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41章：閨蜜
“昨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噩夢裏，我站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行人，從我身邊經過。
十字路口周圍，是巨大的霓虹廣告牌，上麵寫著‘我們很喜歡你’我們想跟你做朋友’‘你有朋友嗎’這些奇怪的文字。
文字旁邊，畫著幾個線稿小人，圍在一起玩丟手絹。一個小人站在所有人最中間，手上拿著的手絹，在霓虹燈光的照射下，卻是血紅色的。
十字路口正中心，是高高懸掛的交通指示燈。指示燈卻沒有按照程序，有規律的明滅，反而是紅、黃、藍三種燈，毫無規律地閃爍不停。有時一起亮，有時一起熄滅。
我站在十字路口中心，交通指示燈下，茫然而恐懼地張望——這是我完全不熟悉的路口。我從沒來過這裏。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章曉曉縮在李左明懷中，手裏拿著古典杯，杯子裏的酒已經見底了。
窗外的雨依舊沒有停。
天越發得黑了。
“後來呢？”李左明問道。
“我拉住從我身旁經過的一個女孩，向她請問，我是在什麽地方。但是那個女孩，卻隻是微微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用禮貌而漠然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麵無表情地從我身邊離開。
又過了一會兒，迎麵向我走來一名四十歲左右的成年女性，從打扮看，那位女性十分知性，而且富有涵養。我攔住她，再次請問，我是在什麽地方。那名成年女性，也用和女孩一樣，禮貌而漠然的目光看著我，搖了搖頭，一句話不說，再次離開了。
我呆住了。
隨後，我又問了其他人。然而，所有人，都和那個女孩和成年女性一樣，用禮貌而漠然的視線看著我，一句話不說，轉身離開。我的身體在發抖。雖然是在夢中，但我依然感到徹骨的寒冷和孤獨。
我醒來時，額頭和臉頰全是冷汗，頭也暈乎乎的，像是剛喝完感冒藥。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前隱隱還能看到夢中霓虹的燈光。這個時候，我聽見外麵傳來的，驚恐的尖叫聲。”
章曉曉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
“尖叫聲？”
“有人……跳樓了。”
窗外猛然劃過一道刺目的亮光。
接著，滾滾的雷鳴湧入房間。
之前掉落的那隻古典杯，安靜地躺在地毯上，杯口殘留著一點尚未流幹的酒液，茶紅色的，仿佛快要變質的血。
“跳樓的時間，是在我從噩夢中醒來的前一刻。四樓以下的住戶，全都聽見重物墜地聲。二樓和一樓的住戶，更是被墜地的聲音驚醒。一樓的住戶，發現了躺在綠化帶的嬌嬌，隨後發出尖叫。”
“老師聽見尖叫聲就下樓了麽？”
“我沒有，我害怕，我不敢下去。”章曉曉的瞳孔縮起來，搖了搖頭，“我從很小開始，膽子就很小，被人從身後拍肩膀，都會嚇得雙腿發軟。昨天晚上聽到有人喊跳樓之後，我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整個人癱軟在床上，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我躺在床上的時間，聽見樓下傳來越來越劇烈的騷動聲、說話聲、尖叫聲……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警笛聲和救護車的聲音。
這時候，大概是警車的到來，給了我些許勇氣，我終於恢複一點知覺，將臥室的燈打開，緩緩坐起身。這時我才發現，我身下的床單，全部被汗水浸濕了。”
