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一天,兩天,三天。
在焦慮中等待仿佛總會將時間延伸至無限。我每日在天未亮時便醒來,抱膝坐在床上,數著秒等待窗紙一點點地泛白,而後,再一次又一次地仰望天空,期盼那輪望去似乎凝固不動的太陽,能早些移向中天,再移向西山。如此周而複始。
我也曾想找些事出來做,但無論學著古人的習慣臨帖下棋,還是用現代的法子拽著幾個相熟的宮女玩跳棋打牌,都無法成功地轉移注意力,心頭懸著的鉛塊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重,一刻都無法叫我安心。
陳珞也和我一樣悒悒難安,我看得出,她雖然已打消了輕生的念頭,但她心裏的痛苦依舊無法言喻。
在這個動蕩的時代,這已經成了皇族的宿命,每個短命的王朝都會匆忙耗盡幸運,旋即便由後輩來償還父輩們的揮霍。
便如掖庭之中,除了我們這些陳姓女人,亦有北魏的元氏、北周的宇文氏、北齊的高氏……仿佛濃縮了過去數十年的皇權交迭。
掖庭中,也有白發的老婦人,已無法行動自如,每日坐在簷下曬太陽。她們木然的神情,總讓我不寒而栗。聽說獨孤皇後也曾寬赦過前朝宮人,放她們回家,但這些老婦人早已沒有了家,離開掖庭,她們也已無法生存。她們中的每個人都曆經數朝變遷,但世事變幻在她們僵固的世界裏早已失去了意義。
看著她們,更堅定了我無論如何也要離去的決心。
第四日,宮中來使,卻是正式宣旨將陳珞賜給清河公楊素。
她用顫抖的雙手接過聖旨,終於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簌簌而下。那瞬間,我心中也是一片酸楚。
但至少,我知道她未來一定能夠和徐德言重聚、相守,而對我自己的命運,卻是茫然無知。
陳瓊和我替陳珞梳洗上妝,這本是侍女們的事,但我們寧可親手來做。我想起不過一年之前,陳珞以樂昌公主的身份出嫁時,那般幸福歡愉,仿佛人生已然完滿無缺,不禁心中惻然。短短的一年,她又著嫁衣,心境卻是全然不同。
陳瓊替她挽起頭發,梳成發髻,我拿起花樹釵鈿,細細地替她插起。鏡中的陳珞明眸皓齒,卻又是那般瘦弱不堪,壓著滿頭繁複的飾物,顯得不堪重負。
宮使已在外麵等候,分別的時刻就這樣到來。彼此都很清楚,這一分別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已很難說。然而,沒有時間讓我們痛哭流涕,隻能互道一聲“保重”。
我們站在廊下,目視著宮使引領陳珞而去,那個弱柳扶風般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視線中。
陳瓊和我互相對視,彼此眼中都有無限悲哀,但我們誰也沒有流淚。
回房間的路上,趙婆婆叫住了我。待到無人處,她遞給我一封信。
我展開信箋的心情,便如同等待判決的囚徒。
“陳六公主如晤,幸不負卿意,事已諧。俊字。”
我抬起頭,陽光落在我眼裏,旋即,白亮的光線便模糊在了視線中。
趙婆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終於忍不住問:“好事,還是壞事?”
“好事。”我朝她笑著,淚水也終於滾落下來。
午後,東宮突然遣使,讓我盡快收拾好,說當日便會來人接我入東宮。
起初我覺得十分突然,但靜下心一想,方才明白楊俊所說的那個可以幫忙的人,原來是皇太子楊勇。
是了,也隻有楊勇能搶在楊廣之先,將我要過去。
回想起楊俊溫存的目光,那仿佛永遠都不會生氣的寧和神態,心中不由泛起一陣感動。若他是接受了我的以身相許,倒還罷了,他卻是在我直言相告之後,還毅然相助的。
心頭又一次掠過楊廣不容拒絕的眼神,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稍減,但又多了幾分惴惴不安,也不知此事,是否會影響到他們兄弟幾人日後的關係。
事出突然,我隻來得及匆忙收拾好隨身之物,連與陳瓊好好敘別的時間也沒有。
她來到我的房間,默默注視著我。
我說:“我要走了。”
陳瓊點了下頭,然後走上來,我們緊緊地擁抱了一下。過去的幾個月中,我們經常這樣互相支撐。
她道:“多保重。”
“你也是。”突如其來的一陣衝動,我又低聲叮囑:“千萬別招惹晉王,但是也盡量別得罪他。”
陳瓊不解,“為什麽?”
