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然後,蕭王妃領我去見楊廣。


  在我進屋之後,她便很體貼的將其它所有的侍女都叫出來,隻留我們兩個在裏麵。


  楊廣躺在床上,滿屋子的藥味,還雜著一絲血腥氣。床邊丟了一條染過血的繃帶,還真是有許多血,已經幹涸,變成可怖的黑紫色。我盯著那條繃帶看,黑紫的顏色好像沁進我心裏去,心口像砂石擦出口子那樣辣辣地疼。


  倒好像,受傷的是我。


  我難過,是,我不由自主地難過,寧可我自己受傷。


  其實在見到他之前,我心裏始終覺得那是他自找,他活該……但是現在,不知為什麽,我又說不出的害怕,整顆心都在顫抖。為了皇位,他真是舍得付出代價。如果那個刺客刺偏了一點呢?曆史就會完全改變。我呆呆地望著。後怕,甚至氣惱,臉上的神情大概也不會好看。


  “我叫人拿出去。”楊廣說。


  我移開視線,看著他,“不,不用了。”他的臉色真的蒼白。


  楊廣問:“你在想什麽?”


  我牽一牽嘴角,沒有作聲。並無外人在場,我可以不守那些繁文縟節,我知道他也不在意。


  我拖過牆角的胡床,坐在他床邊。“你可以猜。”我說。


  楊廣歎口氣,“反正不是想安慰我。”


  我歪過頭看他,那樣了解我的一個人。忍不住笑,“我是在想,刺客會是誰派的?”


  楊廣搖搖頭,無所謂地說:“很難追查。”


  當然,我也知道,而且永遠都追查不到真相。不過,我說,明知道很危險還是脫口而出:“替罪羊呢,總能追查到一隻替罪羊吧?”


  楊廣怔愣一下,側過臉來盯著我看。


  我心裏有那麽一股氣惱,非要發泄出來才痛快,“然後,替罪羊會供出一個幕後主使人來,那會是誰呢?”說出來,刺痛而快意的感覺。


  “是誰?”楊廣問。


  我盯著他看,他顯得十分平靜,而且鎮定。我在做什麽?我問自己。我好像真的在掂稱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我在找極限——我敢這樣說,不過仗著他喜歡我。那麽,極限會有我以為的那樣深嗎?


  “反正,最不會讓人懷疑的,是殿下你吧?”我微笑地說。


  楊廣動了動身子,也許牽動了傷口,他皺了下眉。“奇怪,阿婤。”他說,“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在懷疑我?為什麽——”


  他停頓一下,看我更深。


  “為什麽你打從一開始,就好像已經認定我楊廣不是個好人?”


  我微微地一驚。但是不錯,我確實打從一開始就這樣認定,每一個生活在我那個時代的懂得中國曆史皮毛的人都會這樣認定。


  “阿婤,我究竟做了什麽事讓你這樣以為?”他無限困惑的,也是……痛苦的。


  我心底也有一種刺痛,隨著心跳,一下比一下更銳利。


  我閉一下眼睛,然後繼續微笑,“殿下何以這樣認為?我並沒有——”


  “你有。”他說。


  我又閉一下眼睛。


  楊廣繼續說:“就好比剛才,你明示暗示,不就是想說我策劃了一切,然後欲將罪責轉嫁於別人嗎?阿婤,你想說什麽,何不明明白白地說?——我以為你不是這樣藏藏掖掖的人。”


  我吸一口氣,就這麽一瞬間,我決定豁出去。這麽長時間,我像在鋼絲上獨行的演員,搖搖晃晃,偏向任何一邊,都會不舍、不敢。現在,就這麽刹那,思量了又思量仍懸於一線的事,忽然有了決定。


  過去那麽多年藏藏掖掖的話,一次都說個明白。


  讓我們打開天窗。


  “是。”我說。


  “為何這樣疑我?”


  我直視他,“你先告訴我,難道我疑心得不對嗎?”一顆心將要跳出來。


  “不對。”他有怒意,也有感傷,停了片刻,又重複,“阿婤,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訴你,你疑心得不對。”


  我望著他,這一瞬間他的眼眸是敞開的,清澈的,沒有任何的回避和遮掩。我忽然遲疑起來。難道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不對的?難道曆史欺騙了我?