“那老師是怎麽知道，跳樓的是自己同學呢？”
“……核實身份。”
“核實身份？”
章曉曉將古典杯，慢慢拿到嘴邊，把裏麵剩下的酒，全部流進嘴巴裏。
“嬌嬌墜落的地方，是樓棟側麵的綠化帶。”章曉曉的肩膀在發抖，“她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生機了。她的半截身子，在綠化帶的泥土中，因此，還勉強保留著半邊完整的身體。然而，另外半邊身子，卻在綠化帶花壇外，摔得血肉模糊。尤其是頭部和臉部，更是完全無法辨認了。救護車趕到後，現場出具了死亡證明，警察隨之開始核實嬌嬌的身份。她們從嬌嬌跳樓時所穿的工作製服裏，找到嬌嬌的工作名片。接著，便來到我家裏。”
“為什麽……會來班主任家呢？”
“警察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嬌嬌是我的房東，他們來找我，是為了請我辨認屍體。他們敲門時，我正縮在床上，惶恐不安。等到門外傳來我熟悉的居委會大媽的聲音，我這才緩緩站起身，整個人如同夢遊般，打開門。我那時還什麽都不知道，然而，見到門外警察的一刹那，我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我全身發抖，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問他們，跳樓的人是嬌嬌嗎？他們告訴我，現在還不確定，想請我下去辨認身份。我同意了。”
“班主任……不害怕嗎？”
“我……很害怕。”章曉曉握著酒杯，深深低下頭，咬著牙齒，嘴裏發出抑製不住的啜泣聲，“我很害怕……我看到嬌嬌的時候，她就那麽冰冷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手背向上翻著，頭發鋪在血泊中。我捂住嘴，再也控製不住，蹲在地上哭起來。”
“老師……節哀。”
李左明輕輕拍著章曉曉的肩膀。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嬌嬌她……為什麽要自殺呢？”
“她是……自殺的麽？”
“當天晚上，嬌嬌家裏，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人。電梯監控裏前後二十四個小時，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而且，嬌嬌的房間，也沒有任何異常。嬌嬌是獨自從家裏的陽台，跳下去的。”
“果然……”李左明看著地麵。古典杯流出的酒液，徹底滲進白色的地毯中，將地毯上白色梔子花的花紋，染成深紅色。“果然是這樣……”
“左明，什麽果然？”章曉曉抬起頭。
“班主任有羅小姐生前的照片麽？”
“有的。左明要做什麽呢？”
“我想看看。”
“那左明，在這裏稍微等我一會兒。我去拿。”
章曉曉緩緩從李左明懷中坐起身，擦幹臉上的眼淚，彎下腰，撿起地麵那隻古典杯，帶著兩隻古典杯一同，走進廚房，將酒杯放入水池中。
接著，她擰開水龍頭，把兩隻手放在水流下，定定地看著水龍頭，衝了好一會兒。
屋子裏滿是嘩啦啦的水聲。
旋即，她關掉水龍頭，低著頭走進臥室，輕輕掩上門。
水流的聲音消失後，房間異常寂靜。
李左明坐在沙發上，聽見牆上時鍾秒針滴答、滴答走動。
窗外的雨勢似乎止住了，但天空越發陰暗。
李左明數著秒針滴答的次數，過了五分鍾，臥室傳來低微的“吱呀”聲。
門終於開了。
章曉曉站在門邊。
她換下了那件沾了酒液的居家連衣裙，上身穿著米白色夏季薄毛衣，下身是黑色及膝喇叭裙，頭發用白色的發帶紮成低馬尾。
她的脖子上，戴著一串高雅的鉑金鑰匙吊墜。
這是李左明第一次看見這枚吊墜，此前，在學校時，章曉曉總是穿著十分保守的職業裝，脖子被襯衣的領子緊緊遮住。剛才章曉曉穿的那件居家連衣裙，也依然帶有領子。
