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們來到了我住的那棟公寓樓。我可不想開口請他隨我進去,而是默默地登上樓梯。他跟在我身後,緊貼著我走進了房間。他以前沒來過這裡,但是對我精心擺設過的一切看都不看。桌子上有個裝煙草的錫罐,他掏出他的煙管,把它給填滿。他坐在房間里唯一沒有扶手的椅子上,接著往後一靠,讓椅子的兩條前腿翹起來。
「如果你想坐得舒服,為什麼不坐沙發椅呢?」我生氣地問。
「你為什麼很關心我舒不舒服呢?」
「我才不會關心你,」我反駁說,「我關心的是我自己。看到有人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我就會渾身不舒服。」
他哈哈大笑,但是沒有動。他默默地抽著煙,再也不搭理我,顯然沉浸在他的思考中。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要來我家。
在經年累月的習慣讓自己變得麻木之前,作家心裡總是很不安的,因為他的本能對人類的奇行怪癖特別感興趣,而他的道德觀念儘管對此不以為然,卻又無可奈何。他喜歡研究那些讓他感到吃驚的壞人,並自我安慰說這是為了滿足藝術的需求;但他的真誠卻迫使他承認,他對某些行為的厭惡之情,並沒有對它們的原因的好奇之心強烈。惡棍是為法律和規矩所不容的,但對作家來說,把惡棍的形象塑造得合乎邏輯和完整豐滿,則別具一種吸引力。我猜莎士比亞[117]在創造伊阿古[118]時的興趣,肯定要比他在天花亂墜地描繪德斯戴蒙娜[119]時更加盎然。也許作家創造惡棍是為了滿足內心深處的某些本能,就是那些在文明世界的禮儀風俗的壓迫下退入神秘的潛意識深處的本能。讓他創造的人物變得有血有肉,其實就是讓他的自我中那個無法藉由其他方式得以表達的部分獲得生命。他獲得的滿足感是一種解放的感覺。
作家更為關注的是去認識,而不是去評判。
我內心深處確實非常厭惡斯特里克蘭,但與此同時又非常好奇,想要發現他的動機。他讓我非常困惑,我特別渴望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會去傷害對他那麼友善的人,親手在他們的生活里導演了一出悲劇。我大膽地舉起了解剖刀。
「斯特羅夫說,你給他妻子畫的那幅畫是你最好的作品。」
斯特里克蘭將煙管從嘴巴處摘掉,笑意浮現在他的眼裡。
「我畫的時候特別高興。」
「你為什麼要送給他呢?」
「我畫完了啊。它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你知道斯特羅夫差點毀掉它嗎?」
「它完全不能讓我滿意。」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又把煙管從嘴裡拿掉,自顧自地笑起來。
「你知道那個小矮子來看過我的吧?」
「他說的話沒有讓你覺得很感動嗎?」
「沒有,我覺得他說的話很蠢,太自作多情了。」
「我想你大概忘記你毀掉他的生活了吧?」我不客氣地說。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那長滿鬍子的下巴。
「他是個非常糟糕的畫家。」
「但他是個非常善良的人。」
「也是個出色的廚師。」斯特里克蘭譏誚地補充說。
他簡直冷漠到沒有人性,我義憤填胸,再也不想在言語上顧及他的顏面。
「我純粹出於好奇地希望你告訴我,難道布蘭琪·斯特羅夫的慘死沒有讓你感到哪怕一絲的痛悔嗎?」
我以為他的臉色會有變化,但他依然毫無表情。
「我為什麼要痛悔?」他問。
「讓我來把事實擺在你面前。當時你病得快死了,德克·斯特羅夫把你帶到他自己家。他像母親那樣照顧你。他為你犧牲了他的時間、休息和金錢。他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斯特里克蘭聳了聳肩膀。
「那個滑稽的小矮子喜歡替別人做事。那是他自願的。」
「就算你無須感激他,那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的老婆搶走嗎?在你出現之前,他們過得很幸福。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他們呢?」
「你憑什麼說他們過得很幸福?」
「那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你是個眼神銳利的傢伙。你覺得他都為她做了那件事,她還會原諒他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結婚嗎?」
我搖搖頭。
「她原本在羅馬某個貴族家裡當家庭老師,那戶人家的少爺勾引了她。她以為那個少爺會和她成親,結果卻被那家人趕了出來。她當時懷著孩子,想要自殺。後來斯特羅夫發現她了,並且娶了她。」
