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三不

  迎春為人沉默溫柔, 不論是姊妹間相處, 還是在長輩處請安,都是說的少、聽得多,榮國府這麼多姑娘表姑娘里,總是那個最容易叫人忽略了的。


  府里的下人們碎嘴議論姑娘們, 說三姑娘精明扎手,雲姑娘爽朗大方, 寶姑娘端莊周全,林姑娘嬌柔矜貴, 說到二姑娘, 就是命好會投胎,只是稍嫌木訥無趣,比不得其他幾位。


  內宅里當家的王夫人不理會這些,傳這些閑話的婆子丫頭小廝們人數著實不少,有些話便傳進了迎春的耳中。綉橘小紅等丫頭很是不忿, 瞪眼掐腰要去同人理論,還勸迎春好生立一回威風,迎春自己倒是無所謂, 拿話兒敲打了幾個下人一回, 也沒再多追究, 只圖她們這院子里耳根清凈了也就罷了。


  賈璉手下的旺兒媳婦還曾在送東西過來的時候含蓄的問過,要不要她們回二爺一句, 懲治那些沒眼色的碎嘴玩意兒, 話里的意思還當是迎春年輕面嫩抹不開臉。當時綉橘都恨不能立時替迎春點了頭, 迎春卻只笑著說不必。


  她是個姑娘家,及笄便要出嫁,如今府里並無人敢怠慢她,長輩姊妹們心裡不管如何想,面兒上都待她親熱有加,又何必多事呢。世上誰人不說人,世上誰人不被說,便是皇孫公主,也難免上了話本戲詞,叫販夫走卒三教九流掛在嘴上,一個個管,卻是管不過來。


  當日賈璉聽聞,還曾笑著說迎春是看道家經典看出了獃氣,要小紅她們快些把那些《道德經》一類的書都拿去點爐子,免得以後帶累了他的好外甥們。迎春難得紅著臉啐了兄長一口,回去氣咻咻的連棋譜都不打了,特意捧著《道德經》翻了好幾日,笑的幾個丫頭腰都直不起來。


  這樣的小事兒出的多了,迎春便多了個諢號,人稱三不姑娘,意思是「不聽、不問、不管」,過得猶如閑雲野鶴一般,甚事不管,就差悟道了。


  侍書是府里的家生子,自然也聽過二姑娘的諢號,按自家姑娘的吩咐說與綉橘的時候心裡就一直捏了把汗,生怕二姑娘不管這閑事,只冷眼旁觀。畢竟隔房的姊妹,二姑娘不願沾手這種事兒也實屬平常。


  且綉橘當時聽了只微微蹙了蹙眉,連問都沒問一聲,好似根本什麼也沒聽到一般,侍書都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把話傳給二姑娘聽,心裡不由更是七上八下,回去后也不敢瞞著探春,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主僕兩個都是大半夜不能合眼。


  第二日一早,探春強撐著起身去給賈母請安,卻聽稍後過來請安的邢夫人一臉慈愛的替迎春賠罪,說是那丫頭昨兒夜裡有些魘著,才一大早就去了她院子里說話,恰巧又遇見了大老爺,大老爺有些日子沒見二姑娘,便留她說話,今兒早上就先不過來了。


  賈赦與迎春共敘父女天倫也是人之常情,賈母聽得直樂呵,當然不會怪罪,反倒笑罵邢夫人太過小氣。那口氣那神色,在座諸人哪個聽不出賈母言語間對邢夫人的親近,紛紛湊趣說了幾句玩笑話。就是一向對大房夫妻兩個神色淡淡的王夫人,不知是不是心中藏了事兒,也淺笑著附和了幾句。


  唯有平素行止得體的探春,竟然不知怎的出起了神,屋內諸人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之所以想求迎春幫忙,就是盼著迎春能在大老爺和璉二哥哥那兒幫她說上幾句話。這府里老太太心裡眼裡只有寶玉和老爺,能彈壓老爺改了主意的唯有他們二人,而能在他們面前說上話的,除迎春外不做他人想。


  探春之前讓丫頭遞話兒時也不過想著好歹為自己的一輩子試上一試,為的是心底的那一絲不甘,可迎春會不會真的幫她這一回,她心底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畢竟姊妹兩個的關係,說好聽些是朝夕相處、一同長了這幾年,說不好聽些,也不過是一個院子里住了幾年,大家各掃門前雪,情分上與湘雲她們也沒什麼不同。