  “你……”我的腦海一時茫然,所有已知的,我曾經確信的都在動搖。


  但這豈非我想要的答案?是我懷著如蠶絲般渺茫的期望,等待著的回答。因為害怕失望,在他回答之前,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他說得對,我總是提前就判定了他的罪。也許因為這樣,反倒有更深的忐忑,不敢相信,不敢歡喜。


  “阿婤,你信不信我?”楊廣問。


  他眼裏滿滿的期待,坦誠的,如水晶一般不摻絲毫的雜質。


  我的心頭一陣抽痛,不自覺間已經點了點頭。


  “阿婤!”他欣喜若狂,“我就知道——啊!”


  “怎麽了?”我一驚,俯身過去檢視他的傷口。


  “沒事沒事。”他用另外一隻手按著傷處,喘息了好一會兒,那臉上的笑意卻是絲毫也不曾減退。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快活過,他在人前是極深沉的,不苟言笑,從來沒有這樣如孩子一般地歡愉,仿佛得到心愛的玩具,人生的一切都滿足了。


  我也忍不住跟著微笑,不知何時,心中的堤防已經裂開了縫隙,甜美的幸福的感覺慢慢地溢出來。


  刺痛猶在,但甜美太過誘惑。


  我像一個節食的人,意誌從來不堅,終於受到美食的誘惑,再也抵抗不住。這一刻,離開的縫隙還有什麽可以封堵?放縱的情感已如覆水難收。


  他向我伸出手,我便將手遞給他,自然而然,仿佛天經地義一般。


  然後我們便互相看著,也不說話,如果有人進來,一定會覺得我們傻得可笑。


  理他們的。沉陷在愛情裏的男女,哪有個不傻的?


  侍女在外麵叫了聲:“殿下。”


  楊廣皺眉,“什麽事?”


  “殿下,該用藥了。”


  “阿婤——”楊廣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地歎口氣。


  “有勞了。”他在笑。


  我去開了門,將藥接過來,侍女並不敢多停留,立刻就重新掩門而去。我端了藥回來,放在床頭的案幾上,然後扶他起來。


  他就著我的手,一口一口地將藥喝盡。


  藥味很衝,一聞就苦得可怕。他卻笑說:“真是,從來沒喝過這樣好喝的藥。”


  什麽傻話。我橫他一眼,“要不要我再端一碗來給你喝?”


  “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隻要是你端來的,一缸我也能喝下去。”


  我想再橫他一眼,但我眼睛酸澀,隻得低下頭去。


  回宮去,獨孤皇後細細地問了一遍,知道楊廣精神尚好,方才稍稍安心。她已經決定次日要去晉王府,有司已在安排。


  晚間我回自己的住處,直到此刻理智才完全地回來。


  如果我非要再築一道堤防,或許可以辦到,但已經湧出來的幸福,我要如何才能舍去?窮盡林青和陳婤的兩個人生,我從未有過那樣純淨的幸福,像山間的清泉流淌過,映著陽光的溫暖。


  但是曾經的重重顧慮依然如刺一般紮在心口,牽扯一下依舊痛徹心肺。


  我仰躺在床上,沒有絲毫的睡意,心裏來來回回地重演白天的一幕幕,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反反複複地問自己,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至少他有一句話不錯,我打從一開始,就先認定他是一個“壞人”。所以他必定是奸詐的,用心狠毒的,他若遇刺,必定是自導自演,為了嫁禍於人。


  但,若他這回說的是真的呢?


  我忽然一陣戰栗。


  如果真的有人要刺殺他,那麽主使者會是誰?……答案似乎昭然欲揭。


  然而會嗎?楊勇會那麽傻嗎?隻怕此刻每個人都會認為,是他主使。可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誰呢?

