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果然是東宮寵妃,我感歎地注視,當這個時代的人,她比我像得太多。


  不知有什麽吸引了她的注意,過得片刻,她轉過來,這才發覺了我的目光有異。她有雙很聰敏的眼睛,立刻明白我在想什麽。


  “適者生存。”她說。


  “適者生存。”我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似乎有很多感慨和領悟,然而一時間又整理不清楚。


  “說起來容易,也花了好幾年才接受。”


  她屈起膝,很隨意地坐在榻上。天氣已經暖和了,豔紅的帛裙下露出她半截小腿,煞是惹眼,看得出她常這樣,在東宮裏她可以毫無顧忌。我也和她一樣彎起腿,真難得有這般自在。


  “為了他才接受嗎?”我故意咬重“他”字,本來我也沒有這樣八卦,但是來到這個時代,憋悶太久了,就算和陳珞陳瓊,也不能這樣敞開地說話。


  她居然有點窘迫的樣子,似乎拿不準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僵了會兒才說:“哎……也算吧。”


  我不滿意這個答案,也許好不容易有追問一個人的機會了,像從前那樣,遙遠的幾乎快要忘卻又根植在我血管深處的從前。所以,不想放過。


  “怎麽是也算呢?”我看她沒有惱怒的意思,或許她也終於有機會吐露,也有幾分歡喜,“花了好幾年,一開始沒有嘍?”


  “一開始……哎呀!”她笑,“那時候他才十七歲,我不是老牛吃嫩草嗎?”


  “那後來呢?”


  “後來……”她側過臉,笑得越來越溫馨,“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身份,隻是看他有禮,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我爹不喜歡他,以為他是尋常子弟,要我嫁給一個富商當續弦,四十多歲了。”


  四十多歲,在這個時代,不是中年,是老年。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她是迫於無奈,比起另外的選擇,或許這一個還不那樣差勁。就像我求助於秦王楊俊,就算我並不愛他,但那又怎樣?我隻有那個辦法。


  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當然明白,探過胳膊來拍了拍我的手背,像個姐姐那樣。她問:“聽說阿袛很喜歡你,你喜歡他嗎?”


  我想她已經知道我的答案了,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是好人。”我真心地說,盡管事涉男女之情,“好人”二字往往蒼白無力。


  她似乎不關心我的話,隨便點點頭,又問:“那你今後怎麽打算呢?”


  “我想去江南,”說了半句,忽然起了玩心,我改口道:“現在遇見你,我又改主意了,也許我留下來更好?”


  她想了想,說:“如果你要留在大興,我一定能讓你吃喝不愁。”


  她停下來,但我知道她沒有說完,便等著。


  果然她又說道:“但你不能留在東宮。”


  我直視她,正色道:“你擔心……?”


  “我寧可先小人後君子,”她微笑地望著我,意有所指地說,“你可是張麗華的女兒!”


  “果然,”我決定道破她的芥蒂,那也是我心底深處的疙瘩,“你還是很在意的。”


  “廢話!”她簡潔明了地回答了兩個字,臉轉向窗外,一時沒再言語。午後的風徐徐地拂過,也許是我的錯覺,風中似有後宮女子隱隱的嘻笑聲。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剛才我開玩笑的,我還是想去江南。”


  “進秦王府?”


  “不,”我理了理思緒,“我手裏還有些首飾,變賣之後夠我過尋常日子了。”


  “尋常日子?”她愕然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話很稀奇,“你想過尋常日子?你覺得你能做得到嗎?”


  我很泄氣,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一個人我真實的打算,結果便遭到了毫不遮掩的置疑。其實我也想過,我的身份,我的相貌,恐怕都很難讓我如意。


  “我想試試看。”我回答,明顯底氣不足。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又微笑起來,說:“其實也好……”她沒有說完。


  門外的宮女忽然很小心地叫了一聲:“昭訓!”


  她端起臉來,冷淡地問:“什麽事?”


  門外換了個聲音問:“嫂子,你有客人嗎?”