  聽說迎春對自己的事兒如此上心,探春當真是五味陳雜,暗暗發誓他日若有機會,定要報答迎春的這一份恩情。


  一眾女眷在賈母房中湊趣的時候,迎春已經端端正正坐在賈赦的書房裡,捏著帕子將綉橘從侍書那兒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說給了賈赦聽,末了她想了想,又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揣測:「不是女兒將二太太往壞處想,實在是她與三妹妹母女緣薄,突然對三妹妹的姻緣這般上心,委實叫人心中生疑。三妹妹好歹也是咱們家人,要從府里出門子的,若是真有什麼不好,倒叫人說嘴。」


  迎春越大,就越像她早逝的姨娘,一雙丹鳳眼不像父兄那般顧盼多情,顯得純澈無辜,看向賈赦的目光里還帶著些看破人心的洞明。


  賈赦平素一直對迎春這個女兒頗為漠視,自迎春搬去賈母院子旁後父女兩個甚少見面,也有好些年不曾與迎春的視線對上,以至於這時才發覺這個女兒的心思怕是比他以為的剔透許多,甚至曉得他比起救人,更樂得瞧二房的笑話。


  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賈赦倒不至於目光閃躲,轉而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二房的丫頭找到你頭上了?她倒是個伶俐的,知道她娘老子靠不住,兄弟也都不中用,只能靠著咱們一家過活。能明白這府里誰當家,就比她老子還強些,托生個女孩兒家,倒是可惜了。」


  「可是啊,」賈赦誇完探春,隨手端起賈璉孝敬給他的明前龍井吃了一口,垂眼瞧著茶葉浮在水中,毫不掩飾語氣里的嘲諷之意:「這都是各人的命,就像我與你哥哥生來就該繼承這府里的偌大基業,你是我的女兒、你哥哥唯一的妹妹,就該嫁的比其他姑娘好,她生為二房庶出,也就是這個命了。」


  賈璉離京的日子久了,賈赦又懶得出門,難得有人主動過來說話,還是親生的姑娘,他又修身養性好多年,也就壓著不耐煩同迎春講了回道理,希望這丫頭能識趣些,趕緊回去繡花裁衣裳,他也好叫了綉鵑過來一同看看才得的字畫。那可是他一手□□出來的書畫行家,比這種沒眼色沒成算的毛丫頭瞧著順眼多了。


  迎春幼時,賈璉還不曾上進,說話在府上沒有什麼分量,眼裡也沒有她這個異母妹妹,她很是過了幾年受氣的日子,察言觀色的本事很早就練了出來,自然能夠瞧出賈赦已經沒了耐心,能忍著沒發火,就算是十分慈愛了。然而要她聽賈赦的話,裝聾作啞,冷眼瞧著一個院子里住著的探春去跳火坑,她是不願意的。


  迎春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作為並不符合閨閣女兒的身份,一個女孩兒議論姊妹的親事,傳出去怕是要被人說不知廉恥,也就是賈赦不在意禮法規矩,才沒有像賈政那樣雷霆震怒。便是賈赦不動怒,她真的幫探春躲過一劫,於她自己也沒什麼好處。


  可這世上的事兒原就不是只看利的。就像當年賈璉為她撐腰,替她出頭攆走奶娘,幫她在院子里培養心腹、立規矩、抗過賈母邢夫人的訓斥,又有什麼利可圖?從那時起,迎春雖依舊心性淡薄,與姊妹們相處一直不冷不熱,卻覺得人生一世總要存一分善念。


  眼神清凌凌看了眼賈赦,迎春並未如對方所願的那樣乖乖行禮退下,而是依舊細聲細氣的同他說道理:「老爺的話,女兒都明白。只是哥哥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他雖如今不在京中,可等他回來知道了三妹妹的親事,回頭怕是要惱。女兒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就是覺著若是能不讓哥哥動怒就好了。」


  這話是明晃晃的在拿賈璉壓人,迎春說話時也不免有些懼怕,說到最後聲音都透著虛弱,眼神卻依舊不避不閃,一時想著便是挨一巴掌也不後悔,一時又慶幸家裡規矩向來不對姑娘們動手。


