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我有小半夜睡不好,心裏滾燙混亂,而後忽然又睡去了,亂糟糟地做了許多夢,醒來時卻隻有個發昏的腦子。


  現時我是皇室打工仔,沒有曠工的可能,隻好勉強打起精神。


  剛進安仁殿的大門,就感覺到氣氛異樣,人人都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連過冬的麻雀都似消隱得幹幹淨淨,整個安仁殿寂靜得叫人心生恐懼。


  郭蘭站在房門口。這些日子,我與她處得極好,看見她也一臉肅容,不由得多看她幾眼,以目光詢問:出了什麽事?


  她努努嘴,示意我站到她身邊,而後用不能更輕的聲音說:“太子妃薨了。”


  “啊?”我幾乎發出驚呼,連忙咽下聲音。


  從門口看裏麵很清楚。楊勇跪伏於地,低聲飲泣。倒是獨孤皇後並未哭,隻是紅了眼圈,微微揚起頭,仿佛是看著屋頂的橫梁。


  楊勇在訴說經過,字句零落:“……天不亮,她說心口疼……兩個時辰就沒了……服了太醫煎的藥,未見效……兩天前她就鬧過一次心口疼,過一會就不疼了,太醫說無礙……這一回又說心疾……都來不及救……”


  獨孤皇後靜靜地聽著,直到楊勇停下來,她才緩緩地說:“前天她還曾來看過我,說要為我新製幾件衣裳。那時一點也看不出她有什麽病來。”


  楊勇抬頭看一看母親,又俯下身去:“是。”


  “怎麽會說去就去的呢?”


  “太醫說了,是心疾……”


  “心疾?!”獨孤皇後的聲音陡然拉上去,尖銳地劃破異樣沉寂的空氣。我從來未見過她這樣,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疾,從前怎麽沒有?心疾是說得就能得的病嗎?”


  楊勇在驚嚇中不知作何回答,隻是叩首,“皇後……”


  “今日,你定要給我說清楚!”獨孤皇後“騰”地一下站起來,忽又念起什麽,向門口叫:“蘭娘,阿婤!你們兩個進來!”


  我覺得自己很像被刺刀逼上戰場的炮灰。


  進屋站定,不敢出聲,這當口,恨不得連呼吸也免了,當然更不敢抬頭,但低著頭卻看見楊勇拖在地上的衣擺,同樣刺目。


  獨孤皇後喘息了片刻,然後下令:“將閑人都遣開。”


  在宮中,一個皇後要想讓自己的話不被別人聽到,也並不容易。我和蘭娘兩個花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讓所有的宦官和宮女都退出殿外,一間一間地檢查旁邊的房間,每檢查完一間,關上門窗,落鎖。


  都做完,回到獨孤皇後麵前。


  獨孤皇後的喘息已經平定,但房間的氣氛依舊一片死寂,走進去,都能感覺到那股寒意,從每一個毛孔裏鑽進去。


  “你們到前麵去,傳我的懿旨。”獨孤皇後一字一頓地說道,“京畿衛戍,即刻入東宮,調換東宮侍衛。此刻起,東宮人等,一個也不準出入!”


  熟悉的命令,似曾相識的一幕仿佛在眼前炸開,伴隨著記憶中刀穿劍刺般的疼痛。


  我跪倒,“皇後,不可——”


  然後清醒,老天,我在做什麽?

  郭蘭焦急地嗬斥:“阿婤,這裏有你說話的分?快退下!”


  “是。”我聲音微弱,冷汗已滲出來,“求皇後恕罪。”


  盛怒之下的獨孤皇後不會寬恕我。我知道。說到底,我算個什麽?但是我不想就這樣死。


  於是我豁出去,“但是,太子妃之事,請皇後三思!”


  “阿婤!”郭蘭幾乎要哭出來。


  “我要三思個什麽?!”獨孤皇後同時怒喝。


  她們的聲音一起發出來,郭蘭隻能住口。


  好,我最怕的是獨孤皇後毫無反應,隻要還能有一根救命稻草,我就不能放開。


  “茲事體大,”我叩首,“便真有內情,也隻宜暗查。如此大動幹戈,隻怕貽笑天下人。皇後英明,其中利害如何不知道?”


