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因為近年關,事情格外多,一直到掌燈時分,我才脫身,去看望陳瓊。


  她生病的消息,居然還是從獨孤皇後那裏知道。


  宮女開了門,見是我,向屋內說:“是六娘。”


  “快進來。”


  聽聲音平和如常,病應該不是太重,我稍稍安心。


  進得屋裏,陳瓊依在床頭,圍著昭君兜,手裏拿一卷書。


  我打量她,麵色很好,甚至看不出病容。“咦,戴這個倒俏麗。”我笑她,“生了病倒更好看了。”


  她橫我一眼,“你就盡取笑我吧。”仰臉叫剛才開門的宮女,“關上門,任憑是誰,都別讓進來。”


  我拿起她看的書,居然是策文。“生病了,怎麽還看這些勞心的玩意兒?”


  陳瓊不答,隻問:“皇後告訴你我病了?”


  我怔一下,看她。“是。”我說,“你怎麽知道?”


  她歎口氣,“你難道看不出來,我一點病也沒有。皇後叫我‘病’的。”


  我頗覺意外,但沒問,隻等著她說下去。


  陳瓊看著我,詭黠地笑一笑,“不要看我,這要問你。”


  “問我?”這回我真的詫異,“我怎麽知道?”


  “唉。”她又一次歎氣,“還不是因為你回絕掉了蜀王。”


  我輕輕地“啊”一聲,前後想一想,驟然明白過來,“難道他又想你……”


  “可不是。皇後倒不是不通情理,你不肯答應,我也不肯答應,那個再胡鬧,到底是她親生的兒子,隻好叫我‘病’一陣子,他看不見,久了就丟開了。”


  原來是這樣。


  我往她身邊靠一靠,小聲說話:“那個真是胡鬧——”將從楊堅那裏聽來的話說給她聽。隱忍了那麽久,到底露出我的八卦尾巴。


  陳瓊淡淡地說:“這種事還多著呢。”


  “至尊和皇後怎麽不好好管管?”


  “怎麽管?叫回來罵一頓就擱開了,一樣還是千呼後擁地回去。”


  陳瓊說這話時,眉宇間頗有從前的爽利神色。果然本性難移,我覺得欣慰,還是喜歡她這樣子。


  我問:“這些年,你在宮裏過得好不好?”居然隔了這麽久才問。


  她看看我,淡淡地笑,“說不好也算不上不好,說好……又能好到哪裏去?不過是這樣過罷了。”


  果然是這樣的回答。


  不過是這樣過罷了,這種回答,不應該從陳瓊口中聽到,她是那麽有生命力的。可是,如今她也說這樣的話了。


  陳瓊忽然又說:“尉遲汀蘭那個丫頭,是有些心機的。”


  我抬頭盯著她,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一點特別的東西,心異樣地跳了跳。


  定定神。“你知道?”我還需要確認。


  她緩緩地點頭。


  然後拉起我的手,像以前那樣。“阿婤,我們從前就是最要好的,何況這宮裏,如今隻有你一個是我的親人。”


  我看牢她,愣愣的,心裏惴惴地仿佛已知她要說什麽。


  但是她停下來,不再說什麽。


  我並未覺得鬆一口氣,總覺得未來必定有什麽將要發生。


  “姑姑。”我低聲地叫她。


  “叫我阿瓊好了,就像在皇後麵前那樣。”在皇後麵前,我隻能叫她名字。


  我沉默很久,終於問出藏在我心底很久的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怪我?”


  陳瓊望著我,眼神非常坦直。“最初,有過。”她說,“後來想,那又怎麽能夠怪你?你遇到些什麽樣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不由己。珞姐姐是,我也是。本來,你應該是大陳的公主,此刻一定嫁了人,有個對你千依百順的駙馬,生了兒女……”她的聲音低下去,含著悲傷,還有恨意。


  我怎麽會以為時光已將她磨平了呢?她隻是,懂得掩藏了。


  “阿婤,”她緊一緊手,“也許,我需要你幫我。”


  我沒有問她究竟想要做什麽,我隻是呆呆地望著她。忽然想起曾經雲昭訓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如果我需要,你會不會幫我?


