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輕妝
那個凶神惡煞的男人,用一雙冰冷嚴厲的眼睛瞪著我,“以後,你就叫輕妝,要叫我嚴師傅,進宮後,我再看到你哭,就打斷你的腿!”他說話時,絡腮胡子也跟著一抖一抖。
密閉的車廂內,我抽噎著四顧,周圍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我們都不知道這輛馬車要載著我們前往哪裏,亦不知道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什麽。
那年,我四歲,家鄉饑荒嚴重,一路都是餓死的屍體,父親不知從哪裏搶來一塊帶著牙印的烏黑饅頭踹在懷中跌跌撞撞的趕回破爛的房屋,讓我趕快吃,那時,他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根根肋骨刺目可怖,我努力用牙齒啃咬堅硬如石頭的饅頭,屋外突然響起嘈雜聲,一群同樣瘦骨嶙峋的男人像地獄的野鬼一般撞開破爛的房門,父親立馬站起護在我麵前,一邊竭力抵擋他們的毆打,一邊大聲道:“盈兒!快吃!快跑!”
是了,我最初的名字,是叫桑盈,父親最疼愛的小盈兒。
我撫著頸上的長命鎖,微微笑,那是我四歲時最清晰深刻的記憶,父親在我的麵前倒下,未吃完的饅頭被奪走,我伏在父親的屍體上哭得淒厲無助,不久後,有光鮮的馬車在這裏停下,下來的幾個人,高大威武,他們的衣服,是那麽的平整光滑,我忘記了哭泣,呆呆的看著他們越來越近,為首的絡腮胡子居高臨下的看了我幾眼,粗聲粗氣道:“小丫頭,你何年出生的?”
我至今仍記得我當時的回答,因為那句回答,我獲得了新生的權利,也因為那句話,我步入了人間地獄,但我不後悔,因為,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景和六年、六月、廿六日……”
對麵的幾個人紛紛挑起了眉,麵麵相覷,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為何那般在意驚訝,他們帶我上了那輛光鮮美麗的馬車,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在一座巍峨、如同仙境般的宮城前停下,我以為,我會幸福的在這裏生活,我甚至暫時忘記了父親死去的悲痛,心中雀躍的跟著長長的隊伍踩上青色幹淨的石階。
我和所有進宮的女孩子一起沐浴,換上漂亮潔淨的衣服,而後有穿著青色衣服的禦醫、醫女為我們檢查身體,這裏一切都是新鮮、美麗的,就像站在我麵前的那個少年。
他大約有十三四歲,青色的衣服越發襯得他芝蘭玉樹、俊雅出塵,他一直微頷了首站在一位年長禦醫身後,仔細的看著他動作,他認真的模樣真好看,我不由直直的看著他,他似有察覺,濃密的睫毛一掀,那雙清潤的眼睛對上我的視線,我不由一怔,然後對他傻乎乎的笑,他亦揚起唇畔,笑容和煦。
“哥哥,你叫什麽名字?”我問。
他似有顧忌的看了一眼年長的禦醫,而後微笑道:“瑾軒,我叫夏侯瑾軒。”
我看了一眼頭頂的圓月,眼淚不小心掉了下來,“夏侯大哥,今晚,你不在這裏,真是萬幸,可是,輕妝恐怕……再難和你相見。”
四歲入宮,八年苦訓,我從桑盈,徹底變成了輕妝,父母的容顏,逐漸模糊,唯有父親倒下的那一幕永遠刻入我的腦海。我被層層篩選,最終脫穎而出,被皇後召見。
她穿著明黃色的鳳袍,高聳的發髻上,鳳凰展翅欲飛,我跪在地上,不敢多看一眼這個帝國最偉大的女人,她說:“好孩子,來我的身邊。”
我心中忐忑,恭敬的起身頷首步上高階,走到她的鳳椅前,她微涼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我被迫望向她,頓時忘記了呼吸,她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端莊、最美麗的女人,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但望向我的目光中分明飽含一絲絲悲傷和愧疚,她久久的望著我的臉,卻分明是望向另外一個人,她扯出一抹笑,明眸中閃過一絲我不懂的光,她說:“你長得真像我的連城。”
我頓時惶恐,十三公主金枝玉葉,我不過一個低微的奴婢,怎及她的十萬分之一,況且……六年前,十三公主的寢殿著火,公主……
“我聽聞,你和連城是同一天所生,倒也有緣,你可願去薑府守護她?”
我驚訝的看她,後來,才震驚的發現,原來,真正的十三公主,被安全的藏在了薑府,而那個喪生於火海的姑娘,是薑府的三小姐,好一招偷梁換柱,我也終於明白,我們這群從民間搜刮進宮的女孩,真正的使命是什麽,隻是為了十三公主一個人,我們上千人付出了八年的時光和血淚,可笑,我和公主同樣是景和六年,六月,廿六日所生,為何,命運大相徑庭?
為何她是尊貴的公主,而我,卻是要替她而死的嘍囉?