  原來我認為楊廣是最有可能的,但是……但是他那雙眼眸,那樣坦直而清澈,不,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做戲到那個水平。


  我想到一陣陣的頭疼,也沒有個結論。


  起來胡亂地倒了口水喝,窗外暮色沉沉,遠遠近近的宮苑都隱沒在黑夜之中,那樣靜謐,竟似根本沒有一個人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獨孤皇後去了晉王府。雖然說是輕駕,那也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馬。


  待見了麵,場麵也是相當的……苦情。母子倆都眼淚滿眶,隻差沒有抱頭痛哭一場。獨孤皇後說了許多遍“好好養傷,旁的事一概不要想”,楊廣則說很多遍“臣讓至尊和皇後擔憂,臣不孝”之類的話。


  我發覺我還是看不得這些戲碼,非但不因煽情而感動,反而一陣陣地想笑,要花好大氣力克製。


  其實也未嚐沒有真情,隻是有天家的禮數在前,真情也不得不戴上一個麵具。


  戲碼落幕,蕭王妃一路送獨孤皇後到府門。


  獨孤皇後忽然想起什麽,停下來對我說:“阿婤,你留下。”


  又對蕭王妃說:“阿婤很能幹,你這幾日必定也是忙不過來,讓她每天過來幫一幫你。再者,若想要宮中什麽物什,有阿婤在也容易些,不必事事都去回稟了。”


  蕭王妃看看我,十分平靜地回答:“是。多謝阿娘,還這麽替妾想著。”


  獨孤皇後向我囑咐了幾句,需要什麽東西盡管往內庫裏去要,不必再去問她之類的,便去了。我答應著,腦子卻還是一鍋粥。


  怔愣很久也想不明白,獨孤皇後是有意,還是無意?


  想半天,先丟開吧,至少我此刻能夠親自照料他,那也是好的。


  隻要我在,蕭王妃便會悄悄地回避。有時候我望見她,真的想像不出她心裏會是怎樣一種感受?但她在表麵上,居然可以絲毫不露,這已經十分了不起。換作我,我一定做不到。


  楊廣喜出望外,“阿婤,我去向皇後要你過來,好不好?”


  我說:“你突然要納妾,不怕皇後生氣?”


  楊廣臉色黯淡了一下。


  我的心抽搐一下,很疼,果然他是很在意這些的。


  “也許,不會生氣……”他又說,“唉,生氣就生氣吧,會過去的。阿婤,你知不知道,我怕夜長夢多——”


  我微笑,“你怕什麽?我是很固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倒是。”楊廣也笑起來,“真是固執,居然比我還要固執。”


  然後他又想起來問:“阿婤,你還沒有告訴過我,你以前為什麽對我抱那麽深的成見?”


  我凝視他,心忽然跳得快起來,我心裏有那麽多疑問,一直沒有勇氣問出來,現在,也許是最好的機會。可是如果問了……他會不會說實話?我要不要賭這一把?

  “阿摩……”我緩緩地叫他名字,第一次,感覺卻很熟悉,仿佛叫過很多遍。我看著他依舊微笑的眼睛,“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


  楊廣見我這樣鄭重其事,也斂起了笑容。“阿婤,”他一字一字地說,“你問我的任何問題,我都從來沒有騙過你。”


  “那麽,”我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想當上皇太子?”


  楊廣的眼神突然僵凝,連他的身體,連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在一瞬間凍僵。我的心慢慢地滑落,順著一壁懸崖,滑向無底的深淵。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繼續在問:“太子如今動輒得咎,有那麽多人在至尊和皇後麵前詆毀太子,是不是受你的主使?”


  “是。”他回答。聲音十分平靜。


  我望著他,他的眼神又流動起來,鮮活的,溫和的,深沉的,一直探入我的眼底。我心中百味陳雜,有酸澀,也有甜美。


  楊廣微微地笑著,“阿婤,到今日你才說出心裏話。也好,你總算說了出來。”


  “你果真承認了?”我側著臉瞥他。


  “為何不承認?我說過,你問我任何問題,我都不會騙你。”


  我笑,“也許我出門就告訴了至尊和皇後。”


  楊廣淡淡地說:“你以為我的心思,他們就一點不知道?——連你都看出來了。”


  我怔住。想起獨孤皇後微光閃動的眼眸,仿佛直入人心。我問自己,他們真的會絲毫不覺察兒子們的心思嗎?