  她們都有自己的目標,隻有我沒有。


  過去十年我所有的煩惱隻是我自己的,如何生存,以及,愛亦或不愛。


  仔細想想,如果楊俊楊廣換作任何的張三李四,在這些問題上,還是差不多的。但是現在,我好像真的走進曆史中來。在曆史裏,楊堅就是特定的,楊廣也是特定的。


  可是,曆史好像沒有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曆史中是否真的有過什麽作用?

  未知的事情,總是讓人恐懼。更何況,這未知決定著無數人的未來。


  其實,我的願望一直卑微,隻不過希望能夠有容身之處,活得不會太過艱難,如果可能,有一個男人可以愛也愛我就更好。還有,希望我關心的那些人都能平安。


  但是曆史……曆史從來就不是我所希望的、細碎的柴米油鹽。


  大概,我實在不適合這麽深沉的問題,就算想到多長一個腦袋出來,也不會有結論。


  陳瓊望著我,“阿婤,難道你不願意答應?”


  “怎麽會?”我微笑,“隻要我做得到。”


  暫且不管它什麽曆史,我隻知道,陳瓊是我的朋友,我們曾經在最困難的時候互相支撐,這樣就足夠。


  過兩日,獨孤皇後對我說:“阿蕭受了風寒,那孩子身子弱……你替我去看看她。”


  我心裏明鏡一樣,但是不能說別的。


  到了晉王府,楊廣居然親自迎到府門,又親自引我去看蕭王妃,一切都煞有介事。


  然後引我到正廳上小坐。先上奶茶。


  “沒想到是你來。”楊廣若無其事地解釋,吩咐準備茶爐,茶具。


  我止住他,“殿下何必這樣客氣?妾當不起。”


  楊廣一本正經地回答:“你代皇後而來,理應孝敬。”


  我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動了下嘴角。


  “怎麽?”


  侍女們都離得很遠,我小聲說:“殿下倒是很……”一時想不出措辭,“很像那麽回事。”


  楊廣抬頭,留意地注視我。我還在忍不住發笑。


  “你難道不相信我?”他皺了下眉頭,“難道我楊廣在你心目之中,是一個輕薄之人?”


  “那倒不是。”我很老實地回答。說句良心話,自認得他本人至今,他的不輕薄才讓我屢屢吃驚。


  “那你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我?”他仍擰著眉。


  我看看遠處的侍女們,她們並未朝這邊看。我知道不該再繼續笑下去,但我依然忍不住。“不習慣。”我隻好這樣說。


  他瞪我一眼,無可奈何的,帶一點寵溺。


  我垂下眼簾,喝奶茶。


  回去之後,獨孤皇後問起經過,我實話實說,又道:“晉王妃讓妾求皇後恕罪,這兩日不能進來給皇後省安了。”


  “這有什麽?”獨孤皇後歎息,“這孩子就是心思細。阿摩也孝順,至尊和我遣內使去,每一回他都是親迎親送。他小夫妻兩個也要好,這才是最叫我安心的地方。”說完又歎氣,久久不息。


  我知道她未說出口的話,楊勇和發妻元氏始終是她的心病。聽說如今,楊勇連話也不大和元氏說。


  獨孤皇後沒有抱怨阿雲,至少在人前還沒有公開地抱怨,但心裏一定是怨的。


  “我們這些為人父母的,圖他們個什麽呢?”她又說,“將來百年,眼一閉什麽都不知道。隻要他們過得好……”


  但楊勇和雲昭訓,他們也一樣過得好,這點獨孤皇後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隻因那不是她親手選的媳婦,隻因阿雲出身低微。


