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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太陽,出來了

  薛三坐在趙九郎的肩膀上,

  兩條小短腿在趙九郎胸前晃啊晃的,

  一把匕首,抵在了趙九郎的脖頸。


  已經褪去外袍,一身白襯的趙九郎背著薛三,從黑黢黢的街道裏,走了出來。


  “小兄弟,可以下來麽?”


  薛三笑道:“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這次我倒要多體驗一會兒宰相的肩膀能撐什麽。”


  “撐的是天下。”


  “都這時候,你還說這些場麵話,有個什麽意思?”


  薛三對著鄭凡那邊揮手道:

  “主上,這兒呢,這兒呢。”


  呼喊聲中,帶著濃濃的期盼。


  可問題是,自己身上的氣息,卻絲毫沒有動靜。


  “唉。”


  薛三長歎一聲,道:“我說宰相大人啊,你平日裏就不能多鍛煉鍛煉身子,給自己整成個高手出來,弄得我現在明明拿了個最大的功,卻半點實惠都沒撈得著。”


  宰輔大人,自是不可能是什麽二品高手,他隻是有些虛胖。


  趙九郎答道:“那真是抱歉了。”


  一邊,阿力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裏先前受了老車夫的一拳,有些骨裂,


  不過,


  不過,骨頭上的裂紋真比不上此時自己內心的裂開,


  看了看四周僅剩的一些個護衛,

  再看著那邊已經被薛三用刀架著的趙九郎,


  樊力有些憂愁地跺了一下腳。


  怎麽就,

  結束了?

  說好的鏖戰呢?說好的血與火的洗禮呢?


  怎麽就這般快哩!


  隨即,


  劍聖繼續對著李良申,

  樊力、四娘、阿銘和徐闖,在一擁而上,將剩下的那幾個護衛直接殺死。


  李良申攥著手中大劍的劍柄,目光,有些陰沉。


  鄭凡則看著李良申,道:


  “本侯問你,你是江湖劍客,還是大燕的總兵?”


  “嗬。”李良申斜著眼看著鄭凡,“那你呢?你是刺殺宰輔的謀逆還是大燕的平西侯?”


  “是我問你。”


  “你還好意思問我?”


  “為什麽不好意思問你?本侯是叛賊,來啊,誰敢治本侯的罪?你是江湖劍客,今晚就必死無疑。


  你說,我有沒有資格問你?”


  “現在問這些,還有何用?”


  “當然有用,你若是江湖刺客,今日,必死無疑,也甭想出這京城了,而你若是大燕的總兵,跪下,本侯保你一命。”


  “嗬嗬嗬。”李良申笑了,“平西侯爺,你當李某,是傻子?”


  鄭凡自胸口掏出一份聖旨,

  舉起,


  看著李良申,

  道:

  “大燕鎮北軍總兵李良申接旨!”


  李良申看著鄭凡手中的聖旨。


  這聖旨,自然是假的。


  就是上次姬成玦給自己讓自己調兵進京的空白旨意,但因為加了印,所以鄭凡就沒丟,還揣在了身上。


  聖旨是真的,用印也是真的,需要用時,自己加點兒字,不也就能用了唄。


  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不是?

  有用且不占地方的東西,鄭侯爺習慣於貼身帶著。


  那邊,


  被薛三劫持著的趙九郎開口道;

  “李總兵,跪接聖旨。”


  李良申依舊站在那裏,拄著大劍,沒動。


  趙九郎開口道:“李總兵,跪吧。”


  鄭凡舉著聖旨,走到劍聖身後,

  看著李良申,

  道;

  “本侯知道咱們李總兵是不怕死的,然後呢?你就這樣死了,莫說前幾年的仗,沒撈著一個,這以後滅乾滅楚的大仗,也沒你的份兒了。


  怕死,唉,真爺們兒,可真不怕死,怕死當個什麽丘八啊不是?


  但,

  死得這般憋屈,


  值麽?


  你是李良申,你是曾經的四大劍客,本侯,可以試著保你一命。


  跪下接旨!”


