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相爭
王夫人說的喜氣洋洋, 面色也比先前聽眾人吹捧林家和賈璉時好了不少, 高坐在上首的賈母聽了卻沒有立即說話, 而是轉而慈愛的看了眼終於有了點興緻的賈寶玉。
賈寶玉方才還白著臉無精打采, 任是誰說什麼都有些懶怠說話,這會兒聽說薛家人上京一事後總算露出點笑意來, 也不等賈母說話就急著開口問道:「可是太太提過的金陵薛姨媽家?薛姨媽要帶著薛大哥哥和寶姐姐一起來了?」
見王夫人含笑頷首,賈寶玉頓時喜不自禁,扭頭就拽著賈母的袖子扭股糖似的纏著撒嬌:「老祖宗,等薛姨媽家到了,就留他們住下來吧!到時候寶姐姐也能跟姊妹們一處說笑,多熱鬧!老祖宗也有人陪著說話。」
賈母一聽賈寶玉對薛姨媽家的人知曉的這般清楚,還主動求她留薛家人在府里住下,立時就笑皺了臉, 只是一雙還泛著精光的眼睛卻別有深意的看向了王夫人, 對心肝寶貝賈寶玉所求之事態度也是模稜兩可。
她慈愛的撫著賈寶玉的發頂, 讚許的眼神看向了一旁正同迎春、探春姊妹小聲說笑的史湘云:「寶玉這頭髮,是雲丫頭梳的吧?選的珠子好, 帶子配色也齊整, 最襯寶玉的。寶玉可有謝過你雲妹妹?若是旁人,才不理會你。雲丫頭也是, 寶玉鬧你,你就該晾著他, 讓他得個沒趣, 他才曉得自個兒討人嫌的很!」
史湘雲生來心性豁達, 記事起又常來榮國府小住,是與賈寶玉一同在賈母房中碧紗櫥內長大的情分,此時聽了賈母的話當即就睨著賈寶玉笑出了聲:「老太太饒了我吧!二哥哥那個樣子,給他梳了也就梳了,不然且有的鬧呢。我還要同二姐姐三妹妹一處頑的,哪裡有那個空閑與他歪纏!」
她小時與賈寶玉同吃同住,這回來早起有時還用一盆水洗臉凈面,拿人打趣自然也是坦蕩自若,語氣里還泛著絲兒聽見賈寶玉之前熱絡的喊旁人寶姐姐的酸氣兒,全沒瞧見一旁王夫人面上的笑意已經淡的瞧不見了,說完就又扭過頭去同探春嘀嘀咕咕。可惜探春是個心思敏銳的,幾乎是王夫人變臉的同時就覺出了不對,對湘雲也就不復先前的熱絡,只淡淡應付著。
跟在賈寶玉身邊捧茶奉點心的襲人也瞧出了不對。她素來是個有志向的,雖還惦念著服侍過一場的史湘雲,卻早就把一腔心思都投在了賈寶玉身上。這會兒賈母與王夫人的話前後那麼一順,她也就模糊明白了其中的機竅,隱晦的瞥了眼依舊憨吃憨玩的史湘雲,依舊乖巧的垂首做事。
晚輩下人都各自起了心思,賈母卻像是毫無所覺一般依舊笑得樂呵,還將吃了史湘雲言語排揎后急的抓耳撓腮的賈寶玉摟得更緊了些,言語間彷彿早就忘了什麼薛家,只顧逗這兩個小冤家:「既然雲兒這般委屈,老祖宗做主給你對好鐲子戴,你可千萬再理寶玉一理!」
賈母這話一出來,眾人紛紛笑出了聲,賈寶玉還跑到史湘雲跟前作揖,逗得史湘雲笑著啐了他兩口,另一邊兒邢夫人更是笑的掩唇咳了一聲,放下茶盞清了好一陣喉嚨,一雙眼卻幸災樂禍的不住打量王夫人的神色。
這會兒便是邢夫人這樣的朽木都瞧了出來,老太太跟老二家的是跟這兒打擂呢。一個背地裡勾著寶玉說什麼寶姐姐,一個就抬出個雲丫頭,倒是寶玉小小的年紀,沒想到也是個今兒朝東,明兒朝西的,有了雲妹妹,就忘了前頭興沖沖說起來的寶姐姐。
賈母說這些話就是叫寶玉別再惦記那個勞什子薛姑娘,此時見薛家丫頭還比不得雲兒的分量,她也就不再多說。畢竟史湘雲父母雙亡,又無甚嫁妝,即便是她的娘家侄孫女,人品家資配寶玉也是勉強。她真正中意的乃是外孫女黛玉,家世品貌皆是第一等,隨著她母親也絕對不會親著王氏,反而對自己這個老祖宗不恭敬。既如此,說多了讓史家乃是史湘雲本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便不美了。
等說笑聲漸止,賈母方才又一臉慈愛的提起薛家人,遙遙看向王夫人的眼神滿是愉悅:「自薛家太太嫁回金陵,你們姊妹也是二十多年不得相見了,如今能重聚也是緣分,等姨太太來了,可千萬要留他們多住幾日。」
賈母話音剛落,賈寶玉便興沖沖的抱著她手臂晃了晃,喜道「還是老太太疼咱們」,又胡亂出主意,想讓薛家人住的離上房近些。
