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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早逝【倒V】

  王太醫及其叔父都與寧榮二府交情匪淺, 太醫們治病救人, 卻並不怎麼被達官貴人瞧在眼裡, 倒也因此少有落井下石之人。即使賈氏一族漸漸沒落, 奴僕拿著帖子上門來請時,只要不是已經應了旁的貴人, 王太醫也都是盡心盡責趕過來看診,絕無半分輕慢。


  況且王太醫為著曾經的那些事兒,對宮裡的貴人和如今如日中天的幾戶人家,總有些敬而遠之的意思。正如他叔父當年教導,他們行醫拿的不過些許診金謝儀,又何必趟那些無謂的渾水。賈家落魄了,自然也有落魄的好處。


  不過今兒一摸上賈珠的脈,王太醫心裡就咯噔一聲, 情不自禁的就皺了眉, 覺著不大好。按理說榮國府這位大爺, 從小富貴鄉錦繡堆長大,衣食住行無一不精, 丫鬟婆子小廝長隨, 走到哪兒都是前呼後擁,叫人照料的妥妥貼貼, 又不是胎裡帶出來的弱症,怎麼就生生糟蹋到脈象如此無力的地步了?


  前幾回過來給這位珠大爺摸脈時, 王太醫還敢斟酌著勸上一勸, 這會兒他卻是閉緊了口, 兩隻手來回把了幾次脈,只沒有個準話。


  珠大爺倒是個守禮的,可榮國府當家的二太太正青著臉等在一旁。曾幾何時王太醫也以為這位二太太是個端莊明理的大家夫人,說話待人慈悲溫和,直到這位珠大爺重病,王太醫才見識到了二太太的蠻不講理。


  雖說那一句一字罵的都是他們賈家自己的奴婢下人,可王太醫又不是個傻子,怎麼會聽不出那話里指桑罵槐的意思來。這一回賈珠的情形更壞了十分,有那麼點兒積重難返的意思,王太醫當真不想見識一番大家太太如何變臉撒潑。


  覷著王夫人的臉色,王太醫有心等政老爺來了二人一同避去書房私下說話,卻也曉得這位政老爺萬事不過心,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個風雅去處與門人清客評古論今。思量半晌,許是覺著是劫躲不過,到底輕咳一聲,緩聲道:「珠大爺的心事,還是重了些,前次的病症還沒全消,這……郁怒傷感、思慮傷脾,這一回您可千萬要多養養,來年開春之前,都莫要受了風,我先開幾副葯,且先吃吃看。」


  王太醫說的輕鬆自然,王夫人的臉色卻愈發陰沉。


  因著王太醫脈息好善養身,榮國府這邊一向最愛請他,無事時開些食補方,吃吃丸藥固本培元,有病了也多托賴於他,王夫人雖不怎麼把區區一個太醫放在心上,卻也對王太醫的為人有了些了解。


  賈珠幼時,王太醫常開些消食的丸藥與他嚼著玩。賈珠啟蒙后,王太醫則常勸她讓賈珠練些五禽戲太極劍之類的把式強身健體。就連這一兩年賈珠讀書損耗大了,王太醫也總順口說一兩句一張一弛之類的話。


  這一回統統沒了。王太醫甚至還放緩了語調,說什麼開春前不要再受風,又只說先開幾服藥吃吃看。這分明就是病的重了,不能出門,也不敢說這個方子能治得好!

  王夫人死命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忍了半晌才剋制著沒當場破口大罵庸醫。她原本還想問問是不是賈珠要在床上休養小半年才能好,可瞥見賈珠倚在枕上氣息微弱的模樣,到底還是把話都咽了下去,也不問要看到什麼時候,生怕賈珠多心。最後,她還是扯出個一絲兒笑來,慢條思路的讓人送了王太醫出去,卻半個字兒都沒提紅封的事兒。


  王太醫就知道自個兒討了嫌,也有些自覺醫術不精,並沒有多說什麼,還是一臉和氣的跟著前恭后倨的管家周瑞出去了。只是他帶著小徒弟剛走到府外,就被打馬奔出去的大管家賴大揚了一頭一臉的灰,便是泥人兒也有了三分火氣。回了太醫院后又輾轉聽人說榮國府這幾日連著請了七八位聖手回去給他們大爺賈珠診脈,有兩位還是跟他同一天去的,王太醫在同僚們別有深意的眼神里再也端不住,咬著牙吩咐下頭的人,再有榮府二房的下人來請,一律沒空。


  王夫人覺得是王太醫學藝不精才治不好賈珠,可她用娘家兄長王子騰的名義請來的幾位名醫聖手,甚至是太醫,也同樣對賈珠的病束手無策。


  倒不是賈珠的病多麼兇險。其實賈珠這一回,除了在園子里叫那幾個不知事的婆子丫頭氣狠了一時頭暈目眩,再沒有暈厥的時候,只是不知怎麼的,就好像參天巨木壞了根兒,無論怎麼休養都補不回精氣神,每日里只能歪在榻上,稍一動就心困神乏,偏又不得安眠,能得一個時辰的覺都算多的,飲食也懶怠進,多少湯藥灌下去,針灸也試了幾回,通通不頂用。