  死,是真的不可怕。


  但有句話,鄭凡說對了。


  如果是死在戰場上,那真無所謂了,稱得上死得其所,但死在京城裏,被密諜司的一眾高手給直接悶死,這種死法,真的是太憋屈。


  還有,


  那就是來自鄭凡的承諾。


  李良申是看不上鄭凡的,以前是,現在是,反正,就是看不上他。


  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今這個局麵,鄭凡說要保他一命,那麽,確實是有這個可能的。


  因為,李良申清楚,鄭凡,有這個底氣。


  所以,

  李良申將大劍往身前一插,

  而後,


  單膝跪了下來。


  鄭凡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走到李良申麵前。


  他不怕李良申殺自己,

  這人呐,

  其實最怕的就是有希望,隻要一線希望尚存,他就舍不得去孤注一擲。


  先前李良申和劍聖拚出劍的速度時,

  劍聖強開二品固然比李良申快,但李良申並不至於在看見馬車被毀了後就即刻收劍。


  他為何收劍?

  因為很尷尬的一點就在於,


  他要是真殺了鄭凡,他鐵定還是必死無疑,哪怕趙九郎還活著。


  燕京城的天,不再是具有浩瀚胸襟的先皇了,而是……小肚雞腸的新君。


  其實,李良申真的很難。


  他難在於,先皇在位時,給了很多人一個幻覺,那就是真正天子的幻覺;


  而姬成玦登基後,

  天子,變成了皇帝。


  他不再為大局隱忍,甚至,會多了君王心術,多了隨心所欲。


  李良申沒提前反應過來,趙九郎,其實也一樣。


  隻能說,先皇的威壓和影響,早就浸潤到所有人的骨子裏去了。


  鄭凡將聖旨,放在了李良申麵前的地上,

  道:

  “聖旨是假的,是空的。”


  “………”李良申。


  “別用這麽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相信你也猜到聖旨是假的,宰輔大人也猜到了啊,天子又不是有病,既要殺你又給我聖旨不殺你。


  我跟你說,咱們的新君,可是記仇得很。


  但別怕,

  您就規規矩矩地跪在這兒,我呢,去和宰輔大人說會兒話,等話說完了,我帶你入宮麵聖。


  你在這兒跪著時,也別傻愣著,想想天亮進宮時,你該說些什麽。


  我再幫你求求情,

  京畿之地,你是待不下了,這一鎮鎮北軍,估計你也調派不動了,實在不行,跟本侯回奉新城唄。


  帶兵?


  本侯手下兵也不少,隨你挑嘛。


  你也清楚的,這世上,能在新君麵前保下你的,隻有我。”


  李良申不語。


  鄭侯爺直起腰,走向趙九郎。


  薛三眼睛瞪得像銅鈴,

  但一直到主上走到麵前,他自個兒身上也依舊沒絲毫改變。


  “下去。”


  “是,主上。”


  薛三隻能自趙九郎身上滑落下來,走到樊力身側。


  四娘受傷的手臂係在身後,另一隻手搭在自己腰上;


  阿銘則整理著自己已經破破爛爛的禮服,在麵對薛三和樊力的目光時,自帶一種矜持。


  鄭侯爺則向趙九郎行禮:


  “宰輔大人。”


  趙九郎也回禮:


  “平西侯爺。”


  ……


  街麵上,

  李良申還在那裏跪著。


  鄭凡,


  則帶著趙九郎,上了屋頂,坐在了屋簷上。


  為了確保沒有意外發生,劍聖,站在身後。


  鄭侯爺現在就處於反派死於話多的階段,但沒辦法,誰叫這個階段,才是真正的爽點所在呢?


  再者,

  自己現在也是有這個機會。


  唯一可能引發意外的李良申,現在還跪著。


  薛三和樊力看著他,恨不得李良申現在蹦躂起來,再對主上出劍,他們好擋劍!


  可惜,


  李良申說跪,他就跪得很踏實。


  “不瞞宰輔大人,比鄭某先前想象中的刺殺,要簡單太多了。”


  “侯爺說笑了,本輔本打算金蟬脫殼後,逃出去,誰曉得街頭竟然也有靖南軍駐守,沒法子,隻能找個地兒先藏一下,然後被侯爺的手下,一下子就找到了。


  難麽?


  想難,才是真的難啊。


  侯爺身邊有劍聖在,當年老司徒家家主,就是被劍聖殺的,有他在,侯爺想刺殺誰都不會很難。”


  這是實話,


  你用兵封鎖了街道,


  接下來其實就相當於是甕中捉鱉了。


  這就跟戰場上,你已經將對方將領和親衛團團圍住,然後不下令放箭,而是要和他們玩兒一出單挑對決,無非是再找點樂子罷了。


  最最重要的一點是,


  就是鄭凡也沒料到,


  姬老六竟然這麽穩,居然真的將宰輔身邊日夜保護的烏鴉全部撤離了。


  今晚的宰輔,相當於是被剝了殼的雞蛋,被送到了自己嘴邊。


  這也印證了一句話,


  當一個皇帝想讓你死時,至少在這座京城裏,你會迅速變得極為虛弱。


  “杜鵑,是你逼死的麽?”