自去年迎、探二人搬到上房左近,賈母這邊就熱鬧了起來,賈寶玉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閑時就與姊妹們一處說笑玩耍,再加上一個每三兩月就被賈母使人接來小住的史湘雲,日子真是富貴又逍遙。若是能讓薛家姐姐也住在一旁,便是神仙也不換了。
賈寶玉想的雖好,賈母卻笑著搖了搖頭,抬手輕輕點了點這個小祖宗的額頭:「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你薛姨媽家是闔府上京的,你薛大哥哥是家裡支門立戶的男丁,要管著薛家店鋪祖業的,怎麼能住在咱們家內宅裡頭?便是你璉二哥哥,不也是在前頭小院里單住?再說這樣錯了轍子的話,我可不饒你。」
數落完賈寶玉,賈母也不聽他辯解,轉而繼續同王夫人說話:「咱們家東北角上還有處小院子,我依稀記著前年你報上來的帳裡頭就有修葺那院子的錢。雖說比不得梨香院,但想著姨太太家人口還算簡單,住著也相宜,就那處吧。有甬道連著,你們姊妹走動說話也是極方便的。只是不知舅老爺家是個什麼章程?咱們家終究不好和舅老爺家搶的。」
賈母說話時,賈璉正好借口不勝酒力,擺脫了前院圍著他不住恭維的族兄弟們回來。他原本想著再給賈母請個安就回去躺著歇息,不想聽到這麼一句,聯繫到前些日子聽說的消息,也就明白過來這是說到了即將抵京的薛姨媽一家,險些笑出聲來,忙肅正了臉色忍住了,還在心內暗罵一聲喝酒誤事。不然他歷練了這麼久,就是求個外人面前不動如山,怎麼會如此輕易就破了功。
不過這一世府內外的情形還真是大大不同了。他沒取鳳哥兒,李紈卻依舊守了寡,沒個得力的臂膀衝鋒陷陣,二太太就只能自己繼續管著府里的大事小情。隨著府里的祖產出息日益減少而開銷漸大,二太太又失了放印子錢的收益,手上不免就緊了起來,不苛刻自個兒就只能苛刻下人,對內就丟了前生那慈悲的好名聲。
況且這一回林家姑父姑媽都活的好好的,並不需要在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將林妹妹託付,林家的大筆銀子飛了不說,還在無形中將王家比了下去。王家既然不是榮國府姻親里風光無兩的領頭人,二太太的腰杆子也就硬不起來,反倒是老太太的底氣足了不少,至今都愛在大事小情上拿主意,再不是前世那個只管富貴安榮的老封君。
當然老太太能彈壓住二房,還有一樁事頂頂重要,就是他竟然出乎眾人意料的有了大出息。賈璉心中清楚,就算他並不怎麼親近祖母,可老太太是一府的老祖宗,孝道一條就能在要緊處壓住大房。是以無論心裡怎麼想,他就是老太太彈壓二房,特別是王氏的利器。
沒瞧見他這一來,還什麼都沒說呢,老太太就含笑讓鴛鴦給他端醒酒湯吃?那邊王夫人的臉色也更難看了些,就算燭光昏暗也遮掩不住。
無意參合到賈母和王夫人的角力里,賈璉借著酒勁大著舌頭謝過賈母的賞,就腳步蹣跚的在門邊隨便找了把椅子窩著喝醒酒湯去了,慌得下頭伺候的幾個丫頭又是拿手帕又是仔細掖帘子,生怕叫他著了風不受用,連方才不曉得在哪兒躲清閑的琥珀都湊了過來,想伺候他凈面,卻被賈璉一偏頭躲了。
賈璉懶得同這個趨炎附勢心比天高的丫頭說話,擺了擺手讓羞得臉上都燒了起來的琥珀退下,就親手接過了迎春貼身丫頭小紅送來的一碟子吃食,還軟著聲調讓小紅傳話,說迎春的好他都記著,讓她回去好生伺候主子。說完,賈璉就一口一個將這些容易克化的點心都吃了,還對不遠處一臉擔憂的迎春安撫的笑了一下。
王夫人原就對賈母那些話恨得不行,偏又瞧見那個專門過來瞧她笑話的賈璉一副眾星捧月的尊貴模樣,真是氣得臉色發青。這一家子眼皮子淺的勢利東西,不過是她的珠兒沒了才顯出能耐的下流胚子,如今竟也個個趕著往上湊!還專捧著那不拿正眼看人的,林家人連留宿的體面都不給,老虔婆還巴巴兒的貼著,空著好好的梨香院不讓人住。什麼東北處還空著的小院子,既然明知比不得梨香院,可能配得上薛家的百萬家資?
