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從趙婆婆那裏出來,我又往清靜處轉了一陣,待神情自若了,方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卻聽見隱隱的哭聲自陳珞的房中傳來,想必她又思念起了徐德言。他們夫妻這樣情重,也真難得,我想了想,便進了她的屋子。


  哪知哭的人居然是陳瓊,握著一方手帕捂著嘴嗚嗚咽咽,陳珞木然地坐在一旁,雙眼腫得像核桃一樣,卻已無淚。


  我見她臉色蒼白如紙,神情決絕,不由吃了一驚,還來不及開口,卻聽陳瓊道:“你別這樣,我想過了,我去!”


  陳珞一愣,轉過臉來,這才看見我,無力地點點頭,招呼了我一聲。


  陳瓊跟著回過頭,說:“阿婤,你來得正好,快勸勸阿珞吧。”


  我這才得空插問:“出了什麽事?”


  陳珞不語,陳瓊抽噎了幾下,悶著聲道:“剛才內廷有人來傳話,已將阿珞賜給了清河公楊素,過幾日便有旨意。”


  “我不嫁,”陳珞淡淡地說,柔弱的語氣卻含著不容置疑的問道,“他若想要我的人,便抬我的屍首過去。”


  陳瓊已止住了哭泣,急切道:“所以我說,我去!”


  我驚異地望了陳瓊一眼,深知她的性情剛烈,想不到為了姐姐竟能如此委曲求全。


  陳珞望了她一眼,說:“阿瓊,你的意思我還能不明白?你不忍心看我死,難道我就忍心看你死?”


  我心頭一震,是了,我怎麽就沒想明白陳瓊的意思?她以身相代,不是代陳珞嫁,是代她去死。


  陳瓊咬咬牙,“但我是孤獨之身,不像你。”


  陳珞很是感動,拉起她的手,淒然而笑。


  “你們別說了。”我歎口氣,望定陳珞,“你如果一心如此,破鏡就永無重圓之日了,難道你不明白嗎?”


  陳珞神情黯然,默然片刻,方道:“我怎麽會不明白呢?可是,我如果從了楊素,非但破鏡不能重圓,連名節也……”


  “你隻要活著,破鏡便有重圓的希望!”我真恨自己不能說出真相,隻能盡力說服她,急切道:“難道你忘了你與徐德言的約定?隻要你對他的心意不改,便是成了耄耋之人,也定要等到重逢的那一日。難道你這麽快就要違背諾言,不再等下去了嗎?”


  她似乎被我的偷換邏輯給唬住了,愣了會才想起重點:“就算如你所說,但我一個再嫁之婦,哪裏還有臉麵與他重見?”


  “為什麽沒有?隻要你心意不改,徐德言他自該體諒你。”


  “徐郎……”陳珞遲遲疑疑地,“他會嗎?”


  “他若不能,他就不配為人!”我一陣衝動,脫口而出,“他身為你的‘夫君’,曾經天地為證,與你不離不棄。如今情勢如此,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可曾給你一絲一毫的幫助?他根本沒有資格指責你分毫。是,他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那你更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你求生自保是為了恪守諾言,日後能與他重逢,你的心可有絲毫背棄他之意?隻要沒有,你就應該理直氣壯,他也應該更加憐惜你所受的委屈,否則……”我遲疑了片刻,還是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否則這樣的男人,棄了也罷!”


  她們兩個怔怔地看著我,許久不得一語。半晌,陳瓊才笑道:“阿婤說話總是這般……這般與眾不同。”


  陳珞卻依舊不作聲,隻眼神已不似方才決絕,便如被石塊打碎的湖麵,波瀾層層。


  我暗歎,自己骨子裏的二十一世紀烙印是怎麽也去不掉的,她們倆會將貞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卻絕對不會。就算我能接受她們將男人視為天吧,可那也得天護我愛我,賦予我陽光雨露,我才敬他愛他呢,天若棄我如敝,我也視他為無物。


  我慢慢地走到窗邊,廊下綠樹成蔭,正是春意濃到極處,“老天給我們生命,不是叫我們輕言一死的,活著雖難,焉知不會柳暗花明?”我喃喃地說著,像對她們,也像對自己,“譬如說你吧,十四姑姑,你此刻一死又能對誰有好處呢?對你自己?人死萬事皆空。對徐德言?你一死卻叫他失去一個至親的人。你活著再難,終歸替你自己保得希望,也替徐德言保得希望,你說是不是?”