此刻章曉曉換了圓口，並且領口稍低的薄毛衣，李左明才注意到。
他盯著那吊墜，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雖然章曉曉的樣子，和她進房間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然而，當這枚吊墜露出來是，章曉曉整個人的氣質，忽然間，便與剛剛截然不同了。
一種傷感而高雅的美麗，從章曉曉身上浮現出來。
“左明……不要那麽……盯著我看……”章曉曉微微低下頭，手按在毛衣的領口，臉有些發紅，“你的眼神……有些嚇人……我是沒有合適的居家衣服，才換的這一件毛衣……不是故意……要穿領口這麽低的……”
“哦……”
其實我沒有看從領口隱隱透出的、深不可測的深淵。我看的是吊墜。李左明心想。
章曉曉將領口稍稍往上提了提，然而剛走沒兩步，領口又掉下去，而且似乎，比之前更低了。
章曉曉的臉越發得紅，不敢看李左明的眼睛，在李左明身邊坐下，兩條並攏在一起，膝蓋局促地摩挲著。
“老師的照片，拿出來了嗎？”
“照片……”章曉曉身上那股青澀的羞澀感，頓時退去，整個人隨之變得悲傷而消沉，“……拿出來了。”
她將手上一張照片，遞給李左明。
李左明接過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靈驗山的雲海。
照片前景，站著兩個女孩。
左邊是章曉曉，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衣，肩膀背著雙肩包。梳著高馬尾，頭頂頂著蛤蟆鏡，耳朵戴著兩枚鑽石圈形玫瑰金耳環。伸出剪刀手，對著鏡頭裂開嘴微笑。左手手腕，戴著一隻鑲鑽窄式鉑金手鐲。
右邊的女孩，從外貌看，年齡同章曉曉一般大，卻抿著嘴唇，垂下眼簾，略顯害羞悄悄看著鏡頭，笑容沒有章曉曉笑得那般開朗，卻也掛著一絲溫柔的笑意。
短發。
兩隻耳朵，從耳廓到耳垂，各有不下五個明顯的耳洞，但是不管哪知耳朵，都沒有戴哪怕一隻耳環。也沒有戴項鏈，沒有戴手鐲，沒有戴戒指。全身上下，沒有戴任何首飾。
羅曼嬌……
果然是她……
和遊戲原作中的人物形象，一模一樣……
“我來月工市之前，從沒有出過家鄉所在的城市。所以，剛剛來月工市的那段時間，十分不安，總是做噩夢。嬌嬌為了幫我散心，帶我去月工市附近最有名的景區靈驗山旅遊。
我們那天早上，淩晨3點起床，原本是打算趕在日出前，爬到山頂看靈驗山的日出。結果，原本隻需要兩個半小時的山路，我們整整爬了五個小時，爬到山頂時，太陽已經曬到屁股了。
我跟嬌嬌，看著早上八點燦爛的朝陽，欲哭無淚，接著，又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就在日出邊的雲海，拍下了這張合照。
回來後，我特意去照相館，將這張照片洗出來，我和嬌嬌一人一份。我把這張照片，放在我床頭的影集裏，細心地保藏著。
我原本還想跟嬌嬌，趁著這個暑假，再去一趟靈驗山，看靈驗山的日出，但是沒想到……但是沒想到……”
章曉曉低下頭，閉著眼睛，眼淚滴在裙子上。
李左明再次看照片上羅曼嬌的臉。
普通普通的眼睛，普普通通的鼻子，普普通通的嘴巴，普普通通的耳朵……無法以任何好的，或者壞的形容詞修飾的容貌。僅僅是普普通通。
無論誰看到這張臉，都會在下一刻忘掉，就像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看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或者說，連路人都不如——
哪怕盯著這張臉，仔細看很久，但是當視線稍微往其它地方移開，下一刻，這張臉便從腦海中消失了，幾乎不會留下任何印象和記憶。唯一會殘留的，也隻是對“之前確實看過照片”這一行為的確定。
然而，並不是說羅曼嬌本人長得不好看，亦或者說長得醜。
