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晚間我回宮去,獨孤皇後細細地問楊廣的情形,問了又問。楊廣是她的命根子。
回到房裏,就剩下我自己,還有記憶。
我細細地體味,一遍又一遍,肆無忌憚的,不必再像守財奴。如同偶然闖進四十大盜寶庫的孩子,拿起這個看看,再拿起那個看看,總也不夠看。
放縱是快樂的,就像癮君子——在那一刻是滿足的。
然而未來……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每天都去看楊廣,他的傷還沒有好,做不了別的。我們聊天,什麽都聊。我時常驚訝於他的想法,那麽明晰,完全不像一個未來的昏君。
“你想做什麽樣的皇帝?”我問得再直接也沒有。他府裏很安全,我知道,每個人都是精選過的,萬無一失。
“像漢武那樣——”想了一想,又補充一句:“我會比他更好。”
漢武帝不算是一個昏君吧?我心裏想。
他抬頭打量我的神情,“阿婤,你又不信我?”
“不……呃,”我換一個問題,“瓊花什麽樣?真的很美嗎?我在江都的時候沒有留意。”
“瓊花是什麽?”他反問我,臉上的詫異不像假的,“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讓人去查一查。”
我訕笑,“不用了。從前聽到傳聞而已。”一千多年後的傳聞。
有的時候他又追問我:“第一次遇見你,你唱的那首歌到底是什麽?”
我扮鬼臉給他,“不告訴你!”
他捏我的臉,無可奈何。
我喜歡他這樣。也許以後還會再問,但這次隻問一遍就不再問了。
他又說:“阿婤,煎茶給我喝吧。”
我笑,“不是已經煎過一次了?那一回——”
他瞪著我,“那也好算的?那裏麵至少半杯茶末,知道我如何咽下去的?”
我笑到彎下腰去揉肚子。
他依然瞪著我,一臉不知道拿我怎麽辦的神情,等我好不容易笑完了,回到胡床上,他搖頭歎息:“瞧瞧你,從來沒見過女子像你這樣笑的,虧你還是公主!”
“那又怎麽樣?”我叉起腰,做夜叉狀,“你敢說你不喜歡?”
“我喜歡。”他微笑,“我就喜歡你這樣子。”
我不是不奇怪的,他是那樣強硬的男人,我以為他這樣的性格,隻會喜歡溫順的女人。像蕭王妃那樣。
心情忽然有點黯淡。
楊廣盯著我,“怎麽了?又在想什麽?”
我瞅著他,“在想,你一定也很喜歡蕭王妃吧?”我說得很篤定,也很平靜,但心在突突直跳,如果他回答“是”,那麽我……我會立刻轉身走掉。我想。
“是,我喜歡她。”
眼淚立時就湧上來,我站起來,但他更快,拉住我的胳膊。
“別走,聽我說完!”他飛快地下令,“但那完全不一樣——”
我坐回來瞪著他。
“沒見過比你更性急的。”他笑,“若不是我手疾眼快,你又跑掉了。”
我不響,等著他說下去。
但他居然不作聲了,仿佛覺得方才那麽一句解釋已經足夠。我忍不住問:“怎麽個完全不一樣法?”
他深深地望著我,將我的身影一直映在他的眸底。“我以為你明白。”他說,“你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我說。
我們視線交纏。他笑起來,“真是!你怎麽這樣固執!”我也笑起來。
“她十五歲就嫁給我,那年我也十五歲。”他說,“我們就像青梅竹馬。這麽多年的夫妻,怎麽可能沒感情?原來我以為,夫妻都是那樣,直到我遇見你。”
“遇見我怎樣?”我輕聲問。
他不響,拉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我的指尖。
我微笑地看著他,一直看到他睡去。他睡著的模樣柔和很多,顯得不那麽強硬,但抿起的嘴唇依然有斧刻般分明的輪廓。我的手指沿著他的麵頰輕輕地輕輕地移動,他沉睡著,沒有知覺。
真是不可思議,我竟會坐在這裏看著一個男人沉睡,而這個男人居然是隋煬帝。
管他的呢。我的心在抽痛,臉上依然在笑。先愛了再說。
忍不住俯身,偷偷的在他臉上親一下。忍不住,又親一下。
忽然感覺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牽了牽,我直起身,瞪著他。他的呼吸一點也不均勻,分明強忍著笑意。
“喂!”我毫不留情地搡他。
他終於再也憋不住,哈哈地大笑起來。
我的臉漲紅,跳起來就走。但他從我背後攔腰抱住我。我們差了不止一個數量級,他用一條胳膊也可以抱起我。
我跌在他懷裏。他低下頭吻我,纏綿悱惻的氣息。
寒風“沙沙”地打著窗紙,屋裏因為生著火,溫暖如春天。
他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我仍能感覺到他的強悍,不由分說地篡取我的一切。
然而我從未有過的完整,當我們終於裸裎相對,我能感覺我從內到外,每寸肌膚,每個毛孔都是充實的。他的身體很燙,仿佛有著超出常人的體溫,他的掌心經過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毛孔就會自然而然地張開,恍若在迎接什麽。
過後我挪動幾下,也許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處,他的身子微微緊了一下。我唬了一跳,抬起頭來端詳,“要不要緊?”
