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
林渡之撿到孩子時,恰逢魔王的死訊傳開,市井間熱鬧喜氣,人們暫時忘卻戰亂苦痛,奔走慶祝。他們以為,最為可怕、永生不死的魔王都已經死去,東境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又回到太平年歲好日子。從此往後,人族再不受魔族侵害。
文人墨客甚至開始酒樓集會,寫詩作賦,歌頌首輔偉大功績:人族戰勝異獸之後,又將戰勝魔族,成為這片大陸唯一的主宰、最後的贏家。
魔族終將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像如今瀕臨滅絕的異獸那樣。
就連乞丐和地痞也感到快樂,他們表達快樂的方式,是拿別人取樂。比如欺負更弱小、無力反抗的人。
被圍堵戲弄、丟石塊和泥巴的小孩拚命逃跑,一頭撞在青衣修士身上。
一雙乾淨修長的手扶他起來,身後追趕他的人見狀一鬨而散。
林渡之本沒有在意這件事,低頭時忽然一怔。他看見了這孩子的眼睛。
小孩瑟縮地退後兩步。
「生來便是如此嗎?」
孩子說話聲音軟糯可憐:「是,我的眼睛不好。」
「哪裡不好?」
「與別人不一樣,就是不好。」
「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
林渡之俯身道:「這不是你的錯。」
他還沒有去過雪域,對於魔族的了解,大多來自於經書、典籍、世人傳說。
他想,自己遇到的,應該是高等魔族與人族的混血,所以瞳孔有時會變成淺金色。
「你不該在這裡。你應該去東邊。」
在這裡受人欺負,哪天激起血脈里的魔性,必然後患無窮。就像病弱的老虎崽子混入羊群,羊群尚且渾然不知。
換成其他修行者,多半已經痛下殺手。
林渡之回憶起與顧雪絳分別那夜,校場上屍首分離的小孩。直到今天,他依然不同意顧雪絳的觀念——有些存在即原罪。
他做不到殺死一個尚無善惡之分,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小孩顯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在這裡我會被人打死的。哥哥願意帶著我嗎?我什麼都會做。」
林渡之搖頭:「我的年輕,已經可以當你父親了。」
孩子立刻改口:「阿爹。」
「不,還是叫名字吧。我名林渡之,你叫什麼?」
「我沒有名字。您能給我取名嗎?」
「我教你讀書寫字,以後你可以取自己喜歡的名字。」林渡之看著不遠處一間廟門:「我與你廟前相遇,暫且叫你『小廟』,你願意嗎?」
「好啊!」孩子拍手笑起來:「我就叫林小廟。」
林渡之也笑,一個名字就能讓他如此開心滿足。可見本性是個好孩子。
林小廟當然開心。
這一點他不曾說謊,他確實沒有名字。
人們稱他魔王,魔族稱他『波旬』,是魔語中神王的意思。他以前不需要名字,沒人會叫他、或者說敢叫他名字。
佛子可真有趣啊。
林渡之原本打算將孩子送到東邊,最好是雪域邊緣,既然不能下手殺他,就送他回到該去的地方。
但小廟非常懂事,見他行醫,便學習照顧病人,風餐露宿不覺得辛苦,隨他一同茹素也十分滿足。
每晚睡前,小廟安靜地聽他講佛經故事,舉一反三,一通百通。
這使得林渡之愈發相信,世間眾生本性並無善惡之分,後天的教化與成長環境使他們不同。
小廟是人與高等魔族的混血,有魔性也有人性,可以成為魔,也可以成為人。
波旬跟隨林渡之學佛理。林渡之因為忙於救人,修行境界進益緩慢,但每日都滿足喜樂。
起初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開心的呢?
