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太子側妃

  鎮南王妃一走,沈大夫人便唉聲嘆氣起來。她伸手戳了一下沈蘭池的額頭,道:「我還道怎麼突然去聽起了戲,原是又去招惹世子爺了。要說你想看哪家戲班子,請到府里來便是,又何必眼巴巴地跑去那登雲閣?」


  頓了頓,沈大夫人愁著眉眼,又道:「若是你真要嫁世子爺,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爹那兒……不好說。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氣,旁人向來勸不動他。」


  蘭池聞言,道:「娘,太子殿下並非良配。若是將女兒嫁給太子殿下,娘日後再後悔了,那便來不及了。」話語之間,頗有小女兒撒嬌之態。


  沈大夫人一怔,立刻想到陸兆業與阮碧秋趁著壽宴之時在府里拉拉扯扯的事兒來,頓時心有不快。她定了定神,小心說道:「你渾說的什麼話?太子殿下乃是人中璧玉,又豈會非你良配?女兒家,還是少逞些嘴上之利才好!」


  「等著看便是。」沈蘭池卻不疾不徐道。


  看她如此篤定,沈大夫人一時無奈,只得搖了搖頭。


  母女兩說了一會兒話,蘭池便回馥蘭院休息去了。


  剛到房裡,碧玉便撲通一聲,在蘭池面前跪下了,低著頭抽抽噎噎的。


  「碧玉,你這是怎麼了?」蘭池連忙去扶她手臂,「快些起來。」


  「小姐……今日小姐遇險,碧玉為人奴婢,卻一點兒都經不得事……」碧玉抹著豆大的眼淚珠子,哽咽道,「您還是將奴婢發賣出去吧。」


  蘭池失笑,道:「我還以為你說的什麼事兒,原來是阮家的那事兒。你不過一個小姑娘,又哪見過這樣陣仗?嚇到了也是正常。」


  說罷,她便打發碧玉下去休息了。


  碧玉與她一塊兒長大,便如姐妹一般,她不至於因為這種事將碧玉發賣出去。


  碧玉受驚至此,她又何嘗不是?一晚驚心動魄,她還要在旁人面前故作鎮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盡。待拆了髮髻、沐浴梳洗后,她便躺下了。


  幃幛外的燈火已熄,房裡靜悄悄化作一團烏黑。


  她起初安安靜靜地躺著,可是一闔眼,於阮家所發生之事便陡然佔據了她的腦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屍軀,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著,叫她一點兒都不敢閉上眼睛,生怕背後陡然出現了前來複仇的亡者。


  她翻來覆去的,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子丑的更聲,聲音也凄凄涼涼的。這麼晚了,可她仍舊心底惶惶,難以入眠。


  最後,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卧房。值夜的綠竹在外間睡得沉沉,一點兒都沒發覺她家小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聽到那極輕的腳步,她只是在睡夢中推了推矮枕。


  夜裡的安國公府極為寂靜,間或傳來幾聲夏蟲低鳴。二房那頭有幾許燈籠光在晃著,不知是哪一位主子還不曾入眠。月華清然,灑滿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蘭池走到了馥蘭院的牆邊,彎腰從地上撿了塊石子,朝牆對頭丟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出來散散心罷了。可誰料,牆對頭竟然也扔回來了一塊小石頭。


  「陸麒陽?」她貼近牆壁,小聲地問,「這麼晚了,還不休息么?」


  「……我爹罰我提水桶呢。」牆那頭傳來一道悶悶聲音。


  想來是鎮南王妃告了狀,這才讓小世子淪落到了這個下場。


  想到此處,沈蘭池不由噗嗤輕笑出了聲。


  陸麒陽自然也聽到了她的笑聲,登時惱了起來:「你還笑?」


  他說罷,蘭池就聽到「嘩啦」一聲響,好像是他丟了手裡盛滿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潑到了何處?