  陳珞似是不由自主地脫口道了個“是”字,陳瓊和我都不禁喜出望外。她的眉宇間仍然帶著抹不去的悲傷,畢竟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但我知道她一定會有苦盡甘來的一日,真心地為她高興。


  心中又想,我也一定要搏一搏,若楊俊也幫不了我,我便請見獨孤皇後,無論結果怎樣,都要試試。


  翌日早起,遇見趙婆婆,因為有旁人在場,她隻向我使了個眼色,又笑著一點頭,我便知事情已經辦妥了,忙也頷首致意。


  依舊是高爽的晴天,我在園中散了會步,終歸心裏忐忑不安,周遭的景色都視若無物,便找了塊石頭側身坐了。


  一雙叫不出名來的翠色小鳥落在前方丁香枝頭,一高一低隨著枝條上下震顫,相視啼鳴,叫聲婉轉,瞧著好生喜人。我用手支著下巴,看了許久,心中悵然,轉來轉去轉不出帝王家,還不如這小鳥自在。


  正出神,忽然後腦勺“咚”地一下被什麽東西彈著了,緊跟著響起孩子的大笑聲:“打中了!打中了!”


  這下雖不很疼,可著實嚇了我一跳,心中暗惱,掖庭裏哪來這麽放肆的小孩?回頭就見兩個人影從花叢那麵跑過來,大的一個十四五歲,小的一個八九歲,手裏拿著個彈弓。


  隻見小的那個徑直朝我跑來,我下意識地低頭一看,見一顆軟木彈子落在我腳邊,便搶在他前麵順手抄了起來。


  小男孩朝我攤開手:“還我!”


  他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可愛,可惜卻這樣頑皮。我故意握緊了彈子,道:“為什麽要還你?”


  小男孩理所當然地回答:“這是我的。”


  我將手掌攤開,在他眼前一晃,他剛想伸手,我又收了回來,笑道:“你的?你有什麽證據?”


  小男孩眉毛一挑,清清脆脆地說:“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斜過眼睛瞅著他,這麽蠻橫的語氣,明顯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小男孩見我沒反應,提高了聲音道:“我跟你說話你怎麽不理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心中忽然一動,細細分辨他的眉眼,果然與楊廣楊俊都有幾分相似,頓時醒悟原來他是楊堅的幼子漢王楊諒,難怪這樣驕橫。又看後麵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想必就是蜀王楊秀了。正想著也不必跟個孩子較勁,把彈子還他算了,那少年走上來,皺眉道:“阿傑,不過一顆彈子,算了吧!”


  楊諒聽了,回頭扮個鬼臉,嘻嘻笑著道:“四哥,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楊秀瞪著他,有些惱怒:“你就會胡說!”


  楊諒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插著腰笑道:“漏了不是?我還沒說呢,你怎麽就知道我胡說?”


  楊秀個子很高,已有幾分大人氣派,垂著眼皮看看他,哼了聲:“懶得跟你一個小不點瞎纏。”


  楊諒不服氣道:“叫我說中了,你才不敢再說了呢。”


  兩位皇子看來早把我給晾在了一邊,瞧著他們倆吵嘴,倒也和尋常孩子一樣,爭起來便東拉西扯,果然又說了幾句,已是離題萬裏。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與左鄰右舍的孩子玩在一處,免不得磕磕碰碰,也是這樣吵鬧,不禁露出了笑意。


  此時,跟隨他們兩人的宦官宮女已聽見動靜,趕了過來勸架,兄弟倆卻也有趣,一見人多了,便一起笑道:“我們哪裏吵架了?”


  宦官宮女們自是隻求無事,搓弄著他們走了,方走到花叢邊,楊諒忽然回頭衝我道:“喂!你叫什麽?”


  我還未答,楊秀粗聲粗氣地說:“你幹什麽?”


  楊諒斜睨他,“奇了,你想問又不問,我替你問還不好?”


  楊秀頓時大窘,聳起眉毛來正要發作,忽然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你們倆又在鬧什麽?”


  一聽這聲音,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楊俊這麽快就來了!他是特意為我而來,還是隻不過巧合而已?心裏頓時亂作一團,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楊秀和楊諒都不言語了,楊俊又道:“你們磨著我帶你們來玩,出來了又要惹事。阿傑,你是不是又欺負宮女?人家也是父母生養的。佛經有雲‘於諸眾生生大悲心,平等無二如視一子’……”


  “罷罷罷!”兄弟倆一起捂住耳朵告饒,“三哥你要說什麽我們都知道,若沒事容我們先告退。”片刻,便走得沒影了。


  花叢那麵卻不見動靜,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過去,正猶豫著,楊俊終於走了過來。


  我雖然已經盤算了一夜,可還是拿不準該以什麽神情麵對他,我是應該殷勤以待,還是稍作矜持,或是……心緒紛亂中,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他走近。


  楊俊依舊笑容和煦,他朝花叢那麵看了一眼,方又回頭問我:“他們倆沒有對你怎麽樣吧?”