她那張臉，雖然普普通通，但不會像“醜”一樣，在看過之後，給人留下不好的感覺。隻是單純的普普通通。沒有任何修飾詞可以形容的普普通通。和遊戲中一樣的普普通通。
哪怕上是在那張臉上化最精致的妝容，也無法掩飾那股普普通通。那張臉的普普通通，足以將妝容的效果徹底同化。
遊戲中的羅曼嬌，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羅曼嬌是遊戲中的攻略角色之一。
而且這個角色，沒有出現在遊戲本體中，而是在特典中才會登場。
但是，羅曼嬌的身份背景和攻略流程，卻與一般特典的女性角色不同——
羅曼嬌的好感度提升起來異常簡單，甚至於，玩家什麽攻略流程都不需要做，隻要跟羅曼嬌說兩句話，便能快速提升和羅曼嬌的好感。
並且，這種攻略沒有任何負麵後果，絕對不會如某些女性角色那樣，給玩家本人帶來危險。
單就難度而已，絕對比攻略難度最低的女性角色，還要容易攻略。
然而，即使如此，依然沒有一個玩家嚐試攻略羅曼嬌，原因便在於，羅曼嬌那張普普通通的臉。
那張臉，普普通通到，連百無聊賴的玩家，都對她提不起絲毫興趣。
因此，整個遊戲論壇，沒有任何一條羅曼嬌的攻略帖。甚至於，提到羅曼嬌的帖子，都屈指可數。
其中超過百分之九十，還是官方在發售羅曼嬌特典時，發布的特典預告帖和羅曼嬌人物介紹帖。
此外的帖子，一部分是抱著些許期望，以為遊戲中羅曼嬌的人設，會與官方發布的先行介紹圖中不同，結果購買特典之後，大失所望，怒噴遊戲公司的抱怨帖。剩下的部分，則是吐槽羅曼嬌這個角色設計失敗的吐槽帖。
羅曼嬌的遊戲特典，也成為官方銷售最差的一部特典。
李左明也沒有攻略過羅曼嬌。
但是，他看過羅曼嬌的整個人物背景和人物介紹。
遊戲原作中，羅曼嬌出身在月工市的一戶頗為有錢的家庭。她母親是私立學校教師，父親是上市公司高管，羅曼嬌從小到大，都衣食無憂。
此外，羅曼嬌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班級成績最好的學霸。高考時，羅曼嬌以當時月工市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東汭名葉大學，大學四年期間，成績依舊是年級第一，連續四年拿到國家級獎學金。
大學畢業後，羅曼嬌回到月工市，進入某家外貿企業，從最底層的員工做起，依靠出色的工作能力、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優秀的工作業績，隻用了三年時間，便從最底層員工，升為項目主管，創造了公司最短時間升職到主管的記錄，也是該公司，唯一一名主管級別的女性員工。
遊戲特典的劇情，正是從羅曼嬌升為主管開始。
由於自己沒有攻略過，論壇也沒有攻略情報，因此，李左明不知道攻略羅曼嬌的具體流程。
然而，從官方泄漏的情報看，羅曼嬌的好感度，確實極其容易提升，幾乎不需要具體的攻略事件，便能將羅曼嬌的戀愛值提升到滿值。
這個情報泄漏之後，很多玩家疑惑，如此白給的攻略女性，何必要放在一個特典中，專門推出來呢？
這個疑問，直到特典發售，玩家進入遊戲後，才終於解開。而解開這一疑問的代價，是玩家深深的、幾乎無法從遊戲中走出的、絕望的恐懼。
玩家進入遊戲後，會有一個不同於其它特典的特殊選項。點擊那個選項後，玩家可以不進行任何攻略操作，讓羅曼嬌按照遊戲設定的劇情，自然向前發展。而玩家則可以如看電影般，靜靜地看著這種發展，直到遊戲結束。
很多玩家，包括李左明在內，既不想攻略羅曼嬌，又不願自己花錢買的特典吃灰，便選擇了這一選項。
特典的劇情不長，大概三個小時，剛好是一部稍長的電影時間。玩家在這三個小時中，會看到羅曼嬌的生活軌跡，了解羅曼嬌的成長和過往，最終看到羅曼嬌的結局——
跳樓。
和現實如出一轍的結局。
而拯救羅曼嬌的唯一辦法，便是在遊戲一開始，選擇攻略羅曼嬌。
所以，簡單到極致的攻略流程；獨立推出的特典；普普通通的，不會讓玩家有任何攻略欲望的人物設定——所有這一切，都是官方為玩家設下的陰謀。