  雖說子不言父過,可賈赦這個當爹的內里心性有多執拗偏頗,迎春早就瞧的清楚明白,也更為敬佩能反過來壓制住賈赦的賈璉。在來東院之前,迎春就想過賈赦不肯鬆口幫忙的對策。賈璉出京前,曾讓旺兒媳婦帶過話,明言有事可以吩咐他們去辦,別讓自己為難,這事兒自然也能讓賈璉留在府外的人手去查。


  只是賈赦終究是做老子的,賈璉雖然不說,多年下來迎春也能覺出他花費在家中的心血,便想著由賈赦出面最好,也免得她自己傳話吩咐賈璉的人,再惹了賈赦不悅,平白給賈璉添一段麻煩。


  賈赦都快要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聽不出迎春話里的意思,他原本半垂的眼皮忽而就抬了起來,冷冷瞧了迎春一眼,直看得她臉色發白,才挑著眉壓住了手,沒把茶盞擲到地上。


  他是真的越老越有些怵賈璉,光是想想迎春叫人抬著回去后那些刁奴會給賈璉傳的話,他都能又修身養性一回,也就只能壓下火氣,靜靜盯著迎春瞧了好一會兒。


  賈赦是真的不明白二房那個丫頭給他這個向來木頭疙瘩似的女兒灌了什麼迷魂湯,上趕著要管別的房頭的事兒,甚至為了她來給自個兒老子添堵。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他前些年一直窩在這個偏院里,被別的府邸的爺們嘲笑,二房可沒人可憐他。便是婦道人家心腸軟,日後都嫁了人,偶爾接濟一回兩回的也就是了,何必出力不討好。


  可惜賈璉那個逆子真心疼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賠錢貨。賈赦掂量了下賈璉手底下的人最近幾次送到府里來的孝敬,還是忍下了賞迎春一頓打的念頭,當著迎春的面兒去叫了林之孝過來,讓他去找留在外頭照看鋪面的興兒,好生查一查三姑娘說親的人家。


  等林之孝行禮退下,賈赦才瞥了迎春一眼,冷笑道:「一大早來給你老子找不痛快,如今得償所願,還不快滾?你有人撐腰,顯見的翅膀是硬了。可我這當老子的還得最後教你一個乖,你今日對二房那丫頭挖心掏肺的,要是有事的是你,那丫頭至多假惺惺說幾句,絕不會當真管你的死活。」


  賈赦早就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不知保養,雙眼已經有些渾濁,平常就讓人覺得不善,這會兒冷冷睨著人時更帶出幾分狠厲陰毒,迎春不禁就垂下了眼,心裡卻依舊為探春慶幸。至於同樣境況下探春會如何做,迎春並沒有興趣多想。她忙碌這一回,原也只為了自己的心罷了。


  興兒是賈璉特意留在京里看家的,手上很有幾條賈璉鋪好的線,只恨家裡太過太平,眾人太過識趣,讓他沒個施展的地方,是以林之孝尋到他一說,他便抖擻著精神出了府,沒用多久就把這事兒查了個底兒掉。


  也是王家人行事不密。估計王子騰夫人與王夫人聯手做此事時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為了探春出頭,追查此事,做的很是疏忽大意,替主子跑腿辦事的管事幾杯酒下肚就把新姑爺的大名家門都報了出來。


  有了名姓,又從守門的小廝那兒問出了那人的長相,興兒連三日都沒用,就把王夫人為探春精挑細選處的女婿人選挖了出來,連這位準姑爺在賭場里的那一沓子欠條和在當鋪里的一堆死當物件兒的賬目都拿到了。


  興兒隨賈璉在外辦差多年,髒心爛肺的人見的多了,聽林之孝轉述時也一早就猜到王夫人不懷好意,可這一位孫姑爺的劣跡斑斑還是叫興兒吃了一驚。吃喝嫖賭樣樣來,祖宗幾輩子攢下的家業都敗了個差不多,是個遠近聞名的兔兒爺不說,還柿子專揀軟的捏,平素里人憎狗厭,打瞎子、罵啞巴、踹寡婦門、挖絕戶墳,噁心的人要命。