  沒一會兒,陸麒陽便利索地翻過了牆頭來,直直落到了她的面前。


  「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麼沒心沒肺的丫頭。」他冷眼說。


  蘭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驚。不為別的,只因為他現在的狼狽模樣——他還是從阮家逃出來的那副陣仗,沒穿外袍,裸著半身,只是那修長勻韌的身體上添了幾道新鮮的鞭痕,看著便叫人生疼。


  「你這傷……」蘭池唇邊的笑容漸漸隱去了。


  「我爹打的唄。」陸麒陽不以為意,語氣輕快,「小爺我倒是習慣了,不怕疼。」


  沈蘭池默了一會兒,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閨房裡扯去。


  「做什麼?」陸麒陽一驚。


  「你進來!」蘭池道,「腳步輕點兒,免得吵到了綠竹,回頭又把我娘招來。」


  蘭池進了碧帷裡頭,一手舉著一盞小紗燈,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櫃里輕手輕腳地翻著,沒一會兒,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來,又轉身對陸麒陽道:「這是我祖父折騰的生肌潤膚膏,抹在身上,包準你一點兒疤都留不下,整個兒白白嫩嫩的。」


  聽到她這般說辭,盤腿坐在榻上的陸麒陽失了笑,低聲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講究這麼多?」


  「你不講究,我還講究呢。」沈蘭池口氣微帶不屑。


  她將紗燈擱在床榻邊的八寶架上,就著豆芽似的火光,旋開了手中的瓶罐。青蔥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團滑膩如脂的細嫩膏藥,再落到了陸麒陽的身上。


  陸麒陽不說話了,也不動了,手擱在膝蓋上,便這麼安靜地看著她。


  他平常總是一副輕浮作態,走路行事也是弔兒郎當的紈絝姿態;可真要脫了衣服,他卻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緊實,通身上下竟一寸贅余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長的野獸似的。若硬要說何處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雙臂與腹背上都爬著或深或淺的疤痕,觸目驚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蘭池喃喃道。


  「我爹在軍營里粗野慣了,把從前在南蠻邊的那套也搬來了王府里。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將家裡來的,一點兒都不攔著。」提到與自己向來脾氣不對頭的父親,陸麒陽語氣微帶不屑。


  繼而,他拱了過來,用額頭去蹭蘭池的腦袋,笑嘻嘻道,「好蘭蘭,除了你,這世上可沒人心疼我了。」


  他像只等著主人家摸腦袋的看門犬,胡亂蹭個不停。如此一覽,蘭池沒法好好上藥。她想說上他一兩句,可一抬眼,便瞧見一副別樣光景——


  世子爺的面頰被那豆大的火苗映著,生出暖人的昏黃色來,一雙含著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鋪地的七寶,有沒有這雙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蘭池愣了一會兒,手勁不知不覺就重了一分。繼而,她口中低聲:「我也不心疼你,一點兒都不。」


  陸麒陽吃痛,險些呼出聲來。她頓時警覺,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間,見綠竹沒有被驚動,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覆復撓著他胸膛處的一處舊傷,低聲嘆道,「要你閉嘴安靜些,怎麼就這麼難?」


  怎麼就……這麼難呢?


  真難。


  說罷,她仰起頭來,用雙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話。


  她沒握緊手中的小瓷瓶子,一個不小心,便鬆手讓其落了下來。好在陸麒陽穩穩一接,這才不至於讓這個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著他的背骨。一小節、一小節,如撫易碎器物。待指尖掠過他尾骨處微微凸起的疤痕時,細長的手指便輕輕一顫。


  兩人交纏的影子投在牆上,微晃了一會兒。旋即,他低了頭去,安安靜靜地抱著她。


  「現在你信了?」沈蘭池挑眉,用手指點了點他的後背,「信我不想做太子妃,只想嫁給你了?」


  「我信了——」他在她耳旁低聲地說,「我不打算把你讓給旁人了,無論是陸兆業,還是陸子響。」


  「你還想過將我讓給陸子響吶?」沈蘭池的手指戳得重了一些。


  「那陸子響也天天偷著瞧你,你沒發覺?」陸麒陽問。


  「他看不看我,關我什麼事兒?」她有些奇怪。一會兒,她低垂了眼帘,悄聲說,「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想到今夜在阮家遇到的事兒。……有些怕。」