“不要緊。”他低喃耳語,將我的臉按在自己的胸口。
我聽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合著外麵的風聲,那麽平穩,那麽靜謐。我竟然睡去了。極安逸的,連夢也不做一個。
醒來時天都暗下來,侍女在外麵小心翼翼地叫門:“六娘,該回宮了。”
我臉熱得像發燒一樣,急急忙忙地從他懷裏掙出來。他在我臉上吻一下,才肯放開我。
開門出去,百般裝著鎮定,但臉還是熱的。幸好天色也晚了。
快走到府門了,忽然有個侍女追上來說:“六娘請留一步,王妃有事相請。”隻好又折身回來。
我終歸是有點心虛的。但隻怕也難瞞過她,索性又坦然。
蕭王妃還是那般從容不迫的微笑,大家風範,紋絲不亂。我們開誠布公地對視,彼此心照不宣。奇怪,我對她,沒有對一娘那樣的愧疚。
“六娘,這兩天辛苦你。”她永遠從這樣禮數周全的話開始,“這裏有一碗藥,替你補一補身子。”
她轉過身,親手從身後侍女托的木盤上,端起藥碗來。
我注視那黑黝黝的藥汁,有片刻的遲疑。
“六娘,”蕭王妃凝視我,微微笑笑,“我是為你好,希望你不要嫌我多事。”
我驀地明白過來。
“王妃真是有心。”我勉強地笑一下,一定很難看。
藥真是苦透了,從口一直到心。
晚間陳瓊來看我。自從尉遲的事之後,我們依然有來往。我和以前一樣煎茶給她喝,但味道恐怕有些許不同。
她對我說近日聽到的種種傳聞,不外是太子如何,幾位皇子如何。
“如今太子在東宮建了個庶人村,每日穿著布衣出入,吃住都在茅舍裏頭。也不知這一招管用不管用。”
可惜為時已晚,我想,楊廣已經誌在必得,那張網不會白白地收起。
“你在想什麽?”陳瓊問我,“是不是在想——”她頓一下,“晉王?”
“哎?”我一驚,看她。
陳瓊抿牢嘴笑,過一會才說:“這兩天不知有多少人在議論你。”
我呆呆地問:“議論我什麽?”
她仔細打量我的神情,大約覺得不像假裝,才詫異道:“你倒來問我?皇後的意思明明白白的,要將你給晉王。”
“皇後的意思,”我喃喃的,“怎麽會?皇後一向最恨這些個事。”
陳瓊淡淡地哼了一聲,“現在改變了吧。”停了一停,“再說,皇後寵你,更寵晉王,她又看得出晉王對你有意——”
我一震,盯牢他。
“何用這樣看我?這後宮之事,有什麽是皇後不知道的?你若以為能夠瞞得過她,也未免太低估她。”
我覺得冷,渾身起了戰栗,雞皮疙瘩擦著衣裳,十分難受。
“阿婤,真如你所言,你和晉王不想有什麽瓜葛,你要早做打算。若不然,郎情妾意,也未嚐不是一條出路。”
我詫異,這真不像她說出來的話。
“阿婤,”她笑著,形容慘淡卻堅持笑著,“凡事都有因緣。我隻希望你好好的。”
我感激地握一下她的手,隻是掌心裏冷得駭人。
第二天,到晉王府比往時遲一個時辰。
楊廣顯見得一日比一日好,我進去時,他靠在床頭看書。見了我扔下書問:“怎麽這時分才來?”
從身後的宮女手裏提過食籃,放在案上。“要等這蒸熟了。”掀開食籃,裏麵鋪了棉褥保暖,取出點子盒子來,打起蓋。
“還記得這個嗎?”
“記得,”他瞥了一眼便滿臉的笑,“包——子——”
居然記得?我詫異地看看他,一麵笑:“什麽嘛,你自己取的名字——”
“玉尖麵。”他又看著我的手。
我很想白他一眼,侍女在側,想想還是作罷。
我將盤子托過去。他撚了一隻起來,“什麽餡的?”
侍女已經出去了,我拖過胡床,一麵小聲回答:“砒霜。”
他正咬了一口,立刻攤手攤腳地倒在床上做垂死狀,逗我笑出來。
關起門,隻有我們兩個人麵對麵,我們就像最普通不過的情人,互相從對方那裏汲取歡愉。
楊廣重新坐起來,吃完那隻玉尖麵。
我問:“那天你和至尊說起洛陽,那又是怎麽一回事?”我隻是隨口找一個話題,說出口之後才在想,在這個時代,女人好像不該過問這些事的。
楊廣倒是不以為意,他說:“陸探微上書,奏請至尊遷都洛陽,至尊不準。”
“為什麽?”
楊廣看我一眼,歎道:“至尊總歸是覺得,‘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隋之根基離了大興,萬一日後有變,無從呼應。唉,其實而今天下一統,何方百姓不是大隋子民,哪來那麽多彼此?”
我怔怔地看他。
他笑一下,碰碰我的下巴,“聽糊塗了吧?”
