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我又做回寄生蟲。什麽都不用自己動手,不小心動了一下,會有宮女大呼小叫地趕過來搶過去。每天隻有閑逛,和蕭王妃喝茶,和宮女們閑聊。半個月下來,認得東宮一大半的宮女和宦官。有些人,因為我和他們說一句話,而感動莫名。


  歸結到一句話,現在我的工作就是當楊廣的花瓶。他不在的時候等他回來,他回來了讓他欣賞、高興。


  多年前朝九晚五的時代很向往這樣悠閑富貴的日子,吃喝玩樂不幹活。現在又覺得無趣。什麽都隻消我開口,一切唾手可得,得到了能有多少欣喜?

  還不如當尚宮服侍獨孤皇後,那正經還算一件事。我花了心思,有勞動,拿月薪,偶爾有小費,至少充實。


  而現在……現在我有各種念頭蠢蠢欲動,隻是我不能。我得混充淑女,循規蹈矩,不為我自己,是為了楊廣。


  因為閑,如今我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的耳邊不缺各種各樣的消息,有些人向我獻殷勤,有些人要顯擺自己“消息靈通”,有些人隻是消遣。隻可惜,不能像從前一樣和陳瓊時不時地聊聊。開不成朝局討論會,隻有獨立進行研究,要從一大堆不同版本的、可能是互相矛盾的傳聞中去蕪存菁,是件很傷腦細胞的事。唉,所以情報學也是門大學問。


  眼下楊廣在忙什麽,我倒是略知一二。


  九月楊秀回到了大興,正和他母親的靈柩腳前腳後。他隻來得及換上孝服,在獨孤皇後靈前哭了一場,走出殿門即被鎖拿。


  楊堅親眼看著侍衛架走他的兒子,麵沉似水,一語不發。我忽然同情靈柩中的獨孤皇後,或許她真的在天有靈,目睹這情形不知是何感想?

  次日楊秀上殿認罪,楊廣又率群臣苦苦求情。楊秀是送入虎口的肉,楊廣這一口既然咬下去,就絕不會再鬆開。他的戲碼演得越足,楊秀越不可能再有絲毫機會。楊堅正在心情差極的當口,命令左右仆射並刑部、吏部尚書一同追查此事。所有參與的名單裏,看不出任何一個會對楊秀有利。


  隻有個無足輕重的慶整出來說話,隻道至尊如今膝下日漸單薄,何必再重重處置蜀王?何況蜀王性情倔強,萬一有個想不開……這番話說了不如不說,幾近火上澆油。楊堅越發怒不可遏,差點切了慶整的舌頭。


  這些事,每日一點點地傳入宜秋宮裏,我再拚湊起來,如組合拚圖,大約也不免有些小出入。楊廣從來不對我提起楊秀,我知道他的用心。其實,究竟過去了那麽久,當時再劇烈的痛苦也已淡去。


  一日,我主動地問起:“蜀王的事,眼下如何?”


  他正立於窗前書案邊,提筆在我剛畫完的畫上題詞:“含露桃花開未飛,臨風楊柳自依依。”柔和的字,不帶平日張揚。我愛看他專注的側麵,美好的輪廓和剛硬的線條,還有深邃的目光,仿佛會將眼前的什麽吸入。


  我沒來由地問出這個問題。


  楊廣似被捋了倒毛的貓一樣“蹭”地轉過臉。我知道他會吃驚,所以微笑而坦然地望著他。他注視我良久,看不出異樣。於是放下筆,走過來。


  “為什麽問這個?”


  “沒什麽,”我說,“忽然想起來。”


  記得以前,我隻要微笑,就能糊弄過楊俊。但是楊廣不行。楊廣的目光會讓我一切的想法無所遁形。


  我心虛,可是又不能說。“隻想問問。”我在他的逼視下退縮,“也許我不該問,那麽就算了……”


  “我不是不想回答你。”


  楊廣握住我的肩,提前阻止我逃走的可能性。


  “可是,為什麽你不肯對我說實話?”他的神情悵然,“我以為,我們現在是可以彼此坦誠的。”


  我吸口氣,坦誠,是的,坦誠。


  “我想知道,他會不會死?”我說。


  “為什麽這麽問?”他若有所思,“你擔心他會死?”


  “是。”我閉一下眼睛。坦誠。


  “為什麽?”他十分困惑,以他的性子也許還有沒來得及發作的怒氣。


  他當然會誤解。這我料想得到。


  “因為,”我直視他的眼睛,好讓他看明白我的坦誠,“如果他死了的話,那麽後世的人他們也許會說你……說你……”我停下來,我想他肯定明白。


  楊廣的神情稍微釋然,但未完全,也許他還有疑惑。


  “你在擔心後世的人會怎樣說我?”


  “是。”


  他笑起來,“那有什麽?!漢文雖仁,漢武雖強,一樣有人說他們。眾口悠悠,哪管得了這個?”


  正像他會說出來的話。


  “何況,那是後世的事情,你在意個什麽?”