  我說完,再叩首,伏地不敢抬頭。


  頭頂上,獨孤皇後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當她一開口,我的這條小命在不在就難說得很了。


  久得如同真的轉過了一世,獨孤皇後的呼吸聲漸漸和緩下來。


  “是,你說的是。”她低低地歎一口氣,“剛才我真是氣急昏頭了。”


  她後退,坐回到榻上,無限乏力似的透出一口氣來。


  我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出聲,隻能悄悄地一點點地鬆下這一口氣。


  寒冬的天氣裏,我的掌心居然全都是汗。


  獨孤皇後對我們兩個說:“你們先退下吧。”


  我站起來,和郭蘭躬身退下,然後合上房門。


  迎著寒風,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氣,讓那股清爽一直透到肺腑。能夠呼吸是件多麽好的事情。


  郭蘭低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我苦笑,“我昏頭了。”


  郭蘭歎口氣,又說:“不過,也幸虧你,不然皇後一定會後悔。”


  她是最了解獨孤皇後的人,我想她說的總有道理。


  我們站在階下,偶爾,尚未落盡的黃葉一片兩片地凋落,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無聲無息地飄過。


  這樣的靜謐,簡直恍若已非塵世。


  過很久,楊勇開門出來,驚魂初定,腳步竟有些蹣跚。他看見我,眼裏微微地露出感謝。


  獨孤皇後叫我進去。


  我跪下,“妾方才太莽撞了,皇後恕罪。”


  獨孤皇後溫和地看著我,“嚇著你了吧?”


  我說:“怒氣傷身,妾隻求皇後保重身子。”官話人人都會說,我也會。


  獨孤皇後輕笑,“你這孩子,又不肯說老實話了。”停一停,“來,替我捶捶腿。”


  我過去替她捶腿,她撫摸我的頭發。


  動作非常緩慢,仿佛帶著遲鈍和蒼老。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總覺得,麵前的獨孤皇後整個地蒼老了一輪。


  “睍地伐那個孩子,心是好的,他做不出什麽讓我傷心的事來。”獨孤皇後喃喃的,應該是對我說。


  “是。”我說,“久聞太子殿下心地仁厚。”


  獨孤皇後低頭看一看我,“現在隻有我和你,不要這樣拘謹。阿婤,你就當聽一個老婦人說話。”


  我明白,是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候,需要麵前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其實我並不希望是我,但也由不得我來決定。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多好。”獨孤皇後又重複從前的話,“幸虧你剛才說了那些話,不然此刻我一定在後悔。睍地伐……我怎麽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兒子的心思,一個做娘的怎麽會不知道?其實他也不容易,我知道。但是他性子太軟,別人說什麽,他就聽進去了。別人做件什麽不好的事,跟他說一句,這是為了你好,他就真的信了。阿雲太有主意,我怕他什麽都會聽阿雲的。其實過了那麽多年,哪有那麽多解不開的結?娘和兒子,哪有什麽解不開的結?”


  我安靜地聽著。


  “阿雲……性子太強,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這麽多年都過了,兒子也生了三個,我還能說什麽?他們隻要過得好……心結在他心裏,不在我心裏……”


  她絮絮的。說了很多,最終結束在一聲歎息中。


  次日東宮派人送了一對金條脫,一對金鈿,一隻白玉釵來給我。想了想,退回去未免不恭,隻得先收下來。


  幸好這件事,在場的人少,宮中人都不知道。我連陳瓊也沒有說。因為不知道怎麽說,其實我也不是有意要幫楊勇。


  臘月中,陳叔寶病了。


  “你的父親病得厲害,去瞧瞧他吧。”


  我正整理插在瓷瓶中的冬梅,聽見獨孤皇後的話,怔愣許久,才想起來我還有那麽一個“父親”。


  我的沉默引起獨孤皇後的注意,她側過臉來望了我一陣,似乎看出些什麽,卻沒說別的,隻溫和地重複:“去瞧瞧他吧。”


  也準許了陳瓊與我同去。


  陳叔寶老得多了,眼袋低垂,雙目無神。楊堅對他十分優容,衣食都很好,但再華貴的衣裳穿起來,看著還是邋遢拖遝的一個老人。


  如今他倒和沈皇後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依賴她,一定要有她喂才肯喝藥。看沈皇後和以前一樣淡然,國沒了,丈夫倒又回來,也不知她心裏是怎樣的感受。