  大夫們絞盡腦汁也補不好賈珠的底子,他自己又心灰意懶,頗有些了無生趣的意思,連懷有身孕的妻子李紈也不肯見,心病身病,自然就越發形銷骨立。後來他倒是知道了悔改,有了些掙扎求生的意思,卻是晚了。


  最後一位來摸脈的大夫連診金都沒要,直接領著徒弟就走,顯然是回天乏術,再不肯碰這個爛攤子。可惜他腿腳不夠快,又沒有什麼有力的靠山,離府沒多久就被陰著臉的周瑞找著,拳腳相加,直丟了半條命,養好傷之後再沒敢來過京城。


  賈母也是直到此時才曉得賈珠竟然已經快要不成了。她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各樣老人家的病症都上了身,王夫人又總覺得賈珠開春就能大好,在人前總是輕描淡寫的說賈珠的身子骨沒有大礙,只是之前讀書太用功累著了,賈母便沒深思,還等著賈珠養好了身子光宗耀祖,卻沒想到大孫兒年紀輕輕就能熬到這般田地,眼瞅著竟就要熬不住了。


  強撐著一口氣沒暈過去,賈母一疊聲就叫人去喊賈赦父子來。她根本不信賈珠會這麼早就去了,認定了之前的大夫都是庸醫,定要賈赦他們再去請個好的來為賈珠瞧病。


  賈母催命一般的請人,賈赦自然也不好不去,只是來了也不多說話,賈母說一句他就瞥一眼賈璉。橫豎大房如今是他這個混賬兒子當家,老子的交遊還沒有兒子廣,這事兒只看賈璉願不願意沾手了。


  賈璉一直沒開口。他從賈珠在花園子里病倒,就知道這回要壞事,還特意讓人探了王太醫的口風,知道賈珠的病症看著綿軟,實則十分兇險,很可能就要了命。他也請教過相熟的大夫,曉得既然王太醫用藥穩當,這樣時候還是該按著他那個方子先溫和的調理一段時間再開新方子方是上策。


  怕王夫人疑心自己不懷好意反耽誤了事兒,賈璉為此還專門請了個名聲在外卻與寧榮二府沒什麼關聯的大夫,借王子騰的手送了過去,提點王夫人不要給賈珠胡亂用藥,來一個大夫開一方,好人也吃壞了。


  誰知王夫人也不知是關心則亂還是怎的,直接就棄了王太醫的方子不說,後來見賈珠一直不好,用藥更是雜亂無章,賈璉提過一次,見王夫人目露憎惡也就不再說話。


  這會兒賈母開了口,賈璉眸光微動,坦然與神色略顯不自然的王夫人對視片刻,才起身應了下來,請了趙周兩位太醫回府。只是兩位太醫人雖然來了,卻都不肯再開新的方子,還是賈母老淚縱橫的說了半晌,周太醫才斟酌寫了個不功不過的養身方子,道是吃吃看,旁的半個字都不願再說了。


  自那天起,上房和榮禧堂兩處的佛堂里就再沒斷過誦經聲,已經有點顯懷的李紈也掙紮起身,日日不是陪著婆母吃齋念佛,就是守在丈夫床前陪他說話吃藥,心中也是盼著腹內骨血相連的孩兒能留得住父親。


  可惜就在王夫人許大願要為菩薩塑金身,勒逼著周瑞把一部分印子錢抽回來送到城外寺廟的第二日一早,氣色難得紅潤起來的賈珠才吃過一碗粥,就歪在枕邊悄悄沒了氣息。


  消息傳開時,王夫人正扶著周瑞家的手往賈珠的院子走,聞言直接就昏倒在周瑞家的身上,主僕兩個摔作一團,濺了一身混著雪水的泥點。賈政還沒來得及去外書房,抖著唇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白著臉就去了上房,強忍著悲痛安慰起哭的難以自抑的老母親。要賈政來說,賈珠為了進學損耗過度,英年早逝固然令人痛徹心扉,到底也算得他的好兒子,沒有辱沒門楣。


  闔府的主心骨兒都丟了魂,東院里的賈赦不理會這些,賈璉又出府不知去向,榮國府這一天足足亂了大半日,連大奶奶李紈丟了魂一般在廂房裡坐到渾身冰涼,都是午後才有個小丫頭猛然瞅見,隨便拉了個來給老太太、太太看診的大夫來也給李紈開了服安胎藥。


  等賈璉掌燈時分回來時,榮國府內外已經掛起了白幡,後院里哭聲震天。即使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賈璉心裡還是不免唏噓難過,回院子里匆忙換過衣裳,就開始盡心儘力的幫著置辦賈珠這一生最後一件大事。


  賈珠移棺到城外家廟的前一天傍晚,頭上纏著白布的興兒低眉順眼的蹭進靈堂,借著倒茶的功夫蹭到賈璉身邊,小聲傳了個口訊。


  何家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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