  陸麒陽用手指撩起懷中女子的一縷髮絲,道:「我陪著你就是。」


  說罷,他舉起那擱在八寶架上的紗燈,一口吹熄了。


  漆黑的夜色復又籠下來,將他的人影都匿去了。沈蘭池摸索了一下,握到他的手掌,便安心地躺入薄被裡頭去了。雖眼前是一團漆黑,可她掌心裡卻是實實在在的一片暖洋洋。


  「世子爺,奉勸您一句,別在這時候打什麼歪主意。」她在夜色里悄悄一笑,舔了一下唇角,道,「不然,我會比您更橫。」


  ***

  次日,沈家二房。


  主母肖氏所居的寧祿居里,草木披芳,新葉垂碧,一徑青石子路被洒掃得光潤無塵;雕了八副流雲樣的抹漆大門旁,守著兩個婆子。另有幾個好事丫鬟,正聚在檐下窸窣而語。


  雖只是幾個洒掃的二等丫鬟,可這幾人卻一身氣派嶄新,和那小戶商家的女兒比來也毫不遜色。


  「可聽說了嗎?大少爺房裡的春喜呀……」


  「這已是不知第幾個了!」


  「誰讓她整日賣弄風騷?合該如此……」


  幾個小丫鬟正竊竊譏笑著,守在門口的婆子便瞪了她們一眼,道:「夫人還在裡頭呢!鬧些什麼?」


  頃刻間,那些小丫頭便閉口不言了。


  須知這二房的月銀比別處都高些,二夫人雖為人刻薄,卻從不願意落了派頭,給的賞錢總是最風光有面子的。以是,這幾個丫鬟都想一輩子留在這寧祿居里。


  一門之隔,二房的庶女沈苒正垂著頭坐在肖氏的涼榻前,小心替嫡母垂著腿。


  寧祿居里寶香氤氤,肖氏的幾個丫頭都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肖氏偶爾低頭,看到沈苒那截嫩生生的細細脖頸,便不由想到沈苒那同樣弱柳扶風的姨娘來,心底立即便有一股無名火起。


  「你是泥巴捏的人?」肖氏沒好氣道,「手勁怎的那麼小!說出去了,人家還道是我這個做嫡母的苛待了你,沒管夠你的吃喝。」


  肖氏一見到沈苒,便極是來氣。想她肖玉珠要強了一輩子,竟在過門才沒倆年時,便不小心讓一個丫鬟爬了夫君的床,還順順遂遂地生下了沈苒這個玩意兒來。當了姨娘后,那賤婢更是終日搔首弄姿,招引得沈二老爺時不時歇在她房裡頭,又如何不惹人心煩?


  姨娘有二老爺護著,她磋磨不得,那小小一個庶女沈苒,她總能磋磨了罷?

  沈苒被嫡母挑剔了幾句,卻囁囁不敢多說,只是更仔細地替她捶腿。


  肖氏見她跟個悶葫蘆似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口氣來,心裡也有些無趣,便一揚手,不耐道:「成了,你先回去歇著,少在我面前晃悠,平白給人添煩。」


  沈苒微垂了脊背,應了聲「是」,小步退了出去。


  恰在此時,肖氏的大丫頭藍田從外頭回來。她湊到肖氏耳旁,低聲嘀咕了些什麼。肖氏聽罷,蹙眉道:「不就是個丫鬟?粗手粗腳的,能有多嬌貴?受傷了,養著便是。」


  頓了頓,肖氏又有些不安,喃喃自語道,「不成,如今正是庭康選官的關節眼兒,可不能鬧出事兒了。」她招手叫藍田更湊近些,與自己的貼身丫鬟耳語了一陣子。


  藍田聽了,領了命,復又出門去了。


  肖氏叫另一個丫頭替自己整了釵環,姍姍出了寧祿居,朝著沈二老爺的書房去了。待扣了門后,她入了書房,笑臉相迎,問道:「老爺,庭康的那事兒……」


  沈二老爺沈辛殊聞言,微一蹙眉,道:「再說罷!如今大哥正惱著,一時半會兒也不願去辦這事兒。」


  肖氏氣結,揪著帕子,怨懟道:「大哥近來這是怎麼了?從前他時時刻刻記掛著老爺您的恩情,如今怎麼反倒做起了個忘恩負義的人!眼看著七月便要選太子妃,可桐兒的事遲遲沒有著落便罷了,怎麼如今替庭康選個官也不成了?」