可他們二房如今勢弱,兄長王子騰幾回傳話都叫她要跟賈璉那個孽障好生相處,顯見不會給她們娘們張目,竟是叫人不得不低頭。
王夫人咬咬牙,一時沒忍住看向了正在賈母身邊撒嬌的幼子,見賈寶玉仍舊一派懵懂天真,既沒看見賈璉來后屋內的響動,也沒注意到叫他姨媽一家住小院子有什麼不對,不由就有些泄氣。寶玉什麼都好,天資聰穎又有大來歷,卻仍舊不通這些人情世故,不懂人心險惡,她也只好再多熬上幾年,等寶玉長大了便好了。
可憐王夫人一片慈母心腸,卻不曉得賈寶玉並非她心中那般天真不知事,只是想把最好的留給只得見了一回的林妹妹,才委屈了也十分挂念的寶姐姐而已。
王夫人的心思依舊落在賈璉身邊,賈母卻還在上頭等著她回話。若是平常小事,前頭已經拿話點過,賈母多半也就順著賈璉進來的契機饒了過去,可今兒的事卻實是可大可小。
自從收到揚州的喜信,說是女兒賈敏頭胎生了個姑娘,出生時百花齊放,女婿林海愛若珍寶,取乳名為黛玉時起,賈母就存了親上加親的意思,幾年來頗提過幾次,只是女兒總說孩子們還太小捨不得,才沒能定下來,可她也在林海高升的消息傳出來時私下同王氏交了底。
王氏明知她有意為寶玉聘黛玉為妻,卻還背地裡在寶玉面前說什麼寶姐姐,引得寶玉移了心思,她豈能輕輕放過。那薛家不過一介不受上頭重用的皇商,薛家老爺去后江河日下,家資不曉得被人哄騙去了多少,他們家的姑娘配寶玉也太過高攀了。
耐心的等著王夫人回過神,賈母才含笑追問:「我記著今兒一早舅太太身邊的媽媽還來咱們家請安,可有跟你說這回姨太太一家來京的安排?親戚之間總要有商有量才好。」
沒想到賈母等了這麼久還抓著這事兒不放,王夫人才緩過來的麵皮就又有些僵。
論理王家才是她們姊妹的娘家,薛王氏帶子女上京投親靠友怎麼著也該先去王家,而不是遠了一層的賈家。可她們姊妹之間已經有了約定,薛家允諾給寶釵陪嫁的資財便是王府里嫁郡主也盡夠了,且就薛家蟠哥兒那做派,到時使些手腕,整個薛家的家財還不是任寶玉花用?寶釵這樣的好媳婦王夫人可不想丟了,自然是住在自家府上才便利。王家那頭對賈薛聯姻也是樂見其成,王子騰夫人今兒派人過來,就是說的此事。
然而這些話是萬萬不能跟賈母說的。王夫人強笑了下,緩緩解釋道:「薛家在京城也有宅院,不過是我的一點私心,想著姊妹多年不見,才有心留他們一家在府上住些日子,好等收拾妥當了才回自家宅子去住。我娘家嫂子見我們親香,也就沒同我爭。」
見賈母聽得不住點頭,似是也萬般贊同她這一席話,王夫人卻覺得心中更恨。若不是她如今不得勢,老虔婆哪裡來的這麼多話,還不是她說什麼,便是什麼?