我苦笑,“來不及細說了,反正你記著我的話。”
陳瓊想了想,點頭說:“好。”
東宮使者已在催促,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要說的話總是太多,然而紛亂的思緒到了嘴邊,盡化作一個微笑。
我隨使者往外走,從房門到院門,未覺得這段路是這樣的短,一瞬便已在眼前。我停下腳步回望,陳瓊依舊站在廊下,夕陽斜照,鳥鳴幽幽,她的身影看上去那樣孤寂和單薄,然而她瘦弱的身軀始終挺直。
我一直都沒有想起,陳瓊的結局是怎樣,也許,史書中根本就沒有記載。後宮女人在曆史中總是那樣微不足道,除非有顯赫的地位,或是以身殉節,或是史家眼中的“妖女”,其餘的全都悄無聲息地淹沒在時間中。那些曾經鮮活的身影,刻骨銘心的悲喜竟恍若從未存在過一般。
掖庭與東宮,隔著一座大興宮,一西一東遙遙相對。我上了東宮遣來的車駕,自西門出,穿過北麵的內苑,一直向東。約摸走了一刻的時間,忽然望見輝赫宮門,“玄武”兩個字驀地躍入眼簾,叫我心中猛地一震。
“玄武門?”我不禁脫口而出。
使者隨口回答:“是啊。”他並未覺察我的異樣。
我的目光由前至後,追著那兩個字,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長出了一口氣。多麽名聲赫赫的宮門,數十年後,這個名稱就會代表一場改變曆史的變故,不過變故的主角這會兒應該還沒出世呢,更不知道我夠不夠長命能活到那時見證一下曆史,唉。
車一進東宮北麵的玄德門就停了下來,兩名等候的宮女上前扶我下了車,告訴我,太子楊勇正在北苑,請我即刻去見他。
我正想當麵致謝,便隨她們而去。
走不多時,便聽見疾如驟雨的馬蹄聲,夾著肆無忌憚的笑聲。穿過花廊,前方霍然開朗,大片草地上,數騎飛馳如電,驚起的草葉如塵煙般糾纏在馬蹄周圍。
旁邊設著胡床,上置酒器果品,旁邊另鋪著座席數張,宮女們引我過去,讓我先坐下等候。我估量了一下,便在最旁邊的席上坐了。
隻聽得場中忽然有人大笑,“殿下,柳某僭越了!”
便見幾人紛紛地帶住了馬,其中一人笑道:“柳一郎,又叫你拔得頭籌!再來再來!”那人一麵說笑,一麵隨意地向場外掃了一眼,看見了我,微微一怔,立刻撥馬跑了過來。
馬就在我身前數尺停下,馬上的人俯視著我,似在仔細打量。
我看清他的麵容,立刻俯身下拜:“陳氏見過太子殿下,恭祝金安。”
楊勇輕聲笑起來,“你挺聰明的。”頓了頓,又道:“先在這等我一會,待我賽完了這一場。”不待我回答,便已打馬回到場中。
這一場卻是楊勇勝了,幾人說說笑笑地回到場邊,早有宮女捧上水盆手巾,楊勇洗過臉,向諸人說了聲:“你們先去吧。”便徑直朝我走過來。
我揣度座次,當中的胡床必是楊勇的座席,但他卻走到我旁邊的一席,很隨便地坐了下來,再次打量我,目光中有著不加掩飾的驚豔。
宮女奉上茶來,楊勇喝了幾口,忽然問:“聽說,你是張麗華的女兒?”
我忙俯首稱“是”。
楊勇笑道:“別那麽拘束,這裏是東宮,又不是在大興殿奏對,隨便點。”稍一停,又說:“論起來,你還是我的客人呢。”
早聽聞楊勇性情十分隨和,一見果然,我便也笑了。
楊勇望著我,讚道:“阿袛好眼力!”
我揣摩著“阿袛”大概便是楊俊的小名,也不知楊俊究竟是如何對楊勇說的,想了想,叩首道:“多謝太子殿下的成全!”