  其實出身有什麽呢?平日她自己也這樣說。


  接一個族親的奏折,他愛上自己的侍女,家世極低微,總算還清白,從小就侍奉他長大,日久生情,求獨孤皇後成全。


  他的母親聽說,也上呈奏折,申訴那個侍女配不上他。


  獨孤皇後將他叫來,詢問許久,他一意地堅持,磕頭如搗。


  他走後,獨孤皇後思慮良久,又叫來他的母親,細細開導:“家世又能如何?他將來終究要靠他自己。隻要他們過得好……”


  但臨到自己頭上,又不是這樣想。世人也大多如此,像她這樣一個女人,也不能免俗。


  太子妃元氏我見過許多次,印象中卻依舊一片模糊。她是那種即使坐在那裏,也會讓人很快忽視掉的人。總是沉默,總是沒有什麽表情,如無機質的空殼。


  我完全明白,楊勇為何不喜歡他。


  楊勇需要的是阿雲那樣活潑潑的生命力。


  但在獨孤皇後眼裏,元氏那樣未嚐不是一種賢惠,總之重要的是,那是她選的兒媳。


  “阿元!”私下裏,獨孤皇後也悄悄地勸她,“你還年輕,該多走動走動,多找人說說話,成日坐著,豈不悶嗎?”


  元氏溫順地笑笑,道一聲:“是。”想也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會變的。


  獨孤皇後也勸她:“睍地伐性子是這樣的,愛玩愛鬧,這般年紀也不能改,你多容讓他幾分,待過些年自然會好的。我看有些時候,處理朝務他也煩悶,若鬧得不過分,你也多陪陪他。”


  “是。”元氏依舊那樣溫順,又為難道:“太子殿下不要我陪。”


  “你呀……怎麽這樣老實!”獨孤皇後看著她歎。


  待她走了,獨孤皇後回過頭來問郭蘭:“你瞧瞧,我都說到這一步了,還能怎麽辦呢?”


  郭蘭也不能說什麽,隻好回答:“皇後也別急,皇後的苦心太子殿下總會明白的。”


  “總會、總會。”獨孤皇後在地下焦躁地踱步,良久,才站住,“什麽時候,才能有那個總會呢?”


  沒人能回答她這句話。


  現在我和陳瓊又漸漸地恢複往時的親密。


  她說得對,宮裏隻有她是我的親人。最主要的是,她又願意和我說話了。


  她在宮裏待得久,又有心,知道得自然比我多,以前這方麵她就比我行,如今更是。我需要從她那裏多知道一些。


  未必是想做什麽,隻是不想太過茫然。


  每次都是關起門來說話,上次替我開門的宮女叫盈風,是陳瓊的心腹,會替我們守門。如果有不相幹的人過來,就咳嗽幾聲,我們便換一個話題。本就是姑侄,稍稍走得近些,也沒人作怪。何況,我們都懂得小心,十天半個月方見一回。


  她說:“楊家的四個兒子,各有一攤子。”


  這我也瞧出來了。


  “四個人,四條心?”我問。


  陳瓊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這倒不清楚——我覺得是。”


  如果楊俊還在的話,他大約會站在楊廣那一邊。楊廣的悲傷不是做作的。


  “那麽,”我又問,“兩位公主呢?”


  陳瓊詫異,“她們?”


  我是不會忽視公主的,尤其她們有獨孤皇後那樣的母親。我瞧著她笑,“你也是公主,不是嗎?”


  她怔了一會,搖頭,“我倒沒有想到。”


  我說:“就算沒有公主,也有駙馬。”


  “隻有一個。”她又思索了好久,“他倒是向著高仆射的。”


  我“嗯”了聲,在心裏默默地替他們兄弟幾個畫圖,看看誰的砝碼多。


  陳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從來不理會這些事的呢。”


  我歎口氣,“如今我是在宮裏。”


  就算我是瞎子,摸著石頭過河,我也得知道石頭在哪裏啊。


  陳瓊問:“阿婤,你覺得他們幾個……會鬧起來嗎?”


  我看著她。她深思的眼眸裏有微光閃閃爍爍。我忽然有點明白她在盤算什麽,不知為什麽,我心裏竟有些發寒。


  “會吧,也許……我不知道。”我低聲地含糊地說。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問:“當年你對我說過,千萬小心晉王,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那是為什麽?”