  我搖搖頭,想著該說些什麽,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花來。


  楊俊搖著頭笑歎:“阿傑一向頑皮,阿秀也是,自己都快做父親的人了,還是像個孩子似的整日胡鬧。”


  我不由怔愣,轉念一想,以楊秀的年紀在這個時代已為人父很尋常,隻是以我的眼光總不免覺得古怪。


  楊俊自袖中取出那枚同心結,攤在掌心中,注視我道:“這真的是你叫人送來的嗎?”


  我點點頭,答了聲:“是。”聲音似澀在喉嚨裏,低弱得自己也不可分辨。


  楊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柔聲道:“你莫要怪我這樣問。我一收到,便立刻趕來了,隻是我心裏總不敢相信。自從那日你回絕之後,我總以為你對我成見極深。”


  我低聲說:“我……我已改變了心意。”說話時,不自覺地垂下頭,不敢正對他的視線。我明知自己純然是以色相誘惑,利用他擺脫眼前的困境,終歸難免心中的羞愧。


  楊俊長久地沉默著,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我,那般溫存的目光,便似此刻徐徐拂過的微風。


  他輕輕拉起我的手,舉到唇邊親吻了一下,我頓時滿臉飛紅,益發不敢看他。


  風過處,潔白的槐花從我們的身前身後飄過,周遭寧謐得恍若夢境。


  楊俊將我擁入懷中,突如其來的男子氣息瞬間包裹了我,那樣陌生,叫我的身體本能地僵硬,而後理智又迫使它漸漸放鬆。我順從地靠在他肩頭,努力讓自己適應這種感覺。


  楊俊的嘴唇貼在我的耳畔,喃喃道:“我居然沒想到應該再來問一問你,如我早知道,便不會讓你等這麽久,也難怪二哥常說我性子太緩。”


  我一聽他提起楊廣,身子便不免顫抖了一下。他似有所覺察,慢慢地放開了我。


  “阿婤……”他欲言又止,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浮上他的雙眸,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眼底含著一絲淡淡的落寞。良久,他終於問:“你是真心的嗎?”


  我心知我應該果斷地點頭,然而他目光中有什麽令我不由自主地遲疑,過得片刻,才點頭道:“是。”


  楊俊微笑起來,陽光穿過枝葉落在他眼眸中,任何的銳利落在這雙眼裏,似乎都會化作湖光般的柔和。


  “你喜歡我什麽?”他忽然問。


  我說:“很多人都告訴我,殿下人品高貴,是仁厚之人……”


  楊俊看著我,忽然輕輕地笑出了聲,我被他笑得怔愣,不由得停下來瞧著他。


  “阿婤,”楊俊抬起我的下巴,讓我正對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字道:“說實話。”


  我怔怔地看著他,有點緊張,“殿下不相信我?”


  楊俊放下手,輕歎了一聲,道:“我收到同心結時,確實快活得忘乎所以,不過,我還不至於就此迷失了心智。當日你回絕我時那般堅決,今日突然如此,必有緣故。阿婤,告訴我,你究竟是真心,還是另有所求?”


  我被他一語道中心事,比方才更羞窘百倍,低下頭不知究竟該如何回答。


  楊俊又道:“阿婤,不論你是真心,還是另有所求,我隻希望,你能坦誠以待。”


  話語末了的四個字,令我心中一動,既然已經被他看出破綻,倒不如直言相告,婉轉相求。


  我當即深深一禮,坦然直視他道:“陳婤乃亡國之女,孤苦無依,出此下策隻為求自保。聽聞殿下心地仁厚,還請殿下見諒!”


  楊俊注視著我,目光中掠過一絲異樣,他思忖片刻,問道:“你為何事,覺得不能夠自保?”


  我望定他,心中天人交戰,賭局已經亮開,隻看我賭不賭了。但我的時間隻有一瞬,心念電轉,我暗自咬牙,道:“實不相瞞,晉王殿下昨日來找過我。”


  “二哥?”楊俊頗為意外。


  我點點頭,又道:“但我不願相從。”


  楊俊更加奇怪,“為什麽?”


  我低聲回答:“為我母妃。”


  楊俊恍然大悟,又道:“但當日你向我求情時,我也不曾……”


  我接過他的話:“當日我誤將殿下當作了晉王殿下。”


  楊俊回思了一番,啞然失笑,“所以那日你一口回絕了我?”


  想起那個烏龍,我也忍不住笑著點頭,然而一瞬,又隱去了笑容。


  楊俊似注意到我的神情變化,溫言安慰我道:“你放心,此事也不難還轉,我想有一個人可以幫忙。你安心等我的回音便是。”


  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盯著他,緊張得無法呼吸,便如長跑衝過終點的刹那,卻還不敢鬆弛。


  楊俊微笑頷首,再度確認,我方鬆下這口氣。


  淚水不由得湧入眼眶,原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到底還是對的。當即再度行禮,誠心敬意地道聲:“多謝殿下相助!”


  楊俊伸手扶了我一把,深深凝視我片刻,卻未再說一句話,便即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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