「這就是他的為人。我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麼古道熱腸。」
以前我經常奇怪這對極其不般配的夫妻為什麼會結婚,但我從來沒想到情況竟然是這樣的。德克對他妻子的愛很特別,也許原因就在這裡。我早就發現那不是純粹的愛情。我還記得過去我總是疑心她的矜持背後埋藏著某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但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她那麼拘謹,不僅是為了掩飾一個可恥的秘密。她安詳嫻靜宛如颱風侵襲過後的島嶼上瀰漫著的凄寂冷清。她的歡聲笑語是絕望中的強顏歡笑。斯特里克蘭打斷了我的沉思,他說了一句非常尖酸刻薄的話,讓我嚇了一跳。
「女人可以原諒男人傷害她,」他說,「但絕不能原諒男人為她做出犧牲。」
「那你肯定覺得很放心,因為你知道你是絕對不會讓和你有接觸的女人憎恨你的。」我搶白了他一句。
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為了反駁別人總是不惜犧牲自己的原則。」他回答說。
「那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哦,流產了,在他們結婚三四個月後。」
然後我提出了最讓我感到不解的問題。
「你能說說你到底為什麼會看上布蘭琪·斯特羅夫嗎?」
他隔了很久都沒有回答,我差點就要重複這個問題。
「我怎麼知道?」他最後說,「她當時看到我就生氣。這讓我覺得很搞笑。」
「我知道。」
他突然變得很憤怒。
「他媽的,我當時就想上她。」
但他立刻又恢復了正常,笑笑地看著我。
「剛開始她嚇壞了。」
「你告訴她了嗎?」
「不需要說。她知道的。我什麼也沒說。她很害怕。最後我上了她。」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在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他流露出極其強烈的慾望。那種慾望讓人惴惴不安,甚至可以說十分恐怖。他的生活很奇怪地和物質享受絕緣,所以他的身體好像經常要對他的精神進行可怕的報復。他內心的獸慾猝然發難,而他根本無力擺脫那種本能的操控,因為大自然的原始力量實在是太過強大。由於這種獸慾的附體太過徹底,他的靈魂里根本沒有慎重或者感恩的容身之地。
「但你為什麼要把她帶走呢?」我問。
「我沒有,」他皺起眉頭回答說,「當她說她要跟我走的時候,我也很吃驚,就像斯特羅夫那樣。我之前跟她說過,如果我玩夠了她,她就得走,她說她願意冒那個險。」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片刻。「她的身體很美妙,而我正好想要畫個裸女。等我完成那幅畫之後,我對她就沒有興趣了。」
「可是她真心實意地愛著你。」
他跳了起來,在我的小客廳里走來走去。
「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談情說愛。這是人性的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會想要女人。等到我的激情得到滿足,我就要做別的事了。我無法征服我的慾望,但我憎恨它,它囚禁了我的靈性;我希望將來能擺脫所有的慾望,能夠不受阻礙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創作中。因為女人只會談戀愛,她們把愛情看得很重,那是很搞笑的。她們想要說服我們相信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其實在生活中,愛情是無關緊要的一部分。我認可性慾。性慾是正常和健康的。而愛情是疾病。女人只是取悅我的工具,我可沒有耐心去跟她們同甘共苦、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我從來沒有聽過斯特里克蘭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他說的時候很是慷慨激昂。但要指出的是,無論在這裡,還是在其他地方,我記錄的都不是他的原話。他使用的辭彙非常貧乏,他沒有組織句子的才能,所以人們只能通過將他的語氣詞、表情、手勢和下里巴人所用的粗俗話語拼合起來,方可完整地理解他的意思。
「你應該是生活在女人是家財、男人是奴隸主的時代。」我說。
「我只不過湊巧是個完全正常的男人而已。」
看到他煞有介事的樣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他繼續說下去,同時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活像受困的猛獸。他想要表達他的所思所感,卻發現很難流暢地說出來。