  “是。”


  “為什麽?”


  “其實很早,本輔就知道她是乾國銀甲衛的身份。”


  “這不是理由,因為我相信靖南王,肯定也知道。”


  “是。”


  “所以,告訴我逼死她的,真正理由。”


  “子嗣,田無鏡,不能有嫡子在這世上。”


  “嗬嗬,荒謬。”


  “荒謬麽?


  為什麽田無鏡不敢將兒子養在自己身邊,是因為他其實感覺到自己,在麵對自己兒子時,他忍不住了。


  他可以為大燕,自滅滿門,那是為了國,舍了家。


  他也可以為了自己的兒子,再篡了國,哪怕將自己徹底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畜生。”


  “胡扯。”


  “胡扯?侯爺,看看你自己吧,靖南王世子養在你府裏,若是靖南王此次有所不測,那晉地的靖南軍,到底會追隨誰?

  是傾向於平西侯府,還是傾向於朝廷?


  現如今的侯爺你,在靖南軍裏,是威望深重;

  而世子在手,

  你甚至可以直接讓一半的靖南軍,完全站在你這邊。


  侯爺若是要造反,直接將世子推出來,那整個晉地,就都將亂起來。


  侯爺您說,


  這孩子,留不留得?


  再者,

  現在不也挺好麽?

  反正該受的罪,也受了,也不差這一筆了,一夜白頭而已,又算不得什麽。


  雖然孩子還活著,孩子還在你那裏,但本輔此舉,卻相當於是給靖南王敲了個警鍾,讓他更清醒一些。事實證明,本輔做得是對的,哪怕未竟全功,卻也依舊收得了效果,他田無鏡現在,怕是一心求死求一個解脫吧?


  誰又叫他最年輕,誰又叫他,修為最高呢?


  所以,他就不能有真正的牽掛,一條路,走到底即可。


  總之,


  他們在時,

  大燕會很好;

  本輔要做的,是他們走時,大燕,會更好。”


  “成親王府,也是你做的?”


  “是,本想借機打擊侯爺您的,找個理由,尋個借口,因為平西侯府,確實需要壓製一下,否則,就太過於一帆風順了。


  結果侯爺您沒入甕,那就順勢將成親王府給拍下去,也算是為晉地提前遏製一個極大的隱患。”


  “宰輔大人?”


  “嗯?”


  “猜到我今晚會來麽?”


  “沒有,本輔也沒想到,會這般快,會這般的直接。當然,最根本的是,本輔沒料到,侯爺您,竟然是這般赤誠的一個人。


  本輔以前也是出身寒門,所以本輔很清楚,一個人,從黔首做到位極人臣,得多麽不容易,得多麽珍惜眼下的位置。


  可侯爺你,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宰輔大人是在誇我?”


  “不是,於權謀而言,侯爺你太莽撞了,陛下是同意你今晚殺我了,但為此,你卻消耗了和陛下之間的情分。


  和君王之間的情分呐,那真的是無價的,因為這對於天子而言,其實是一種累贅。


  於發展而言,今日你在這裏殺了我,陛下給了你情分,日後等靖南王出征歸來,這算不算得上是新君給靖南王的一個情麵?

  於你,於靖南王,都是有了一份體麵,那接下來,靖南軍整編時,除非侯爺你直接造反,否則,晉地的靖南軍,朝廷的手,就可以更深入了。


  陛下最擅長做生意了,他丟了一個可以輔佐他的宰輔,卻能夠加緊收攏下更多的軍權。


  你用了陛下的情分,但你對陛下的情分,卻增加了,不是麽?”


  “所以,本侯虧了?”


  “是虧了。”


  “虧得多麽?”