楊勇很隨意地揮揮手,示意我不必多禮,忽又想起一事來,放下手裏的茶盞,道:“阿袛隻要我接你過來,要我好好安置你,這可叫我作難。不如你自己決定吧,你若要長住東宮,我這裏有的是屋子,你若要出宮,我也可以替你安排一處僻靜宅院,或者,你想隨阿袛回江南去?那也隨你。”
我喜出望外,“秦王殿下要去江南?”
“哦,至尊話裏有意命他做揚州總管。”楊勇隨口道,“想必這幾日應該就有旨意。”
我忙道:“願隨秦王殿下。”
“也行。”楊勇很幹脆地應承下來,“不過,眼下你還得在我這裏住上一段,過兩個月我自會安排人送你去江南。”
“多謝太子殿下!”我誠心敬意地又說了一遍,心中抑製不住地激動。
原本,我也未曾拿舊陳當作了我的故國,然而,此刻聽到“江南”二字,卻不由自主地興起向往之意,便仿佛從前離家上大學,平時還不覺得,到了期末最後一場考試,總是那般迫不及待。
楊勇將我安置在宜秋宮,那本是大劉良娣、小劉良娣的住處。她們是一對性情溫婉嫻靜的姐妹花,每日不是賞花觀魚,便是彈琴刺繡。因我是客,她們待我客客氣氣,不即不離。偶爾我們一處閑談,終究因為南腔北調,雖然互相也能聽懂,但總覺得隔閡。
在陳宮的時候新鮮勁兒還在,陳亡之後天天擔驚受怕,如今安下了心,反倒感覺閑得發慌。隻是如今在東宮做客,少不得規規矩矩地夾好大尾巴,又當起儀態萬方的淑女。更不能隨心所欲地四處閑逛,每日也隻能在廊下看看花,或坐在秋千架上打個盹兒。
大劉良娣、小劉良娣每天午後都要小睡一陣,那時分廊下的宮女們也各自回房,宜秋宮中益發寂靜無聲。
我獨個出了房門,在院中溜達,花木雖美,也早已看厭了,百無聊賴地走了幾圈,腳尖踢著一顆滾圓的石子。我當年在大學裏混過幾天女子足球隊,陳婤這身子骨雖然不太有力,但還靈巧。我一手輕提羅裙,一麵在花叢間玩起了盤帶。
冷不丁有人問:“你在幹什麽呀?”
實實在在嚇了我一跳。
我生怕露了原形,一直警惕四周,不曾見人來呀。惴惴回頭,視線掃過,隻見花影悄悄,哪裏有人?
正揉眼睛,忽聽那人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麽躥來躥去的?”聲音又糯又甜。
我將目光放低了三尺,才見花間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兒,忽閃著眼睛好奇地盯著我瞧。
我看她十分麵熟,知道是楊勇的女兒。隻是楊勇妻妾成群,兒女論打,我來了這些日子也鬧不清誰是誰。
她長得實在可愛,叫人忍不住想逗她。我眨眨眼睛,“我在跳一個很特別的舞呢。”
她將信將疑地瞅瞅我,忽然回頭叫道:“娘!快來,這裏有個很有趣的舞娘!”
影壁後環佩響動,一抹奪目的豔紅閃了進來,在身後宮女們清一色或青或藍的布衣中,便如同一抹炫目的彩霞驚破暗沉的天色。
隻怕這整個大興宮中,作此豔麗裝束的隻有一個人。
“雲昭訓!”我向她施了一禮。
楊勇的妻妾有一個加強排,卻唯有眼前的這一位能稱得上寵冠群芳。她是宜秋宮的稀客,自我住進東宮,與她不過寥寥數次照麵,更無深談。
女人大概都有些孔雀天性,我們倆互相仔細地打量對方幾眼,方才含笑客套幾句。
這些日子,我也約略聽說了她的許多事,她素來少言寡語,不太喜歡搭理人。譬如此刻她臉上的笑意,便如浮於白瓷的脂粉,輕輕一撣便掉落了,她似乎也全然無意掩飾自己的敷衍。
隻有當她看著女兒的時候,眼裏才會現出發自心底的溫柔。
瞬間,我想起了張麗華。
她沒有張麗華美,可是和張麗華一樣,就算有再多的人,你也會一眼就看到她。她身上似乎有種特別的東西,乍一眼望去是那樣引人注目,細看時又覺得尋常,再多看一眼卻又感覺與眾不同。
“你怎麽了?”雲昭訓轉回視線。
她的目光裏有種東西,讓我直覺地感到不必回避,於是我說:“久聞雲昭訓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今日一見果然。”
“哦,那些話我也聽過。”她漫不經心地笑笑,招手叫過乳娘和宮女,讓她們先領著小女孩出去了。
我們站在影牆邊,她望著花叢,仿佛無意地問:“你覺得我有什麽特別?”