  肖氏本指望著沈二老爺幫著自己,可沈二老爺卻狠狠拍了一下桌案,驚得肖氏差點跳了起來。


  他怒道:「還不是要問你做了什麼好事!我雖救過大哥兩次,可這恩情也是經不起折騰的。你讓侄女兒在天家面前丟了臉面,又落了水,莫非你真當大哥什麼都不知道!他攔著嫂子不藉機折騰你,便是對你格外開恩了。」


  肖氏想到剛嫁來沈家時,嫂子沈大夫人那副雷厲手段,忍不住向後瑟縮了一下。隨即,她馬上把綉帕按上了眼角,假模假樣地哭了起來:「哎喲,老爺呀,這還不是為了桐兒?大哥遲遲不給個准信,我這個當娘的,也只能自己咬咬牙替桐兒鋪路了!」


  想到太子妃一事,沈二老爺也頗有些頭疼。


  安國公府里只要挑一個女兒嫁給太子便好;不是蘭池,就是桐映。沈二老爺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借著當年救命之恩,讓沈大老爺答應將沈桐映嫁給太子。


  只是這事,他提了有快一年,都不見沈大老爺鬆口。近來,京城中還有流言說安國公府要將長房嫡女嫁給鎮南王的,讓沈二老爺極是摸不著頭腦。


  也不知道大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最怕的,則是……


  「怕就怕,大房那頭改了主意,不打算跟著太子了。」沈二老爺想到阮家那事兒,心底便滿是惑意。


  沈辛殊與江北流寇,書信往來已久。


  有些見不得人的腌臢事兒,他便讓這些流寇去做,再扣個「竊賊」的名頭,好瞞天過海去。阮迎與他於官場積怨,他本想與熟悉的流寇通了口風,讓阮迎嘗個教訓。可那挑好的流寇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當夜,連帶著那封仿造的二皇子書信也不見了。


  能有這般本事的,恐怕也只有那對他了如指掌的大哥沈辛固了。


  太子殿下可是安國公府未來的指望,太子與沈家從來都是捆在一塊兒的。若要這繩子在哪日鬆開,也只有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事兒……


  沈辛殊的心底,陡然沒了底。


  ***

  過了幾日,京中忽然隱隱有了一道流言,說河間王與阮迎有了口角之爭,遂醉后操戈傷人,以至於阮家死傷甚多。這消息本被壓得死死,百姓一點兒也不知情。可不知是誰漏了點口風出來,流言轉瞬間便鋪天蓋地滿京皆是,街坊巷口,皆有論及。


  若是那河間王出來吱一聲,撇個清倒也罷了;可偏偏天家人對著這事遮遮掩掩的,從不提起,河間王也是閉門謝客,稱病不出,只當這事兒沒發生。如此一來,此事反倒引來了百姓的不平。越是遮掩,便越是如此。更何況阮迎出身寒微,平素辦案理事官名頗好,甚得百姓愛戴。


  皇宮之中,自然一片忙亂。


  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又過了小半月,待那流言甚囂塵上之時,阮迎竟現了身,說京中流言皆是無稽之談,此事不過是流盜伺機報復罷了。先前自己重傷纏身,拖累了河間王清譽,多有愧疚云云。


  百姓聞言,怨聲漸小。


  同月,楚帝提拔阮迎長子阮濤,又為太子陸兆業定下側妃阮碧秋,以示撫恤。此等仁愛之行,轉瞬便扭轉滿朝噓聲。京城上下,皆稱讚起楚帝的寬范厚恤來。


  陸兆業得知此事時,已是塵埃落定的次日了。


  東宮的書閣內,金頂香爐熏煙細細,龍腦沉香縈著書卷墨氣。數列藏書,皆精心編秩,無有素蟫灰絲之流,足見主人之愛重。當中的藏書壁上懸著一軸山水圖卷,畫的是一片寂寥荻花洲。