  “阿五?”雲昭訓站起來,順手理了理衣裳,從容向門口走去,神情既無熱情也無特別的冷淡。


  我回複淑女姿態,走在她身後,看見迎麵進來的年輕女子,著素衣和檀木的釵子,地道這宮中女子的裝扮。還有,她精致的眉目,比其它任何一個兄弟,都更酷似她的二哥。


  姑嫂顯然有私房話要說,我識趣地告退。


  雲昭訓隻向我頷首,並無其它任何的敷衍客套,內中卻有我們倆才領會的意味。


  宜秋宮還是那樣安靜,午睡的宮女似乎還沒有醒來。花影在悄無聲息間移動了幾分,提醒我時間並非真的凝滯不前。


  宦官在房門前等候,告知太子傳喚。


  楊勇仍在我初次見到他的地方,這一回他在打馬球。他著黑色的衫子,滾著金邊,眾星捧月,當然非常矚目,因為他的身份。


  但他身邊有個人,比他看起來更奪目。那人揮動馬杆,勃勃的生氣從他年輕而健壯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球從馬蹄縫隙中穿過,他仰臉大笑,一瞬間滿天的陽光仿佛都聚攏在他的臉上。


  那麽漂亮、飛揚。


  我心頭恍惚地掠過另外一個人影,起初我沒想起那是誰,後來分辨了一下,忙不迭地甩頭,見鬼,為什麽會想起那人來?

  “柳一郎!”楊勇用馬杆指著那年輕人大笑,“再來一局!”


  柳一郎回答了什麽我沒聽清楚,楊勇已經撥馬來到我麵前。


  宮女鋪好了拜氈,但楊勇根本沒等我下拜,甚至他連馬也沒下,便問我:“阿摩跟你是怎麽回事?”


  我一時想不起“阿摩”是誰,但他口氣有些怪異,因而讓我一驚,不由自主地抬頭,正看見他在皺眉。


  “阿袛沒有說過,是阿摩先開口要了你……”楊勇擰著眉說。


  我明白過來,但是不知道怎麽回答,於是又低下頭,楊勇騎在馬上,所以他完全看不見我的神情。


  “阿摩來了,他要見你。也好,你自己和他解釋吧。”


  楊勇沒有真把這點區區小事放在心上,說完便打馬而去,那邊又傳來新的喧嘩。


  我抬起頭,暮春的陽光明媚,這個時代沒有工業汙染,天空藍得仿佛滴出水來。我輕輕活動一下雙臂,確認自己還是凡人,肋下沒有忽然長出一雙翅膀。


  宦官引我到會客的廳堂,極大的屋子,陽光永遠曬不到深處,這樣的天氣,走進去仍有一絲絲寒意。


  楊廣坐在榻上,安靜地喝茶,奶茶的香味絲絲縷縷地與薰香混合在一起。


  我過去施禮,他微微頷首,神態寧和而高貴,和上次見麵判若兩人。連他的目光也比以前柔和了許多。


  但我還是不習慣與他對視,很快地避了開去,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宮女奉了茶上來,我便看著乳白色的液麵。


  “住得習慣嗎?”他問。


  我本能地回答:“習慣。”


  他輕笑道:“你以前很擔心到大興之後的生活。”


  他的話讓我想起那天的事,我們一起去山穀裏,滿眼活潑潑的杜鵑花。那是到古代之後,我最快樂的一天。


  快樂得我差點想嫁給他。


  不由得有些黯然,這個人居然是楊廣。


  “為什麽?”他又問,我心思轉在別處,所以愣了一愣,他又將問題續下去,“為什麽你沒跟著阿袛到南方去?”