他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萬千子民的敬畏,都不曾比林渡之開心過。
漸漸他看什麼都新鮮。
萬年不往人間去,人間已換了模樣。
芸芸眾生跳不出生老病死的輪迴,聖人修成真仙,破碎虛空,離開此方世界。只有魔王永遠存在,千年萬年,孤獨的永生。
不管這是天道的恩賜還是懲罰,總之無趣至極,所以他常年沉睡在宮殿里。
有人借天地之力來殺他,他正好趁此脫身,去尋轉世佛子。
不曾想與佛子為伴樂趣無窮。
那我不殺你了,你也不要去成佛。我們一直這樣,似乎沒什麼不好。
***
興靈二百七十年。初春。
天下宗門結盟,揮師東去。
四萬八千位修行者浩浩蕩蕩,兵分六路,分批乘坐各門派飛行法器,前往白雪關。
飛行法器在雲層間投下巨大的陰影,劍閣再次展露出第一宗門的實力。
慈恩寺燃燈法會那夜,傅克己乘坐雲船,帶著澹山劍陣,從天而降來解程千仞之危。這次還有另一座更巍峨、更氣勢宏偉的龐然大物,轟隆隆地從後山起飛。
鳥獸奔走,地動山搖。
程千仞第一次看到它時,也嚇了一跳。
邱北解釋道:「這是顧雪絳訂做的雲船,甲板能跑開六匹戰馬,船頭兩座箭樓,□□手可以射箭,也可以打火銃。船艙三十座火炮炮台。前天剛完工,我們先替他試用。」
程千仞:「你之前說,做這個工期很長。」
「一回生二回熟,我在進步。」邱北慢吞吞拿出一張造價清單:「顧神將現在應該非常富有,所以不能再賒賬了。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我給他打過折。」
程千仞掃了一眼,貴得嚇人。
雲船凌空飛渡,逐流站在甲板欄杆邊向下眺望,許多弟子來找他搭話。
「這是劍閣的飛行法器,很厲害吧!」
「船艙里有擴音陣,當初程山主繼任的消息,就是由它告知天下,你要看看嗎?」
逐流態度親善隨和,與他們談笑,不知不覺聊到程千仞。他問南淵弟子:「聽說哥哥在南央城文思街買了宅子,和朋友們同住,鄰居也都很好……」
南淵弟子露出『你懂我懂』的眼神:「鄰居當然好啦!詩詞歌舞,吹拉彈唱。」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
逐流一臉不諳世事:「好熱鬧啊。」
程千仞板起面孔走上前:「與魔族大戰在即,竟不思進取,聚眾談天,程逐流回你房間去!」
逐流乖巧地跟他走了。
不一會兒,背後響起隱秘的竊竊私語。
「山主也回房間,他們一個房間。」
「嘿嘿嘿嘿。」
程千仞無語嘆氣,心情鬱悶。
傻孩子們,我修為比你們高,以為我走遠了就聽不到?
哪天逐流忽然覺得自己是朝歌闕怎麼辦,隨便就能治你們一個冒犯首輔的罪名。
長點心吧,我的一根筋弟子。
逐流:「哥哥為什麼嘆氣,不喜歡我與旁人聊天?」
「我怎麼會限制你交朋友,但你…你不要戲弄他們。」
「沒有戲弄,我很感謝大家,向我講你以前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都是怎麼過的。」
這個房間不大,又只有他們兩人,逐流促狹地笑笑,輕聲道:「燈火下樓台,你快活嗎?」
程千仞怔了怔,才明白其中意味,當即大腦充血,手足無措:「胡說什麼!」
逐流神情無辜:「哥哥這麼大反應?到底快不快活,我也想試試……」
程千仞儘力使自己平靜:「你真的不懂?」
「沒人教過我呀。」
雖然與弟弟討論這方面非常尷尬,但以逐流的年紀,確實應該懂了,性教育也是家庭教育的一部分,他作為開明家長,最好能適當引導……
不料逐流突然逼近,程千仞毫無防備,跌坐在床榻上,思緒被打亂。
弟弟湊在耳邊輕聲問他:「你試過嗎?」
程千仞這些年,不是為生計奔波勞碌,就是為生存戰鬥,拚命修行,哪有功夫動心思。
至於南央城的風流名聲,他還真冤枉,顧雪絳也冤枉,他倆都是替徐冉背黑鍋。
他硬著頭皮,摁住弟弟的肩膀,試圖與對方隔開距離:
「你已經到了通曉人事的年紀,好奇這種事兒也情有可原……嗯,其實沒什麼,等以後有時間,哥會教你的。」
我找顧二弄點話本圖冊總可以吧。
「哥哥現在沒有時間?」
程千仞神色一肅:「大戰在即,哪顧得上。開山大典那夜,我見識了許多聖人境界的神通手段,心中有所感悟,近來卻忙於其他事,神思不定,連修行的時間都沒有。」
逐流笑了。
翻身坐在床榻邊,向他伸出手,掌心亮起螢火微光:「哥哥怎麼不早說,進來啊。」
程千仞頭腦發懵,小世界,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