  對於我們的到來,陳叔寶並未顯得激動,也許這許多年過去,他早已麻木。


  有一個瞬間,我很想知道,他看見我走進去的時候,有什麽感受?我的相貌和張麗華如出一轍,那個跟隨了他半生,享受了他半生寵愛的女人,臨了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一個女人將自己交托給這樣的一個男人,又有什麽用?他有那樣尊貴的身份,尚且不能夠保護他的女人。


  我忽然悲從中來,轉身走出去。


  陳瓊過一會兒才出來,我不知她在想什麽,她的臉色很蒼白,嘴唇發抖。


  我們上了車,陳瓊呆呆地坐著。車穿過繁華的大興城,喧囂由窗外掠過,不著痕跡。


  陳瓊喃喃地說:“我恨他,我恨他……”淚水順著她的麵頰流下來。


  我心裏反倒已是一片平靜,伸過胳膊,讓她靠在我的肩頭抽泣。


  回到安仁殿,楊堅和獨孤皇後坐了說話,楊廣坐在下首。


  看見我回來,獨孤皇後略問了我幾句,便要我去煎茶。


  我怔了一下,卻見楊廣抬起頭,目光與我輕輕地一碰,忽然露出一絲笑意來。我想起來,我到底是要煎茶給他喝了。


  卻聽楊堅在說:“我還是愛喝奶茶。”


  獨孤皇後道:“太醫說了,江南的茶清火養身,大有好處。”楊堅不再堅持。


  我應下,轉身預備下去煎茶。獨孤皇後吩咐:“在這裏煎吧。”又轉過臉對楊堅說:“我愛看這孩子篩茶、煎茶。”


  楊堅微笑著點一下頭。


  我隻好讓人送了茶爐、茶具來,自己取了茶葉。用碗口大的小篩子細細地篩了,茶釜中的水剛好一沸,忙點了鹽下去,用竹簽攪勻,二沸時取一瓢湯,點了篩好的茶末下去,又細細地攪勻,湯花便一點點地浮現上來。


  楊堅他們先是都看著我煎茶,到二沸時方又接著說起話來,我這才鬆一口氣。


  讓人緊緊盯著做一件事可不容易,何況那盯著的人還是皇帝、皇後和未來的皇帝。


  楊廣說:“臣覺得,陸探微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


  “哦。”楊堅不動聲色的,“說說看。”


  “建都之要,無非是一,能居天下中而應四方;二,能據險而抗強敵;三,能通水陸而便納貢。當初,至尊建都大興,天下未曾一統。而今,天下已然歸一。以大隋之天下,洛陽居中,能應四方,且納貢賦稅道裏均一。”


  我注湯,竹簽輕輕地攪動,一層層的輕細的花漂起來。我忍不住分一半的心聽楊廣侃侃而談,在父母的麵前,也一樣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語氣,一字字都擲地有聲。


  “洛陽控以三河,固以四塞,函穀關、伊闕關、廣成關、大穀關遺址、軒轅關、旋門關、孟津關、小平津關,八關拱衛,不可謂不險。又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控太行,南攬嵩嶽,能轄四方。更兼水陸兩通。至尊,遷都洛陽,大相宜。”


  靜默片刻。


  “就這些?”楊堅問。


  楊廣怔一下,回答:“臣愚見。”十分言不由衷。


  氣氛並不是很正常,我裝作不覺察,將湯花培得更多,雪白的一層層,像蘆花落在水上。


  “好處你倒是說了,這些話朕都聽過,那壞處呢?”楊堅逼視。


  楊廣目光閃爍了一下,不是退讓,隻是猶豫。“臣愚鈍。”遲疑片刻,他說。


  我想他知道,隻是不願意說。


  楊堅大約也明白,一直盯著他看,但做兒子的回避了交鋒。


  做母親的出來打圓場,“好處自然是有的……”


  楊廣欠一欠身。


  我將茶湯分好,一一地奉上。


  楊廣接過茶盞,望我一眼,抿了一口茶,突然頓一頓,又抬頭望我。我閃開目光,退開去。楊廣慢慢的,繼續喝那碗茶。


  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阿娘說的是。”他繼續說下去,“如今既然天下一統,四方皆我大隋臣民,又何必偏於一隅?”