“不不,”我脫口道,“你說得對。”
他有些驚喜,“你覺得我說得對?”
我點頭,“說下去。”
“至尊既是天子,理應坐鎮中央,統領四方,對百姓一視而同仁,教皇恩雨露澤被四方,教每個臣民都能安享太平……本不該厚此薄彼。”
“所以你覺得應該遷都洛陽?”我支著下巴。
“是。我每年從江南回大興,路上千山萬水,這一路看下來,以洛陽最佳。居天下中心,又水陸兩通,若將來能修繕洛陽周邊的河渠,那麽單這貢賦,就不知省下多少腳力。既是於天下有利,何樂而不為呢?”
我聽傻掉。
這和我聽到的隋煬帝去看瓊花,完全不是一個版本啊。
“所以你想挖一條河把所有河都連起來,全通到洛陽去?”
楊廣盯著我,喃喃重複:“挖一條河把所有河都連起來,全通到洛陽去?”
我心裏忽然意識到什麽,通通狂跳幾下,卻見他眼眸倏地發亮,當即暗暗叫聲不好!
他跳起來,興奮地在房中來來回回地連續走了好幾圈,一麵不停地搓手,揮手,握拳。
自從那一次對流星許願結果掉進這個時代之後,我還是第一次又想將自己的烏鴉舌給割下來!聽聽,我都說了什麽呀?!
等等,難道這條耗費無盡勞力,挖到亡國的血淚長河,原來是我提示了楊廣,才會誕生的嗎?我好似又掉到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哲學難題裏。可是,運河也是古代的南北大動脈,如果硬是不讓它誕生,是不是就好呢?我知道我就算想到腦殼破裂,也不會有結論。
楊廣繞回來,一下坐在床沿上,“阿婤,你可知道,你真是出了一個好主意!”
“可是,”我試著潑冷水,“你要想想,這麽做,要耗掉多少人力?多少錢財?說不定還會有很多人因此喪命。”
楊廣的神情漸漸冷靜下來。
“這可不是說動就能動的工程,從南到北,簡直將半個天下都翻過來……”
“不。”他平靜地打斷我,“事在人為。”
我閉一下眼睛。
“且不提這些事了。”楊廣說,“阿婤,我在想,遲些去和皇後講也好,我可以多些時間準備。我要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心驀地抽痛一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誰要嫁給你。”我黯然道。
他聳起身子,俯過來仔細打量,“咦,好好的怎麽又生氣?俗話說六月天,孩兒麵。你比六月天變得還快。”
“不,我沒有生氣。”我推著他的肩讓他坐回去。
他拉住我的胳膊,黑瞳瞳的眼眸閃著固執的光,“若你沒有生氣,那麽現在就對我說,你願意嫁給我!”
我怔愣著,這樣的目光讓我幾乎無法承受。我垂下眼簾,然後搖搖頭。
“阿婤!”他手上用力太過,讓我疼得差點叫出來。
我愕然地看著他,原來我這一句話,竟能輕易地激得他這樣憤怒起來。“為什麽?”他幾乎嘶吼地問,連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我以為……以為你心裏真的是有我的!”
是有的。可是……
我咬一下嘴唇,盯著他,一時不知該怎麽給他解釋。
他一向都能洞悉我的心事,然而,臨到這件事上,他卻不能夠明白。因為他畢竟不是一個女人。
我不想再做侍妾了。那種無法喘息的感覺,讓我恐懼。即使維持原狀,也比再做侍妾強些。沒有名分有什麽呢,我還能多幾分自在。
但是這些話,我不知道怎樣啟齒,怎樣才能讓他明白。
而他,好似真的生氣了。狠狠地揚起手,仿佛要將案上的盆子瓶子都掃到地上去,但是他終於生生地止住,良久,將手緩緩地放下。
“阿婤,你是不是……”他聲音慢而低沉,仿佛含著許多猶豫,“是不是仍為了阿袛?”
我再想不到他居然能誤會到那裏去,一時竟呆掉。
“你走!”他說,“走!”
他自己躺下,扯過被子蓋好,轉向內側,再不肯說話了。
我坐著發了會呆,木然地站起來,開門出去。
侍女們見到我,頗覺詫異,但也不敢問什麽。大約有人立刻去告訴了蕭王妃,不多時她便來了。打量一下我的臉色,領我到屋裏去坐了。
“怎麽了?”她問,“能告訴我嗎?”
我虛弱地搖搖頭,“沒什麽,忽然頭暈起來。”
蕭王妃當然不會信,但她可以做得若無其事。“六娘,你是辛苦了,在這裏歇歇再回去吧。”
我點點頭,當然不能馬上回去,不然獨孤皇後問起來我要怎麽回答。
侍女送了茶來,喝起來有股清淡的藥味,大約是安神的。喝了半盞茶,心靜下來,忽然想明白,莫名其妙的,這叫什麽事呐?明明是幾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的事。
我那時不曾開口,是為了運河的事還在心亂。
欲待回去解釋,但是又惱他跟我發火,不願就這樣回頭。
想了一想,做個決定,明天吧,明天來了就跟他說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