  我怔愣,自己都已經忘記。過好一會兒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仿佛是說過這樣的話。


  “虧你還記得,我都忘了。”我苦笑。


  “一定有什麽原因吧?”她追問。


  我低頭苦思冥想,找一個理由出來。“那個時候……其實你應該知道原因。”


  “因為他殺了張……”陳瓊猛地頓住,然後拍拍我的手背。我衝她笑一笑。


  陳瓊不完全相信,“隻是這樣?”


  我歎口氣,“覺得他危險嘛。”


  陳瓊點點頭,“果然。”


  果然?我看著她。


  她說:“我也這麽覺得。他要不是特別有心機,那他……”


  我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她說下去,隻好問:“那他什麽?”


  陳瓊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心裏的想法,“那他倒真是允文允武,德才兼具。”


  啊?雖然我早已注意到楊廣和我印象中的隋煬帝兩樣,但聽到陳瓊說這句話,我還是徹底呆掉。


  她因為我的驚異而感到奇怪,“難道你沒有聽到過?人人都誇讚他。”


  停了一停,又說:“隻有皇後偶爾埋怨,說他性子太強。不過,那也算不得什麽太壞的事。”


  我歎息,連陳瓊都這樣說,可見楊廣這戲碼演得果真不錯。


  陳瓊在留意我的神情,問:“你覺得他不是那樣好?”


  我偏過頭想了一想,決定先反問一句:“你覺得他有那樣好?”


  “我不知道。”陳瓊微微地蹙起眉頭思索,“但是……他很看顧江南人。”


  哦對,會有這一層,是我沒有想到的。聽說,江南人很擁戴他,但是在這個朝堂上,幾乎沒有江南人得勢,前陳的官員和士族,隻能依附於某個皇子。


  以楊廣尤甚。


  細想起來,終歸我還是沒將自己真正地當作前陳公主,所以才體會不到吧。


  “阿婤,”陳瓊輕聲地問,“你後來可曾與那晉王有過什麽……什麽……”


  我打斷,“沒有。”


  “你千萬不要生氣。”她十分急切地解釋,“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這些年來,偶爾,也有故人的消息……每個人都說晉王的好,我心裏卻還記得你當初說的話,我想你必定有什麽緣故,所以想要問個明白。”


  我有充分的理由,但是又怎麽可能說出來?

  我搖頭,“我隻是……隻是那樣覺得。”


  甚至也沒有說,覺得一切都隻是他在演戲。不知為什麽,連我都覺得,仿佛也不全是假的。


  可是,若有三分真,有哪裏來得隋煬帝?

  有時候,我真的迷惑,一個人,真的會那樣翻天覆地,完完全全地變做另外一個人嗎?可若是不會,曆史又是怎麽回事?


  我看見陳瓊眼裏流露出失望,她也許明白我是不願意說實話,但我也無奈。


  盈風在門外輕輕咳嗽了幾下。原來是膳房送晚膳來。


  陳瓊說來還在“病”中,送來的都是清粥小菜,她便也不留我一起用膳了。


  這天難得我可以歇息,回了房自己坐著,終究煩悶,又站起來,到書案邊畫畫。


  才落了幾筆,忽然一個宮女在窗底下叫我。


  開了窗,她遞進來一個紙包,說:“有人叫我給你的。”


  我隨口問:“誰啊?”


  那宮女口很緊,側過臉想了想,隻說:“你看了就明白。”


  我隻得拆那紙包,拆到一半就明白了。裏麵裝的是茶葉。


  劍南蒙頂石花。


  我手抓著紙包,不知道應該不應該繼續拆下去,茶葉在指間沙沙地輕響,像風打著樹葉。猶豫了很久,我找一個罐子將茶葉裝起來。


  又回去畫畫,畫的是什麽自己也不清楚,淩亂的墨跡,正如依舊在心頭輕響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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