  心驚跳一下,我不知道,原來他在父母麵前也是這樣寸步不肯讓的。


  “道理是有道理。”楊堅拿了茶盞,舉起來又放下,“天下的事,有幾件說不出一番道理?豈能夠隻觀利,不言害?”


  又是沉默,空氣也仿佛越來越黏稠,有實質了一般壓下來。


  楊廣回答:“臣以為,利遠大過害。”


  連獨孤皇後也開始看他了。


  “哼。”楊堅的青筋暴起來,大袖甩過案幾,差點將茶盞打翻。


  獨孤皇後溫和地叫他一聲:“至尊——”楊堅看一看她,又放緩神情。


  “利大於害,終歸你也是覺得有害?那麽你說說看,害在何處?”


  楊廣不作聲。獨孤皇後又叫一聲:“阿摩!”語氣稍稍嚴厲。


  楊廣抬頭看母親一眼,開口:“臣並非不知至尊所慮,但臣以為以大興為都,實有諸多不便,開皇十四年,關中大旱,至尊當時,不也因不得以,率朝臣百姓就食於洛陽……”


  “糊塗!”楊堅拍了一下案幾,方才幸免的茶盞沒躲過十五,終於震翻,骨碌碌滾了一圈,落在地上,“當啷”一聲粉碎。


  我遲疑著要不要上前收拾,卻見郭蘭垂在身邊的手擺了擺,便沒有動。


  “你說得那些好處,難道我不曉得?可那是表!表!你懂嗎?那不是本!沒有了本,光有表有什麽用?!”楊堅真的動怒,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走動,和獨孤皇後生氣時如出一轍,“本是什麽?”楊堅狠狠地踱地,“本是你腳踩下去落得著實處的地方!你能一呼百應的地方!你——懂不懂?”


  楊廣離開坐榻,跪下,但仍不作聲。


  “你不是自負飽讀史書?魏元氏如何敗亡?後秦苻堅又是如何敗亡?當日趙整勸諫苻堅的那支歌,你總還記得吧?”


  楊廣垂首,當然,還是沉默。


  獨孤皇後在一旁輕輕唱那支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舅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徒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


  氣氛稍稍緩和,楊堅停下急躁的腳步,盯著楊廣看了一會,道:“你好好想一想。”


  他走進內殿。獨孤皇後跟著,所有的人都跟了上去。


  回頭看一眼,隻剩下楊廣獨個跪在原地,看上去居然顯得那麽孤寂。


  獨孤皇後勸楊堅:“阿摩的性子是那樣的,說什麽也沒用,隻有慢慢地磨。”


  楊堅歎口氣,“所以,我讓他自己去想想。”過一會,又微笑,“其實他的性子是像我的。”合起眼來,未嚐不得意。


  獨孤皇後也微笑。


  服侍楊堅小憩,獨孤皇後和我在另一個房間說話。如今她愛和我說話,好似比與郭蘭說得還多。


  “我真不懂我是怎麽生出來的,”她歎著,“睍地伐那麽軟的性子,阿摩又那麽硬,兩個人揉一揉倒好了。”


  我笑,“龍生九子,九子不同。”


  “你覺得誰好些?”她忽然問。


  這我怎麽敢答?隻得說:“各有各的好。”


  她也明白問得不好,又換個問題:“你覺得方才阿摩有沒有道理?”


  我想一想,“妾不能說。”


  “為什麽?”她看我,非常和藹,“你說好了。你知道的,我喜歡聽你說實話。”


  我說:“妾不能——妾是江南人。”


  獨孤皇後輕輕地“啊”一聲,拍拍我的手,像是安慰,“我倒忘了,不該問你。”她合起眼睛,仿佛小睡去了。


  我心裏忐忑,總覺得有一件事墜在那裏。猶豫了很久,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皇後……”


  “唔?”


  “晉王殿下,他——”我說一半,不知道底下怎麽措辭,僵了片刻。


  獨孤皇後並未睜開眼睛。“哦。”她應了一聲,表示已經明白,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罷了,你去叫他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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