  “可是……”


  “至尊和皇後有廢立之意,乃因我的功績才華人品在兄弟之中,都是第一。至尊為天下百姓擇一賢君想,皇太子自然該是我。”


  他真是自負已極,連絲毫的掩飾之意都沒有。


  “可是……”我使勁梳理著頭緒,“可是太子他也沒有什麽過錯。”


  “大哥是庸庸之輩。”他語氣淡然,隻是陳述事實,“自古長幼有序,太子若沒有過錯,又怎麽能夠行廢立?”


  所以欲加之罪。他說得真是直白,直白得叫我心驚。


  我問:“你都告訴了我,真的不怕我再說出去?”


  “隨便你。”他將一隻手收回來,墊在腦後,換作吳語笑道:“我老早說過,我已經瘋掉了。”


  他永遠篤定,仿佛將一切都掌握在手。


  也許,眼下他真的是。


  但我卻知道,未來的一天,他會成為亡國的隋煬帝,身敗名裂,遺臭千年。


  心驀地就又痛起來。他為什麽會變成那樣?我不知道。但我恐懼著那未來的一幕。忽然就痛恨曆史,為什麽提前告訴我結局?


  “阿摩……還記得我曾經說,想讓你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嗯。”楊廣看著我,“你說吧。”


  我心怦怦地跳著,明知道不可能,卻還存著那樣一絲僥幸。如同一個已經知道空難發生的妻子,打電話去機場詢問丈夫的下落。


  “你能不能放棄?”


  楊廣沉默。


  “能不能為了我……”我的聲音低下去,很無力,“你曾經說過,我們可以去開店,去遊山玩水……能不能?”


  楊廣歎了口氣。


  “遲了。”他說,“阿婤,如果幾年前也許可以,但是現在,遲了。”


  輪到我沉默。


  他繼續說下去:“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想放棄就能放棄的。那麽多人,我不能跟他們說一句算了,我不要了,就算完了。到了這種時候,他們就算推也會把我推上去……你明白嗎?”


  我點一下頭,我明白,真的明白。


  “阿婤,為什麽你會這樣問?”輪到他問。


  我繼續沉默。


  “你不想讓我去爭……因為太子?我知道你心裏向著他,你和雲昭訓交情非凡。你曾經為太子拚死求情,現在也還和雲昭訓暗通消息。”


  我真正地驚愕。我自以為隱秘的事,原來路人皆知。


  我肯定臉色煞白,因為楊廣抬手撫一下我的臉。“阿婤!”他還是那種命令的語氣,但多些無奈,還有憐惜,“你不要摻合這些事。”


  我說不出話來。


  “唉!”他長長地歎口氣,“阿婤,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你心腸軟,誰求你都會答應,而且又固執,你覺得要做就去做了,不計後果。”


  對,他說得真對,再對也沒有了。


  楊廣望著我微笑,“我真不知拿你怎麽辦好——”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僵硬地說。


  楊廣深深地注視我,“因為我愛你這樣子。”


  我怔住,他說他愛?我做的事好多和他作對。


  “而且你做的那些事——”他頓一頓,“我還應付得了。”


  對,這才是關鍵。我忽然惱羞成怒,覺得自己像被貓戲耍的老鼠。我漲紅臉,又一時不知怎樣發作。


  我瞪著楊廣,而他歎口氣。


  “阿婤,今天說穿了也好,別再摻和了,好嗎?這裏頭的事情曲曲折折,你也不明白。像你那天貿貿然為太子求情——我真替你後怕。我並不能時時刻刻都護著你,萬一不能夠周全……阿婤,我都不敢想。”


  我的心又軟下來。


  “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說。


  “什麽?”


  “放過太子和雲昭訓。別害他們的性命,讓他們好好地過下半輩子。”


  楊廣凝視我,微微搖頭。


  “為什麽?!”我“騰”地站起來。


  “不是,你別急——”他來拉我的手。


  “別碰我!”我甩開他。


  大概甩得重了,他痛吸了一口氣。


  “我不是不答應你!”


  我這才安靜下來。


  “你怎麽這樣性急?”楊廣笑,“我不是不答應你。我隻是奇怪,為什麽你心裏就認定我是那樣的人?——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對他們如何。”


  我回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


  但心裏忽然又一陣刺痛。如果真是這樣,曆史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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