  陸兆業挑起畫軸,露出藏在其後的暗格來。只見暗格上設著一道金錶牌位,上書「應氏采芝之位」。他剛想去挑根香燭,便聽到書閣外有人求見,便重正了畫軸,命來人入內。


  來者乃是乾儀宮的宮人,他與陸兆業密語幾句,陸兆業隨即面色一變。


  「孤要去一趟慈恩宮。」他一撩衣擺,大步向外跨去,劍眉緊皺,「父皇怎不與孤事先商量此事?」


  那宮人跟在陸兆業後頭,不敢吱聲。看得面前的太子殿下一身匆忙,他心底卻是另一個主意——


  他雖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何事,可自己好歹也是日夜守在乾儀宮的老人,多多少少還是能猜到些的。事關天家顏面,河間王又與陛下感情甚篤,陛下自然是會竭力蓋過此事。一個太子側妃之位,又算的了什麼呢?


  陸兆業到了慈恩宮,不等丫鬟通傳,便大步入了殿內。沈皇后正坐在矮腳小几后,面帶微愁。不過,雖眉染輕恙,可她依舊著一襲榴色華服,髻間簪金別玉,丰容盛飾,一如往昔。


  「太子來了?」沈皇后抬起頭來,愁意更甚,「母後知道你是為何而來。只是這阮氏乃是你父皇定下的,母后也不好退了人家……」


  陸兆業行至漆窗前,面容如覆霜雪,口中道:「母后,若是要先納這阮氏,只怕沈家人不會同意。」


  ——且那沈蘭池……


  她是何等女子?怎會容得下側妃?

  這話說到了沈皇后心坎里,她頓時唉聲嘆氣了起來。


  也不知乾儀宮那兒發生了什麼,竟讓陛下生生給太子塞了一個側妃來。


  如此一來,她要如何和安國公府交代?在娶正室之前便納側妃,換做是楚京之中的任何一位貴女,恐怕心裡都過不得這道坎。退一萬步說,哪怕蘭池安安穩穩地嫁了過來,日後也要在宮裡被嘲得抬不起頭來。


  她那侄女兒何等心高氣傲,又豈會願意蒙受此等奇恥大辱?

  想到從前太子對沈蘭池不聞不問的行徑,沈皇后就氣得胸口發悶。她道:「現在知曉蘭兒的好了?從前你對人家冷心冷肺的,如今出了這事兒,蘭兒怕是不會願意再嫁你。」


  陸兆業攥在袖中的手微一握緊。


  漆窗外有一片靜湖,只是那如鏡湖面卻撫不平他心底怒意。陸兆業甩了袖,冷聲道:「母后,莫非兒臣非得娶那沈蘭池不可?」


  說罷,他如來時一般,面帶寒意地出門去了。


  「太子……太子!」沈皇后急急地喚了兩聲,可陸兆業卻不曾回頭。


  她只得自己幽幽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沈皇後知道,是自己急了些。陸兆業為人孤高,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對他指手畫腳。這娶妻一事,若是逼得太急,反而會適得其反。


  想到那初冬就要過門的阮側妃,沈皇后心底便是一陣惱。


  唯有沈家的女兒嫁給陸兆業,方能鞏固她背後安國公府的地位,也能助她坐穩后位。雖此事有些對不住那千里挑一的侄女兒,可也只能讓她委屈一下,嫁過來再說了。


  讓她熬上一熬,日後成了國母,那便有享不盡的福氣了。


  「來人。」沈皇后正了下髻上鳳簪,道,「替本宮書個帖子,叫安國公府的二小姐來慈恩宮小住幾日。」


  ***

  皇后的帖子到了安國公府,沈大夫人卻不大想接。


  她知道自己這個皇后小姑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因此更不願意讓蘭池入宮去。


  沈大夫人並不知悉這阮家與陛下之間的門門道道,只知道陸兆業與阮碧秋有牽扯在前,如今又要在迎娶正妃之前納側妃。


  此等行徑,只要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做不出來,更何況是當今太子?