  他問我,我怎麽回答?我總不能將那天我和楊俊的對話重複給他聽。


  我隻好說:“一時倉促,來不及隨秦王殿下啟程,待殿下在江都安頓妥當,再隨他去江南。”


  “嗬。”楊廣隻是這樣輕輕地笑了一聲。


  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但也不想問,像這樣和他麵對麵坐著已經讓我渾身長刺,實在不想多說話。


  然後便是沉默。因為如坐針氈,這安靜便顯得格外漫長。


  我終於忍不住抬起頭,非常活該的,被他的視線逮個正著。我本能地想閃開,但我沒有,我看著他,明白剛才看見柳一郎的時候,聯想起他來,那不是偶然。


  如果他們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確實很難講誰會更奪目。


  “阿婤。”楊廣忽然開口,旁邊有宮女和宦官,我是他弟弟的女人,但他毫無顧忌。大而涼的廳堂讓他的麵容看起來也帶著幾許陰沉。“阿婤,”他重複,“你真的喜歡阿袛嗎?”


  我沒想到他這麽問,這麽直截了當。我以為他們古人很含蓄的,像陳瓊那樣爽直的性情,也不會這麽說話。


  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於是我問:“你是‘穿過來’的嗎?”


  話一問出口,我立刻明白,我是因為雲昭訓的緣故,變得異想天開。楊廣露出茫然的神情,一字一字不解地重複:“穿——過——來?你說的是什麽?”


  “沒什麽。”我連忙搖頭,這個話題可不能深入地說下去,要不然我有被當作“妖邪”上火堆的危險。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後似乎了然。他一定以為我在故意岔開話題,於是又一次追問:“你喜歡阿袛嗎?”


  “喜歡。”我麵不改色地回答。


  他注視我,我回視他,外加一個微笑。


  我不是十三歲的單純小公主,我是二十大幾的林青,知道他楊廣的底細,說個謊沒什麽。


  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像凝固一樣。他的目光也凝固了,不由分說的意味還在那裏,卻不再那麽咄咄逼人。


  我想他這輩子一定很少遭人拒絕,搞不好還是第一次。就像貓兒看著爪間的耗子居然逃走,呃不,怎麽能自比耗子,我應該說,就像鳥看著喙邊的蝴蝶飛走。總之對他來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所以麵對他眼裏那一絲隱隱的落寞,我不但沒有同情,還有點兒幸災樂禍。


  因為心情好,在他的注視下也沒有那麽難受了。他看我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我直覺地想到那一句,但我還是問:“哪一句?”


  他笑笑,不答,換了個話題:“你打算幾時去江南?”


  我還沒有認真地打算過,隻能含糊地回答:“就在近日。”


  楊廣說:“秦王妃出身清河崔氏,你可知道?”


  我不懂他為何忽然提起這件事,隻得點頭道:“知道。”


  他欲言又止,隻說:“知道就好。”便推開茶杯,直起身子,做出將告辭的姿態。


  我施禮,向他拜別。俯身榻上,聽見他的聲音從上方而來:“記住,我楊廣想要的女人,一定會得到。”


  我心中一驚,但這是東宮,他不能如何。我抬起身,“是,我記住了。”


  他對我的從容一定意外,一直望著我起身離去。走出很遠,我依然感覺那兩道目光黏在我的背上。


  我當然不如表麵那樣鎮定,我在意他的話,比我自己以為的更甚,那一日剩下的時間我始終坐立不安。


  或許,讓我擔心的與其說是他的話,不如說是他的語氣。永遠那麽斬釘截鐵,不容懷疑,我想,也沒有人會懷疑。


  我僥幸逃開了一次,但不表示以後也會有好運氣。


  在這樣的時代,我這樣身份的女人,運氣不會總在身邊。我沒有忘記這一次我是如何達到目的的。


  楊俊,我想起他溫和的眼睛,像三月裏的陽光。


  可惜,太溫和了。如果他與楊廣爭起來,用腳趾頭想,我也知道哪個會占上風。所以,他幫了我這一次,已經很不容易,還會有下一次嗎?