一旦玩家進入遊戲，要麽選擇忍受羅曼嬌的人設，捏著鼻子攻略，救下羅曼嬌；要麽放棄攻略，眼睜睜地看著羅曼嬌，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
這個特典內容，比官方發布過的任何特典都要簡單，劇情上，也比那些恐怖女性角色的特典要溫和得多，幾乎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節和橋段。然而，這卻是令玩家感到，最恐怖的一部特典。
不少玩家在觀看過特典的劇情內容後，都出現強烈的，哪怕脫離遊戲，都無法恢複過來的恐懼。甚至於，其中有一名玩家，由於無法忍受這種恐懼，而選擇和遊戲中的羅曼嬌一樣跳樓。
好在他家是一樓。
當初李左明，也出現過相同的狀況。在從遊戲中出來之後的，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都渾渾噩噩，無法從那股恐懼中抽身。
那種恐懼，與李左明看恐怖電影，或者玩其它恐怖遊戲的恐懼感，截然不同。那不是劇情帶來的虛擬性恐懼，而是玩家親身經曆一個事件之後，帶來的現實性的恐懼。這個事件，就是玩家自己的選擇。
如果一開始，玩家選擇攻略羅曼嬌，那麽就必須忍受羅曼嬌這個毫無興趣的角色，忍著強烈的無聊感和煩躁感，將遊戲進行到底。
然而，如果選擇不攻略，就會眼睜睜地看著，羅曼嬌最終跳樓的結局，這種感覺，就如同玩家自己殺死了羅曼嬌一般。
也即是說，玩家在羅曼嬌特典中，所體驗到的，是一種幾乎等同於親手殺人的負罪感和恐懼感。
更何況，很多玩家初次玩遊戲，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點，當把整個遊戲劇情看完，這種親手殺人的恐懼感已經產生，後悔也來不及了。
現在，在這個遊戲世界中，同樣的一幕，再次發生在李左明這個玩家身上。
羅曼嬌死了。
在李左明遇到她之前。
從這棟樓的15樓，跳樓。
樓下，還殘留著羅曼嬌死亡時留下的血。
李左明尚未遇見羅曼嬌，羅曼嬌便已經徹底，從這個遊戲世界中消失。
“這也是我跟嬌嬌拍過的，最後一次合照。”章曉曉啜泣道，“以後，都再也見不到嬌嬌了……”
“班主任知道，羅小姐為什麽自殺麽？”
“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嬌嬌會自殺。為什麽呢……”
“在班主任眼中，羅小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什麽樣的人麽？”章曉曉抬起頭，出神地看著窗外，臉上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嬌嬌剛到我們寢室時，是跟她父母一起。我到現在還記得，推開我們寢室門的那一刻。
那是報道第二天的下午，嬌嬌穿著香奈兒的黑色連衣裙，普拉達白色高跟鞋，耳朵戴著蒂凡尼的耳環，手上戴著一隻玉手鐲。她父母站在她身後，也都一身名貴而奢侈的打扮。
我們寢室是四人間，當時我們其他三名女生，早已經到了，嬌嬌是最後一個到的。我們三個人看著站在門口，渾身珠光寶氣，奢侈照人，宛若公主般的嬌嬌，全都震驚得說不出話。
她向我們露出微笑，對我們說：你們好，我叫羅曼嬌，是你們的室友。我們訥訥點頭，呆呆看著她，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們起初以為，嬌嬌這種富足的公主，肯定嬌生慣養，平時大家跟她說話，也都小心翼翼，生怕那句話不趁她的心，把她得罪了。尤其她的那間床鋪，更是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為什麽？”