  她剛想隨便找個借口打發了慈恩宮的宮人,沈大老爺卻在這個時候來了。聽聞沈皇后要蘭池入宮去,沈大老爺便對蘭池道:「還不快去收拾衣服?」竟是打定主意要蘭池到慈恩宮裡去住幾日。


  沈大夫人心有怨氣,忍不住道:「老爺,那太子也太不像話了!有哪個有頭臉的人,會鬧出這等笑話來?且不說那側妃出身寒族,單是提前納妃一事,便足叫人心寒!又不是那續弦填房之流,竟然做出這等不合禮教之事來……」


  沈辛固默了半晌,慢聲道:「不可妄議天家。」


  他這話說的極穩,像是根本不容人反駁。


  沈大夫人氣結,瞪了沈大老爺一眼,擰著手帕走了。沈蘭池追在母親身後,扯了扯她的袖口,乖巧道:「娘,女兒到宮裡去住幾天便是了。皇後娘娘可不是旁人,是女兒的親姑姑啊。」


  聽到她這懂事的話,沈大夫人心底微微一絞。


  那皇後娘娘確實不是旁人,可若將心比心,皇后如有親生女兒,又怎麼捨得將其嫁給這樣一個男子呢?


  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的臉頰,輕聲道:「從前娘也覺得太子殿下是個良人,可如今娘不這麼覺得了。」繼而一嘆,並未多言。


  她也只是如此一說而已。


  即便知道太子不是個好夫婿,那又如何呢?只要安國公府還要向上爬,安國公府的姑娘便得嫁入東宮去。不是蘭池,便是那二房的桐映。到時候入了宮,被那些娘娘、公主們嘲得做不了人,眼淚又該往哪兒吞?

  沈桐映……


  想到此處,沈大夫人的心思忽而微微一動。


  「蘭兒,你先回去歇息吧。」沈大夫人催她,「娘心裡悶得慌,去找你二伯母說說話。」


  蘭池向母親告退,回自己院子里了。


  ——入宮?

  她當然是要去的,畢竟她還有自己的事兒要做,可不能因為陸兆業在宮中,便臨陣潰退了。


  入了夜,她本想梳洗后便睡了,可坐在窗前時,她卻借著月光,瞥見一道身影在馥蘭院外反覆踱步、躊躇徘徊。那人一副猶豫不絕模樣,原是她的父親沈辛固。


  興許是因著不在人前,沈辛固卸了平日那副威嚴作態,顯露出一分老態來,鬢間早染的霜白色,被月華洗鍊得越發刺目。


  他反覆踱了一陣子,偶爾抬起頭來,望向馥蘭院的方向,似在喃喃自語著什麼。許久后,他對著空空如許的庭院長嘆一聲,倏忽挺直了脊背,漫步似地離開了。


  自始至終,蘭池也不知道父親本想對她說些什麼。


  她在窗前坐了一陣子,忽而想起一樁事來。


  從前自己因落水而高燒不退時,沈家的人輪流來探望她,上至那剛剛做了皇后的姑姑,下至二房的堂兄,全想著法子來關照她。獨獨只有父親沈辛固,從未在她病榻前露過臉。


  只是偶爾,她會在睡夢中聽到娘與何人在交談。來者總是簡聲短語,只問兩三句話,多是「病情如何」、「可有好轉」,又或者乾脆不語,只留娘一個人在那兒,似喃喃自語般嘮叨不停。


  那時,年幼的蘭池曾問過沈大夫人,為何爹爹不來看望她,可是她又在哪裡惹怒了爹爹?沈大夫人只笑不語。過了好半晌,沈大夫人才道:「你爹呀,是個不會講話的悶葫蘆。這葫蘆里裝著什麼,你娘至今還沒摸透呢。」


  也不知過去了如數多年,她的娘親可有摸透這口葫蘆里裝了何物?

  ***

  次日,宮裡頭的馬車到了安國公府門口,接了沈蘭池入宮。


  慈恩宮半打了透風的竹帘子,風一動,滿園舒香便越過那粉牆朱瓦,溢滿椒室。


  雖太子忽而多了個未過門的側妃,可沈皇後面上卻沒有分毫不對,該笑便笑,該柔便柔。堆翠攢金的髮髻上,南珠鳳簪依舊惹眼非常。簪上垂下寸許長的墜珠,顆顆都熠熠生光。


  「蘭兒,近日南邊貢上來一匹雲鞘絹,是極好的料子,我看著便襯你。」沈皇后笑意盈盈,叫宮裡的侍女取來衣料和量尺,道,「姑姑知道你自小就愛這些物什,便想給你做身新衣。」