我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我說不清。”
她向前走了幾步,修長的手指從花間拂過,純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紛紛而落,自她豔紅的身側劃過。“我覺得你也很特別,”她斜睨著我,有些意味深長,“你剛才跳的‘舞’是足球嗎?”
“哎?!”我驚愕。
她分明滿意我的反應,笑了,極力壓低了聲音問:“你也是‘穿’過來的吧?”
我的驚詫,就仿佛突然看見金光閃過,飛行器落在我麵前,上坐帥哥一名雙目放電:“親愛的,你已經來到了三十二世紀!”暈頭轉向中,我結結巴巴,“嗯”“啊”了半晌,硬是吐不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字匯來。
房裏好像有些動靜,雲昭訓一把拉起我:“陳妹妹,到我那裏去坐坐。”
我的神誌還沒回來,暈暈乎乎地任憑她帶著進了一處宮院,坐定,宮女奉奶茶,我稀裏糊塗地接過來就喝。茶還有點熱,舌尖冷不丁給燙了下,好不容易滾了滾咽下去,那聲憋了半天的驚呼才算出口。
雲昭訓笑了個張牙舞爪,我瞪著她片刻,忍不住也笑了個張牙舞爪。
然後,我們幾乎在同時止住了笑,相對發出一聲幽幽歎息。
隻有我們彼此能體會到個中複雜的滋味。
“你來了幾年?”她問。
我算了算,“三年多了!你呢?”
她歎口氣,“十年了。”
“哇!”我立刻將她視為前輩。他鄉,不,他世遇故知,溫而酸的感覺襲上心頭,幾乎叫我落淚。
“你哪年來的?”她又問。
“2007。”我想想,補充,“2007年7月13。”13號又逢星期五,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日子了。
“2007啊?!”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北京申奧成功了嗎?”
我更驚訝,“成功了!你不知道?你哪年來的?”
她起初不答,手托著下巴,幽幽歎息,斜倚窗欄的姿態帶著這個時代的慵懶和優雅,也透出隻有我能分辨的獨特氣質。
“千禧年。”
我努力回想,千禧年,我是大學的新鮮人,男生在玩《暗黑破壞神》,女生泡在碧聊談天,痞子蔡寫完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江南剛刨了一半《此間的少年》,感覺那樣遙遠。
“這些不重要了。”她托著下巴,神情有些茫然和感慨,“我來時二十四歲,身體十五歲,算來我還賺了九年呢。”
“你想回去嗎?”我突然地問。
她對我的問題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隻是並不回答,她放下手,把玩著腕間的條脫,油潤的玉色泛著如沉暮漣漪般的微光,白如羊脂。
“一開始想,做夢都想。”她微笑,“你還沒到那個時候呢,再過一兩年你大概也會……不過我已經過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忙取經:“怎麽過去的?”
她不語,目光又望著腕間的條脫,灑金玉皮雕出巧色的龍鳳呈祥,俗而美。我望定她溫柔的神情,忽然有所領悟。
“為了……他呀?”我壓低聲音笑問。
她斜睨我,“你到底幾歲了?”
“快十四了。”看她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連忙補充,“但我賺得比你還多——整整十二年。”
於是她故意露出曖昧的微笑,眼珠滴溜溜地在我身上亂轉,“那麽,指不定那天就輪到你了……”
我立刻探過爪子去上下其手,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更分享著同樣的秘密,自然而然親密如多年好友。
她不耐癢,爆出一陣大笑,驚動了門外的宮女,往裏探望。
“作甚麽?!”她立刻喝斥,“退出去,不叫你們不必進來!”
說著,已經坐正了身子,將鬢角散亂的頭發也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