  我開始認真琢磨起去江南的事,原本楊勇提起過,再過一兩月,他會差人送我去,如今我隻想快快離去。


  幸好,我知道在這東宮裏有個人一定會幫我。


  我去找雲昭訓,她正與蘭陵公主說話。蘭陵公主小楊廣四歲,容貌與楊廣如出一轍,因而帶著幾分硬朗。但她有天真可喜的笑容。


  她是個寡婦,孀居已經三年。隋的兩個公主都是寡婦。


  蘭陵公主笑說:“嫂子,我跟你說的話可別告訴別人!”帶著一點嬌羞。


  我知道,她因為我的到來而說這句話,但她的神態十分可愛,不叫人生厭。雲昭訓點頭答應,看得出來,姑嫂的感情至少不差。


  蘭陵公主走後,雲昭訓立刻趕光所有的淑女,我們倆變身回現代八卦女人。


  她告訴我,蘭陵公主愛上了一個人。


  “誰啊?”我興致勃勃地追問,心裏對蘭陵公主有一絲愧疚,但也很高興,在朋友的心目中,我的級別比她的小姑子高。


  “你大概不認識,他叫柳述。”她抿起嘴笑,像大學女生談論偶像片男主角,“一個大帥哥。”


  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人,“那個柳一郎?”


  “對對,”她帶著點興奮點頭,“就是柳一郎,你見過了?很帥吧?”


  我大笑著搡她的肩,“得了吧你!你可是已婚女人——”


  “切!不能‘吃’,難道還不能看嗎?”她撇起嘴來,但幅度很小,古典和現代在她身上糅合得很完美,看上去就像古裝片女星在拍戲的間隙休憩,卻又未曾完全從戲中脫離。


  我們聊天,吃果品,一種醃製過的青果,脆而香甜,味道好極了。一大半都是我吃掉的,雲昭訓命宮女再拿兩盤來,宮女臉上有明顯的驚異,但她當然不敢問什麽。


  我問她這果品叫什麽?她回答了發音很古怪的兩個字。


  “什麽?”


  她又重複:“嘎苵。”


  我們相視大笑。她又告訴我果品的醃製過程,很繁瑣,就像紅樓夢裏的茄子,讓人能感受到這真的是在一座古代的皇宮裏。


  “還是阿五教我的,”她想起什麽,歎息,“她人很不錯,這家人她最正常。”


  話題繞回蘭陵公主,然後又轉到楊勇。


  我看得出來,她有意轉過來,這才是她喜歡談的。這麽多年,她終於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分享秘密。女人光有男人也是不夠的,有時候也要有閨中密友,可以用心實喜之的語氣說:“哎呀,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可讓人操心了……”就那麽俗,但是幸福。


  她跟我說了許多,想起什麽就說什麽,不按照時間的順序。說他給她吟詩,其實寫得很傻氣,但她從不戳穿,從最初,他還是十七歲少年的時候便一直如此。又說在婆媳交鋒中,他如何千方百計地維護她,至少,在這個時代,他盡了最大努力。


  提到她的婆婆,她的眉間浮起愁緒,淡淡的一縷。


  “她很不喜歡我。”她簡單地說。


  我想像得到。


  “不是因為我這個人。”她用手撫了撫身上華麗的錦衣,“我是天仙是醜八怪,身上是綾羅綢緞還是補丁摞補丁,她都不喜歡我。”


  她給我解釋,或者不如說是傾瀉,我漸漸地聽明白始末。獨孤皇後厭惡這個兒媳,因為她出身低賤,更因為她沒有經過明媒正娶便以身相許。獨孤皇後認定她“輕賤”。


  婆媳間的交鋒一度很熱鬧,當然是皇家式的,不會撕破臉皮當潑婦,但足夠叫三夾板中間的楊勇左右為難。但他從來放棄過嚐試著讓母親接受他愛的女人,雖然對他的母親不太成功,卻讓雲昭訓愛上了他。不是為了他吟的詩,是為他真誠的苦惱。


  我替她高興,在這樣的時代,還能真心地愛和被愛。


  雖然,楊勇有一打老婆。


  我知道她很在意,但她試著接受了,也許她愛得太深,也許因為她已接受了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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