  聽到手底下的人回稟說那人最近行事十分張狂,手上又多了些錢花用,街鄰們都聽說了他要迎娶個侯府小姐,以後吃香喝辣享用不盡,興兒就眯著眼笑了起來。


  要是老爺吩咐的,他就把查到的事兒報上去就完了,三姑娘的死活與他何干。可林管家說了,是二姑娘求了老爺查的,那這裡頭意思就多了,顯然二姑娘是不想讓姊妹嫁這麼個東西。


  興兒打小伶俐,對主子們的心思摸得也透,掂量片刻后覺著他們二爺八成也會站在二姑娘那頭,嫌這麼門親戚晦氣,便一面吩咐底下人盯緊著些,一面給賈璉去了信,將查到的事兒一一稟報,又將自己的打算說的清清楚楚。


  按禮法規矩,便是老太太這個闔府的老祖宗都不能越過二老爺夫妻直接插手孫子孫女的親事,叔伯兄弟就更說不上話。與其想法子讓人把事兒傳進二老爺那個糊塗蛋耳朵里,興兒更傾向於來點偏門的,利索的多。


  沒過幾日,正等著娶回國公府小姐好拿著嫁妝花用的孫少爺就迷上了個新近搬來他們這一片兒的戲子,神魂顛倒的連心肝兒都要挖給人家瞧了,一天里恨不能在那戲子賃來的小院里過上十二個時辰,大把銀錢撒了出去,將他那刻薄的老娘氣得險些嘔出血來。


  為了娶回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她可是從那位太太給的賞銀里拿了足足五十兩銀子給兒子裁的新衣裳,結果沒幾日就叫那麼個下賤玩意兒騙了去,再一查裝銀子的匣子,果然又少了一百多兩。孫老娘越想越心痛,也顧不得丟人,親自找了過去,三句話沒說完就同那戲子廝打起來。


  孫老娘年輕時也是殷實人家的小姐,使奴喚婢的,便是老了家業敗落了,也沒做過什麼粗重活計,哪裡是人的對手,沒多久就讓人擰住了手臂,不住的喚兒子過來幫手。可孫少爺正心疼情兒,哪裡顧得上老娘,全當沒聽見,只管縮在一旁當忘八。


  孫老娘身上疼心裡寒,一個發狠,竟然掙脫開了,趁著戲子一愣神的功夫,隨手從地上抓起一隻銅壺奮力扔了過去。那戲子練了這麼多年戲,身段很是柔軟,反應也快,一個錯身就讓了過去,反倒是一旁愣神的孫少爺沒躲開,直接叫親娘砸了個腦袋開花,當場見了血。


  孫少爺當場暈了過去,孫老娘也叫獨生子滿頭滿臉的血駭的癱軟在地,還是回過神來的戲子尖叫著喊了大夫和巡街的衙役來,又請看熱鬧的鄰里做主,將這母子二人送了出去。


  等到第二日午後孫少爺咽了去,孫老娘想找人拚命時,才發現那戲子連夜搬了家,誰也說不出他去了何處。


  事情了結了,底下人自然要報給興兒知道。他沉默半晌,忍不住說了句人賤自有天收。雖說他們本意是想勾的孫少爺馬上風,連虎狼之葯都備好了,只待時機成熟,卻也難免留下些許痕迹,倒不如眼下這樣,真有幾分老天開眼的意思。


  興兒這邊樂得輕鬆,收到消息的王子騰夫人卻忍不住心頭狂跳。她最近夜裡總是噩夢連連,找了幾個得道的比丘尼來都說是宿孽之故,可她前後捐了上千兩銀子的香油錢出去也不見好轉。


  如今孫家那小少爺莫名其妙叫親娘一下子砸死了,王子騰夫人就不免想的多了些,愈想愈覺得心驚,王夫人再遞話過來,請她物色新的人選,她也稱病躲了過去,不肯立時應下,生怕招了報應,只日日在佛前虔誠供奉。


  王子騰夫人不肯幫忙,王夫人又不肯收手,只能自己張羅此事。不過她早就丟了管家權,二房又已失勢,她手上也沒有幾個得用的人,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合適的人,便是她再心急,這事兒也緩了下來。


  不等王夫人這邊有個眉目,興兒就收到了賈璉的回信,吩咐他想法子將一個名喚柳湘蓮的人引薦給賈政,促成他與探春的親事。信上還附了柳湘蓮遠房堂叔的名姓,道是此人可代侄兒登門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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