你問這老張頭。」說罷,他就來拍士長的肩。
「爺,您認錯了!」那士長連忙道,「張大哥今晚不當值,我是胡大鐵。」頓了頓,胡大鐵又小心翼翼道,「這附近出了樁命案,小的奉命辦事,還請您二位跟著一起走一趟。」
眼看胡大鐵的人便要圍上來,夜色里忽而傳來一道沉穩嗓音。
「奉誰的命?」
幾人扭頭一看,不知何時,石橋那頭竟停了一抬烏金輿頂的皂幃大轎。轎簾半撩,露出穩坐其中的一道人影來。那男子玉冠霜衣,面容英挺,通身天家貴氣,原是二皇子陸子響。
「二殿下?」陸麒陽轉了身,頗有些訕訕,道,「未料到竟又讓二殿下抓到我這狼狽的樣子……」
胡大鐵何時見過這等陣仗?立刻軟了腿,攜幾個手下行了大禮,道:「乃是奉頭兒……是奉京畿總衛司長之命……」
「陳家的老大么?罷了。」陸子響摩挲著手上翠綠的扳指,慢聲道,「鎮南王世子今夜與我同游,分開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左右是沒空去犯事兒的,讓他走吧。」
說罷,他視線微斜,掃過沈蘭池面容,復又收了回去。不待胡大鐵回答,轎簾便落了下來,遮去了陸子響的身影。幾個轎夫抬起轎子,轉了身便走。
二皇子發話,胡大鐵怎敢不從?他抹了抹額上冷汗,對陸麒陽點頭哈腰道:「小的方才多有冒犯,還請世子爺大人大量。」說罷,又命身後人敞開路來,好令兩人出去。
「誒,胡大鐵。」走了幾步,蘭池扭頭,對那士兵長道,「你送我回府去。我怕這鎮南王府世子又來糾纏我,路上還是帶些人比較放心。待我到了家,你去我娘面前給我做個證,記清楚了么?」
***
蘭池回到安國公府時,府里早是華燈盡上的時候了。她本以為沈大夫人已在門前不耐地踱步,等著說教她,卻沒料到這次家門口空空如也,並無她那嘮叨娘親的身影。
她帶著丫鬟進了母親的院子,卻聽到母親房裡傳來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響。
「文秀,你和我什麼交情?這等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請我來言謝?」這女子的聲音甚是颯爽,透著一分叫人心底敞亮的明快。
原來是沈大夫人的閨中密友,鎮南王妃謝英鸞。
「阿英,到底是你家兒子又救了蘭兒一回,不謝可不行。」沈大夫人季文秀道,「且今日我叫你來,也只是順道讓你來品一品這南邊供上來的青柑。對了,世子爺年紀也不小了,這兩年可有相看過……」
紅雀守在沈大夫人屋子門口,原本昏昏沉沉的,頭一點一點,好似快要睡過去了。一抬眼間,乍看到蘭池的身影,驚呼道:「二小姐,您可算回來了!」
這一聲呼喊驚動了屋裡人,前一刻還在和鎮南王妃品貢柑的沈大夫人,下一刻便推門沖了出來,也不問什麼「相看媳婦兒」的事兒了,冷著臉對蘭池道:「喲,不著家的小雀兒竟然還知道回來啊?」
胡大鐵見到眼前這貴夫人,又想到此處乃是安國公府,立刻明白自己的用處了。
「這位小姐乃是在路上被鎮南王府的世子糾纏住了,這才慢了歸家的腳步!」胡大鐵連忙道,「小的可以作證!」
沈蘭池沒還來得及讓胡大鐵改口,聽聞此言,直想直接昏死過去。
「麒陽這麼能耐了?」鎮南王妃從屋裡頭跨出來,貴氣的面容上掛著一抹冷意,「我還道先前的滿京流言,只是旁人以訛傳訛罷了,未料到我這兒子竟敢真的糾纏起蘭兒來!」頓了頓,王妃怒氣沖沖道,「蘭兒你放心,我必然會管教好他!這就回去告訴他爹去!」
「等等——」沈蘭池連忙喊。
王妃風風火火的,也不拿那沈大夫人的貢柑,提著裙擺兒二話不說便出門去了。可以想見,鎮南王要是知道了這事,怕是又要對著陸麒陽一頓狠揍。
蘭池在心底,為陸麒陽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