「假如女人愛上你,在佔有你的靈魂之前,她是不會滿意的。因為她自身軟弱無能,所以拚命地想指揮你,你要是不徹底聽她的話,她就不會滿意。她的見識很淺薄,她討厭她無法領會的抽象事物。她只關注物質的東西,她會妒忌你的理想。男人的靈魂漫步於宇宙最偏遠的角落,而她卻想將其囚禁在柴米油鹽之中。你還記得我的妻子嗎?我發現布蘭琪慢慢也玩起她那些花樣來。她準備用無限的耐心纏住我,把我綁起來。她想要拉我降低到她的層次;她對我毫不關心,她只想要我歸她獨有。為了我,世上所有事情她都願意做,只有一件除外:讓我安靜地獨處。」
我沉默了片刻。
「在離開她的時候,你希望她怎麼做呢?」
「她本來可以回去找斯特羅夫啊,」他生氣地說,「他巴不得她回去呢。」
「你不懂人性,」我回答說,「跟你說這些事情是沒有用的,那就像跟天生的瞎子描述顏色。」
他在我的椅子前面停下來,站在那裡俯視著我,我發現他的表情既輕蔑又詫異。
「你真的關心布蘭琪·斯特羅夫的死活嗎?這跟你有兩便士的關係嗎?」
我思考著他的問題,因為我想要如實地回答,無論如何要說出我的真實想法。
「如果說她死了和我沒有多大的關係,我覺得這未免有點沒良心。生活里還有很多幸福她無緣享受。我覺得她死得那麼慘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又感到很慚愧,因為我其實並不關心。」
「你沒有勇氣直面你的信念。生命是沒有價值的。布蘭琪·斯特羅夫自殺並不是因為我離開了她,而是因為她是個頭腦愚蠢、精神失常的女人。但我們對她已經談論得太多,她是個完全不重要的人。走吧,我讓你看看我的畫。」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把我當成需要分散注意力的孩子了。我很惱火,但我並不是生他的氣,而是痛恨我自己。我想起那對夫妻原本在蒙馬特區的畫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斯特羅夫和他的妻子,他們是那麼的淳樸善良、熱情好客;他們的生活因為某個冷酷的偶然因素而煙消雲散,我覺得這是很殘忍的;但最殘忍的是,這件事竟然對世人毫無影響。地球繼續轉動,誰也沒有因為這出慘劇而過得更加糟糕。我甚至覺得德克很快也會遺忘,因為他雖然表現得非常悲傷,但他的感情其實並不那麼深摯;無論生前有過何等美好的願望與遠大的夢想,在溘然長逝之後,布蘭琪就像從未來到這個人世。她的人生是無用的,也是虛空的。[120]
斯特里克蘭拿起了他的帽子,站在門口望著我。
「你走不走?」
「你為什麼要跟我來往呢?」我問他,「你明知道我討厭你、鄙視你。」
他開懷大笑。
「你跟我吵架,其實是因為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我感覺到我的臉因為暴怒而漲得通紅。他完全不明白他的冷酷自私會讓人怒髮衝冠。我特別想刺穿他這身冷漠的盔甲。我也知道他說的終究是實情。也許在潛意識裡,我們很希望能夠通過我們的看法去左右別人的行為,因而會憎恨那些不受我們影響的人。我想這大概是最傷自尊的事情。但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已經惱羞成怒。
「人有可能徹底地不管別人的看法嗎?」我說,但這些話其實更像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你在生活中的一切都跟別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試圖只為你自己、只靠你自己而生活是很荒唐的事情。你遲早會生病、疲倦和變老,到時你會爬著回去求別人幫忙。你內心將會渴望得到安慰和同情,到時你不會感到慚愧嗎?你內心深處的人性遲早會渴望正常的人際關係的。」
「你來不來看我的畫?」
「你想過死嗎?」
「為什麼要想?死有什麼關係?」
我盯著他看。他站在我面前,紋絲不動,眼裡閃爍著嘲弄的笑意;但剎那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火熱而痛苦的靈魂,正在追逐著某種凡夫俗子無法理解的偉大目標。我在電光石火中瞥見的是他對某種難以形諸筆墨的境界的追求。我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他有著碩大的鼻子和閃亮的眼睛,紅色的鬍鬚和蓬亂的頭髮。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僅僅是個軀殼,我面對的是一個出竅的靈魂。
「走吧,去看看你的畫。」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