我抱著這樣的忿怨,去了薑府,我沒有想到的是,闊別八年,我居然在薑府遇到了夏侯瑾軒,我從第一眼看到他,便認出了他就是當年那個俊雅少年,如今仍舊一身青衣,身材比以前更挺拔了,他正在給三少爺把脈,仍是微頷著首,眼簾低垂,側臉認真俊逸。
薑太傅指著目光呆滯,搖頭晃腦的三少爺,“以後,她便是你的主子。”可他不知道,我的視線已經被夏侯瑾軒牢牢抓住,雖是公主,但如今不過是一個什麽事都不知道的小傻子,沒什麽可在意的。
對,我當時就是這麽想,一直不怎麽盡心盡力的去伺候她,所以才會在一年後的冬寒之際,一個沒留神,讓她掉進了湖中,看著那張被燒得通紅的小臉,我害怕極了,若是她死了,皇上一定會將我處以極刑……
好在太傅、夫人都是寬厚之人,隻當是公主自己頑劣跳入了湖中,並未對我多加苛責,瑾軒一身青衣,眉間微蹙,步入房內,我在一旁看了他兩天,他亦衣帶不緩、一步不離的觀察診治了公主兩天一夜。
清晨時,在瑾軒的針灸下,公主終於有了動靜,她張口吐了瑾軒一身的汙水,而後微微睜開眼睛,那時,我一心都在瑾軒身上,並未覺得有何異樣,瑾軒向來脾氣溫雅,見公主醒來,即使被吐了一身汙濁,他也沒有蹙一下眉頭,反而,唇畔微揚,神情鬆懈。
距離主院已經很近了,我幾乎是步步走向死亡,我攥緊了那塊鵝黃色的帕子,心中驀地安穩,湧起一陣陣溫暖,公主一定不知道,那是我從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禮物,而且,還是如此珍貴的鳳凰錦,除了溫文爾雅的瑾軒,公主,便是我遇到的第二個溫柔的人,我以前,從沒有想過,我會如此平靜、毫無怨恨的替她去死。
我想了很久,公主,大約就是在那次落水後醒來,變成了另一個人,那雙眼睛,清明湛澈,仿佛最美的一條溪水,涓涓流淌,滋潤人的內心最深處,僅僅一身素色男袍,她便能把它穿出絕代的清俊風華,她柔軟的紅唇一貫揚起恰到好處的弧度,我曾經以為,她是溫雅柔弱的女子,可是,在對上她那雙清冷如月光的眼眸後,我才明白,她是如何一個冷硬的女子,她的尖刺一旦揚起,任何人都無法靠近。
她的話很少,卻和瑾軒走得很近,他們時常對坐安靜的下棋,而我,作為旁觀者,一路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望向她的目光,漸漸地,由溫雅,變成了溫柔。
按照情理,我該嫉恨她,我該痛恨命運,為何她並不刻意的親近,不刻意的曖昧,不刻意的修飾容顏,僅僅是一襲蓮青色的男裝,便偷走了瑾軒的心?
可每當我對上她那雙清靈澄澈的眼眸,和唇畔的微笑,我便情不自禁的喜歡她,喜歡她安靜的窩在搖椅上低眉看書,喜歡她有時發呆時眸中一閃而過的憂傷,喜歡她清魅的聲音低喚我:輕妝。喜歡她聽了我的笑話後極偶然的揚起唇放聲大笑,她開心而笑的幾率很少,仿佛曇花一般稀少珍貴,即使是麵對瑾軒,也隻是溫婉適當的淺笑,那雙黑嗔嗔的眸子甚少波瀾。
她拉著我的手,笑著說:輕妝,我所說的喜歡和你所想的喜歡不一樣,我喜歡瑾軒,是友情,你喜歡瑾軒,是愛情,懂嗎?
我懂,但,我也懂瑾軒對她的喜歡,是何含義。
她有時很聰明,有時,卻很傻,瑾軒滿目的溫柔隻對她一人,可她從不覺得瑾軒對她的特別,那日她手被利劍劃破,傷口深可見骨,鮮血一路流著,而她卻安靜的走回青棠院,我驚詫難過的同時,亦看到了瑾軒緊蹙的眉頭,和滿眼的心疼,她依舊平靜的微笑,一如往常,我在想,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如此可怕。
瑾軒第一次發了火,我卻無法安慰,她令我退下,而我,卻因為女人的一點疑心和私心,偷偷留在了外間的紗幔處,隔著縫隙,我看到她拉著麵色鐵青的瑾軒,柔聲道:“那一刻,長劍朝薑珩刺來,我沒有時間思量,我隻是覺得,薑珩不能死,他若出了什麽事,太傅、夫人還有瑾軒你,會很難過,而我,不想你們難過,用我的手來換薑珩一命,也算值了。”
若是別人說此類的話,我不一定會信,但如果是她說的,我一定會信,因為,從她神智清明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薑府,她雖不說,但我能看出她望向薑家人時,眉宇間的溫順恭敬,絕不是可以裝出來的,她從來不多說自己的深情,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維護薑府。
可我卻沒有想到,她會說:“像我這樣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本來就不應該活在世上,禍害別人。”更沒有想到,瑾軒會失控的伸手抱住她。
那一刻,我幾乎要驚叫出聲,這才恍然,原來瑾軒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否則,恭謹如他,是絕不可能允許自己做出如此失禮的事,他將她攬入懷中,在她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神情是那麽的、那麽的疼惜……
包括,深情。
我無法再看下去,隻怕自己會忍不住嫉恨怨憤,轉身逃開,眼淚不受控製的落下,我該怎麽辦?深愛掛念了九年的男子,抱著另外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卻是我要拿命守護的主子。
而他們倆個,都是我最愛的人,我無法割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其實,這個結局也很好,這樣,沒有多餘的人,就幹淨了。
雲國巫女的薄劍如同閃電般劃過我的頸,沒有疼痛,隻有微涼,我不受控製的落了一滴淚,我多想,最後再輕喚一聲:夏侯大哥、三少……
夏侯大哥,我死了,你會難過嗎?若幹年後,你會想起,曾經有個小姑娘,傻傻的盯著你看,脆生生的問你:哥哥,你叫什麽名字?你會想起,那個叫輕妝的小丫頭,曾妄想溫柔的給你拭汗,卻不甚摔倒將你壓在身下嗎?你對這個傻丫頭,有沒有,一閃而過的喜歡?
從此,再難見你一襲青衣,芝蘭玉樹,彎唇微笑,和煦如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