  宮女捧來了那貢絹,只見這月白灑硃砂的料子果真是織工精巧、如轉流雲,讓女子移不開眼去。沈蘭池眸光微亮,愛不釋手地撫了又撫,口中讚許非常,卻一點兒都沒提那阮碧秋的事兒。


  沈皇后見蘭池滿心都鋪在那衣料上,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


  想來,蘭池還是想要她頭上這支鳳簪的,以是,才絕口不提太子提前納妃一事。


  「皇后姑姑,」蘭池看完了那雲鞘絹,將手從柔滑似水的衣料上收了回來,狀似無意道,「蘭兒想問一件事兒……這事兒,蘭兒已想了許久了。」


  「你說便是。」沈皇后倚在美人榻上,笑面輕柔。


  「先德妃娘娘……」沈蘭池慢悠悠問道,「可是犯了什麼錯?」


  沈蘭池的聲音極是漫不經心,她的眼光甚至還流連在那衣料子上,不曾旁移。可正是這麼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卻讓沈皇后那端莊的笑顏略略一僵。


  繼而,她撫了下耳旁翠綠玉珠,款聲道:「哪個宮女敢在你面前嚼舌根?真是無稽之談。」說罷,她的眸光在四下銳利一掃,叫那些侍奉的宮人都低垂下頭來。


  「倒不是哪位宮人胡說八道……」蘭池坐到了美人榻旁,對沈皇后道,「我看兆業哥哥總是偷偷摸摸在書閣里祭拜先德妃娘娘,這才想著,是不是先德妃犯了什麼過錯,才讓兆業哥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為先德妃娘娘設靈位。」


  沈皇后聞言,呼吸微微一亂。


  她眸光略顯不安,戴著玳瑁鎏藍護甲的手指胡亂地撥弄腕上手釧,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來。


  好一會兒,沈皇后才扯出一個笑來,急急道:「先德妃乃是因為產後體弱,這才去了的……至於太子他……這,想來是因為孝順又心誠,這才在觸手可及處設了個靈位。」


  沈蘭池作恍然大悟狀,道:「是蘭池亂說的,還請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沈皇后道。


  忽而間,砌著水磨方磚的地上傳來叮噹一聲輕響,竟是其中一枚金手釧被沈皇后不小心掰鬆了,從她腕上滑落下來,跌墜在地。


  一旁垂首的宮女連忙過來撿拾起了那手釧,恭恭敬敬地捧至了沈皇後面前。


  沈皇后盯著宮女掌心裡的手釧,好半晌后,她陡然對那宮女喝道:「笨手笨腳的!也不知是誰教你這麼服侍人的?」說罷,一把奪過那手釧,怒道,「還不快下去領罰?」


  那宮女雙膝一跪,顫著聲兒說了句「娘娘恕罪」,便膝行著退了出去,小臉蒼白。


  待那宮女退出去了,沈皇后這才柔了嗓音,轉向蘭池,道:「你姑姑與德妃,從前可是再要好不過。」沈皇后的眼帘微微一翕,面上浮出追憶之色來,「姑姑與德妃娘娘同年入的宮,說是『情同姐妹』也不為過了。只可惜,天妒紅顏……」


  久久一嘆后,沈皇后復又緊緊盯住了蘭池。


  「蘭池,你當真看見太子私設德妃靈位?」她問。


  此刻,蘭池忽而覺得,沈皇后不再是平日對她體貼有加、關切溫柔的姑姑了,而是一位威風八面的六宮之首、一國之後。


  沈蘭池的唇邊,慢慢綻出了一抹輕快笑意。


  「是呀,就在兆業哥哥的書閣裡頭,藏在一副畫後面吶。只不過那書閣平常不讓人進去,我偷偷摸摸溜進去的。不然,我也是不知情的。」沈蘭池道。


  沈皇后眸光一動,護甲戳入了掌心之中。


  「這事兒,萬勿對旁人提及。」沈皇后道,「便是你爹娘也不可。若不然……蘭兒,你怕是拿不到姑姑的鳳簪了,也做不成沈家的下一個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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