  “虧得很多。”


  “哦,是這樣啊。”


  “今夜之前,本輔自己也沒料到,會有眼下這個局麵,堂堂大燕宰相,在大燕的京城,在距離皇宮不遠的街道上,被人截殺。胡來。”


  “但我覺得並不是胡來。”


  “如果要殺我,靖南王,有大把可以殺我的機會。靖南王為何不殺我,因為在靖南王眼裏,我現在,於國有大用。


  他們三位,

  開創了大燕的新時代,

  而我,


  是可以輔佐新君,將這個時代傳承下去的關鍵。


  所以,

  靖南王不殺我。”


  “他想殺你的。”鄭凡說道。


  “這世上,誰沒有想做卻不能做的事?靖南王自己都沒打算做,為何侯爺你,要多此一舉?”


  “哎,真的,宰相大人,聽你說話,我真的好氣啊,你怎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的呢?”


  “因為本質上,本輔和先皇、兩位王爺,是同一類人。


  給本輔三年時間,不,兩年時間。


  我來幫陛下,整肅好這個朝堂,然後,我就致仕,去奉新城,去靖南侯府,你來,當著靖南侯夫人的靈堂,將我殺了,祭奠她。


  可以麽?

  李良申先前說他不怕死,其實,本輔也不怕。


  本輔本可以站在這裏,高談闊論,甚至,擺出一副樣子,那就是本輔願意被你殺,好成全你平西侯爺和陛下之間的信任。


  自而,以我一人之死,以幫陛下安定晉東一地,安撫好平西侯府這座藩鎮。


  我可以慷慨激昂的,可以擲地有聲的,


  可以讓自己,死得更壯烈,也更震撼。”


  “我原本以為,你會這麽做的,之前設想的,你會喊著,來,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我一人,可保全大燕新土之安穩,足矣。”


  “是的,但本輔沒有,因為本輔算了賬,新君登基,事情很多,朝堂下麵,也暗流湧動。


  如今的大燕,還離不開本輔,新法的推行,還需要本輔去實施。


  先皇和兩位王爺,穿鑿開了山,本輔,就得將路基,給打下去。


  算來算去,現在死,就為了安撫平西侯你,不劃算。


  而且,陛下已然撤開了烏鴉,麵子,情分,已經給侯爺你了,本輔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求活一下。


  兩年之約,


  再給我兩年,

  我把事兒料理好,把地基,徹底打夯實;

  接下來,我就去赴死。


  然後,


  大燕的天下,就由你們去馳騁,一統諸夏的偉業,絕不是做夢!”


  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斬龍脈,趙九郎就站在燕皇身側,催促那藏夫子快點把花樣弄出來,他看完了,好去忙手頭的事兒。


  可見,大燕的宰輔,是有一番氣魄的。


  還是那句話,求死,簡單,求活,反而更難。


  “侯爺,靖南王現在不在,若是靖南王在,他,也不會同意你現在就殺了我,這會阻礙到大燕的進程。


  大燕一統諸夏的進程,也必然會因為我的死,而延期。”


  事實,的確是如此。


  姬成玦放任鄭凡來殺,是因為姬成玦無法不答應,一是事先說好了的,二則是,他清楚鄭凡的脾性。


  他姬老六敢毀約,那姓鄭的,就敢直接回去扯旗造反!


  造反成不成功另算,給你把局麵搞崩了給你社稷搞亂了就成,姬成玦是這世上,除了魔王之外,最懂鄭凡的了。


  本質上,姬成玦是很舍不得趙九郎的。


  這時,


  天邊的晨曦,開始顯現,天將要亮了。


  趙九郎囁嚅了一下嘴唇。


  鄭凡開口道:

  “兩年?”


  “是,本輔可以在此明誓,兩年期滿,我白衣入曆天靖南侯府去殉那位夫人。”


  “唉。”


  鄭凡長歎一口氣,


  道:

  “好吧。”


  趙九郎聞言,跌跌撞撞地從屋簷上站起,向鄭凡躬身一拜:

  “趙九郎代大燕,謝平西侯爺今日不殺之恩。”


  鄭凡站起身,

  看向東邊的晨曦,

  道:

  “太陽就要出來了。”


  “是啊,太陽………”


  “噗!”


  烏崖刀,


  劃破了趙九郎的脖頸。


  鄭侯爺抓著趙九郎的腦袋,

  強掰著趙九郎的脖子,

  讓傷口的血,盡可能地往外繼續流淌,讓其保持著這極為難受的死前放血姿勢。


  “侯……你………我………”


  趙九郎想開口說什麽,卻說不出話來,身體隻能被迫地開始痙攣顫抖。


  “那個,實在是不好意思啊宰輔大人,


  因為我說過,

  不會讓你看見今天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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