可惜形勢比人強,王夫人也只能硬撐著一張孝順兒媳的麵皮,只要賈母有問,便要細心稟告,竟比初初過門伏低做小時還要熬心。
舒舒坦坦吃了碗醒酒湯,又順便瞧了半場熱鬧,賈璉這會兒心滿意足,便起身行禮告退。一見這個有大出息的繼子要走,邢夫人也便託言怕賈璉院子里的丫頭不中用,要跟上去好路上照看一二,順理成章的先退了出去,還順手捎帶上了真正同賈璉較為親近的迎春。
賈母曉得邢氏娘家最近來了信,忖度著當是邢家又惹了什麼麻煩上身不好了結,這才拐著彎想走璉兒這個便宜大外甥的門路,也就隨著她們去了。橫豎璉兒一向是個六親不認的,等邢氏碰了壁,才能曉得她這個老太太的體面尊貴,知道究竟該拜哪尊真佛。
賈赦一早就躲回院子里高樂去了,這會兒賈璉邢夫人等人一走,席上也就只剩下賈母、史湘雲與二房眾人,賈母左右一瞧,見寶玉湘雲兩個面兒上都帶出些疲憊,怕是快要熬不住了,也就道了乏,吩咐散了。
一直循規蹈矩,哪怕是瞌睡都強裝出一副精神模樣的探春直到回了她與迎春共住的小院兒,才終於鬆了心裡那根綳了一天的弦,再也掩飾不住面上的疲態。
她的大丫頭侍書心疼的不得了,一回院子就張羅著叫熱水來服侍探春凈面擦手,手上動作又輕又快,最是熨帖不過,細瞧起來與平時一般無二的貞靜面容上卻有些違和。侍書的眼角分明有些泛紅。
探春雖然跟著說笑了幾日很有些乏,卻不是個會任人欺到頭上的性子。她見自己的貼身丫頭似是受了怠慢立即就蹙了眉頭,強打起精神問道:「可是有人不把我放在眼裡,給了你排頭吃?」
侍書從小跟著探春,最是明白自己姑娘的品性,聞言忙擺手,輕聲道:「並不曾,是我一時情急,倒累姑娘牽挂。」見探春擰著柳眉顯然並不肯信,侍書想了想還是解釋了一回:「這會兒席上剛散,各處都叫水,灶上要先顧著老太太那兒,留的熱水就不多,我去要了一回只得了這麼些,就有些怕不夠姑娘泡腳的,這才急了,說出來也怪難為情的。」
侍書推說是自己一時不穩重,探春心裡卻明白侍書這是為自己傷懷。上房並臨近的幾個院子一向合用一個灶,散席之後各處都要水,灶上要先顧著老太太那兒乃是天經地義,任誰也不能說半個不字,不然就是大不孝。先供老太太,最受寵愛的寶玉湘雲自然也都要先用,哄好了那兩位,這院子里的迎春也要在她前頭。不止迎春,怕是灶上不多的熱水還要先供著伺候老太太的大丫頭們使,到最後留給她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庶出姑娘的還能有多少?
探春心裡頭好像撩起了一把火,燒的她心裡頭的不平不忿更旺,可是她也做不得什麼。搬來老太太這兒之前,在太太那兒她就是最末等,如今與二姐姐同住也是如此。
璉二哥哥回來之前,她只恨自己是個女兒身,懵懵懂懂曉得自己以後的終身都著落在兄弟們身上,無限的盼著寶玉和環兒能好生讀書上進,可老太太說寶玉不讀書也沒什麼大不了,她也就不敢言語。
直到太太和下人們口中那個浪蕩不堪沒有出息的璉二哥哥回來,考了功名又做了官,探春才終於明白一個有本事又愛護妹妹的哥哥到底能讓人有多受用,又有多要命。論相貌、論才智,她樣樣不輸迎春,可搬來時屋子要讓迎春先挑,老太太遇事先誇獎迎春,日常起居除了兩人一模一樣的份例外,迎春還額外有璉二哥哥單給的貼補,連大丫頭都有璉二哥哥做主多了一個,下人們更是捧高踩低,那個眼睛生在額頭上的琥珀別有所求跟個哈巴兒似的就不說了,凡是能夠得著的也都湊到東廂去獻殷勤。以致她們兩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庶出姑娘中間,還硬是分出了個貴賤。
寶玉心裡也記掛她這個妹妹,可寶玉立不起來,便一絲庇護也給不了她,更不用說在太太面前為她轉圜,像璉二哥哥待迎春那般為她張目、為她謀划終身了。
想到迎春屋裡的司琪在跟自己家人閑話時透露的消息,說是迎春的終身已經由璉二哥哥幫著相看好了,探春就覺得一顆心飄飄蕩蕩落不到實處。這或許便是同人不同命,由不得人不低頭。
探春只能勸說自己認命,一雙眼睛卻還是忍不住往東邊燭火通明的屋子裡瞧,最後還是侍書吸了口氣勸她歇息,方鋪了床胡亂睡下。
沒過幾日,因西北邊關應敵而耽誤了入京一事的雲慶州何家終於到了京中,曾與榮國府門房有過幾面之緣的何家大管事親自登門投了拜帖,倒是他家老爺面聖之後想來攜幼子到府上拜訪一等將軍賈赦賈老爺。
賈赦一口應下,喜得眉開眼笑,消息傳到上房和榮禧堂時倒叫賈母和王夫人等吃一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