“嬌嬌使用的東西，全是價格昂貴的高檔品。她書桌上的一個鬧鍾，據說都有八千塊錢，是她一位阿姨，特意從國外帶回來的。她用的電腦，也是價值三萬塊錢的水果筆記本。而她的那些衣服和首飾，更是每一件都價值千金。
我們三個女生，都隻是平頭百姓家的孩子，萬一要是不小心碰壞她的東西，怎麽賠得起呢？所以，大家就隻能遠遠避開。嬌嬌似乎也不怎麽願意搭理我們，每次回到寢室，都沉默寡言地看書學習，偶爾會看美妝視頻，跟著美妝視頻博主學習化妝。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有一次，我看到她剛好在看一個我很喜歡的阿婆主，我很喜歡那個阿婆主，遠遠地站在她身後看。結果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便走到她身後。
就在這時，她像是要拿什麽東西，把視頻暫停之後，轉過頭，正要站起身，突然看到默不作聲站在她身後的我，嚇了一大跳，手扯到電腦的線，噗通一聲，電腦摔在地上。
我當時腦袋嗡的一聲，兩眼發黑，站也站不穩，心想：完了。
嬌嬌把電腦撿起來，電腦屏幕的邊角裂開，裂紋蔓延到屏幕中間，幾乎毀掉整個屏幕。除此之外，屏幕和鍵盤的連接處更是徹底折斷了，整個電腦幾乎變成180度，鍵盤邊緣的不鏽鋼也摔得凹陷幾塊，鍵盤上幾個鍵帽也掉在地上，完全……壞掉了。”
“班主任之前說……那是價值三萬的電腦？”
章曉曉點了點頭。
“那……後來怎麽辦呢？”
“我當時嚇得，幾乎要哭出來，顫聲對嬌嬌說對不起，我會賠她的。但是嬌嬌卻搖搖頭，說又不是你摔的電腦，是我自己摔的，為什麽要你賠。然後把電腦放在桌上，合上蓋子，拿出電腦包裝起來。
我說如果不是我站在你後麵，也不會害你嚇一大跳。她溫柔地笑著說沒關係，我沒有注意到你，是我不對，你不用賠，我也不用賠，這個電腦剛買不到兩個月，還在保修期，我退給廠家，他們會免費修好的。
我心裏重重的，簡直比孫悟空從五指山下出來，還要激動地鬆了口氣。但是，我依然覺得過意不去，就說那我請你吃一頓飯吧。她想了想。
我起初以為，她當時的猶豫，是想要拒絕我。後來我才知道，她當時是在考慮，借著那頓飯，和我成為朋友。而也確實，在那頓飯之後，我和嬌嬌成為了，整個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一直到今天，到嬌嬌離開的這天。”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
天色也不再那麽昏暗。
“有我作為紐帶，寢室其她兩名女生，和嬌嬌的關係也漸漸熟絡起來。在和嬌嬌熟悉之前，我們對嬌嬌懷有一種仰慕和尊敬，覺得她是溫室裏長大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女，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跟她說話時，也都謹小慎微。
然而熟悉後，我們才發現，嬌嬌和我們想象中的性格，天差地別。
嬌嬌自從和我們熟絡，便每天給我們打熱水，有時光是在樓下打熱水排隊，都要排半個小時。打完熱水之後，左手兩個熱水瓶，右手兩個熱水瓶，吃力地提上樓，每次她放下水瓶的時候，掌心和手指，都被瓶把勒得青紫。
廁所裏的垃圾桶，每次滿了之後，都臭氣熏天，我們都嫌髒，碰都不願意碰一下，嬌嬌卻眉頭都不皺，卷著褲腿，把垃圾袋提出來，扔到樓下。上來之後，又忍著廁漬和臭味，用刷子把垃圾桶和便池，裏裏外外地刷洗一遍，套上新的垃圾袋。
冬天天氣最冷的時候，我們懶得洗衣服，又不敢放在集體洗衣機裏攪，便把內衣、襪子、秋衣秋褲，通通丟在桶裏，有時會堆一個星期，我們自己都忘了，嬌嬌卻趁我們不在，頂著冬天的冷水，把我們的衣服通通洗幹淨。等我們回來，才看到洗的幹幹淨淨，掛在陽台上的衣服，和她自己凍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