  “不!”我輕輕地說,“我在意。”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在意。”


  我在意。我怎可能不在意?“隋煬帝”三個字始終都是我心頭的一根刺。眼前這一個飛揚奪目的男人,他明明睿智幹練,為什麽會背上千年的罵名?不不,我不希望是這樣。


  但是我不能解釋,我不能說出時空穿越的事,我更不能說出後世的人如何評價他——千古第一荒淫帝王。他說坦誠,我已坦誠了全部我能坦誠的。所剩下的秘密隻有這一樣而已。


  楊廣的神情完完全全地柔軟下來。他捧起我的臉,看我的眼睛。


  “放心。他不會死的。”他溫和地說。


  我回報他一個笑容。然後為時已晚地想起:“也許我不該過問這些事情?”


  他笑笑。默認的表示,但又明顯並不在意。


  我想了想,扮個怪臉,又說:“沒辦法,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懂賢良淑德的。”


  楊廣認真考慮片刻,鄭重其事地點下頭,“也對。”


  找K嘛。


  我抄起坐榻上的墊子敲他的背,他手疾眼快地箍牢我的手,兩人又笑又鬧,最後在坐榻上滾成一團。


  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笑過,就算在東宮裏,也不能總這樣放肆。那麽多宮女宦官,誰知道誰是誰的耳目?


  後來都笑到肚子抽筋,沒了力氣,平躺在坐榻上。屋頂梁上繪了花草,藤蘿交纏。


  忽然想起那年在洛陽郊外,遊山玩水,開得似錦霞般的杜鵑,活潑潑的紅漫開整個視線。


  “你還記得洛陽那一次——”


  “那年我們在洛陽時——”


  我們同時開口。怔片刻,相視而笑,微微的笑,像春陽下的花一點點綻放,心裏彌漫滿滿的幸福。


  那本就是我們心中共有的美好。


  聽說,楊秀的案子,由楊素一手查審,果然是毫無機會了。


  楊素自蜀州帶回了充足的罪證。寫了漢王楊諒名字的偶人,有欲“清君側”的檄文,還有人證指證當初正是楊秀指使人行刺楊廣。


  至臘月,這一案塵埃落定。楊秀被廢為庶人,身邊僅有兩個侍婢,遭遇還遠不及楊勇。


  但終究,他是活著的。


  然而楊廣並不因此而輕鬆。天家的爭端永不止歇,因而他也不能喘息。


  十月時,大理寺正卿梁毗一封上書,震驚朝野。


  聽說,他外任刺史多年,不過在八月才剛剛調入大興。短短兩個月,便和楊素杠了個不可開交。他是寧折不彎的人物,楊素拿他沒辦法,他卻還不肯放過楊素呢。於是密折直奏楊堅,痛陳楊素過失。直指當日獨孤皇後過世、蜀王被廢的時候,群臣無比驚惶震悚,隻有楊素眉飛色舞,侃侃而談,分明不將國家之難放在心頭,長此以往,恐為國家之患。


  楊堅大怒,將奏折發下,於是人盡皆知。但事後並無一字斥責。


  這風向,是個人都嗅出點味道來了。


  我暗想,楊素此刻怕不將腸子都給悔青了?居然聽憑梁毗入朝。其實梁毗是個什麽人物,他應該清楚,當年梁毗也任過刺史,何曾給朝臣們好日子過?這才連搓帶弄地外放。雖然過了那麽多年,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但這麽一來,終究算是將引信給點著了。


  又要多事了。我想。


  誰都心照不宣,眼下楊堅身體日漸衰弱,隻怕天不假年,有些事,若不在他生前翻盤,那麽他過世之後,就會變得難上加難。所以要加緊。本來就是最後的機會,誰不要搏上一搏?哪個肯放棄。


  近日楊廣來時,常常麵帶倦色。其實這陣子楊堅重新親理朝政,他並沒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但他的累,從心底裏生根,長出來。


  有時候看他躺在那裏,眉頭還是微微皺起,心頭不免發疼。尤其想到他這樣費盡心力,多年之後,得到的下場又是那樣,更覺得眼前的一切實在無謂。可是放棄又已不可能。


  夜半醒來,看楊廣靜靜地睡在我身邊,有時候眼珠在眼簾下動幾動,大約是做夢。隻怕夢裏也未必有安寧。


  手指不自覺地在他臉上輕輕地畫,畫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一切線條。


  “阿摩,”我在他耳邊廝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你會做一個好皇帝。”


  楊廣將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用力緊一緊,再緊一緊。


  楊素參決的事,眼見著更加少下去。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正如眼下楊廣已坐上昔日楊勇的火爐之位,楊素也一樣坐在昔日高熲的位置上,一模一樣。


  時近年末,楊堅頒下旨意,慰勞重臣。說起仆射平日太過辛勞,往後朝中除軍國大事,小事就不消仆射親自過問了。


  聾子也聽得出弦外之音。


  楊素不再用事之後,遞補的人正是為楊堅所器重的女婿柳述。


  柳述是個張揚的人,從前就不買楊素的帳,如今他在楊堅麵前的寵信不下於楊素,更不會買他的帳。據說兩人明裏暗裏如烏眼雞一般。朝中那些站定了派係,心有所向的反倒好些,隻苦了一幹無意派係之爭,老實做事的朝臣,每每遞上的章程,若這一個準,那一個就駁,若那一個先準,後麵十之七八又被駁了。


  怨不得曆史上到了諸皇子爭皇位爭到強破頭的關節,朝務總不免要亂,看這兩人就明白。他們是大頭,底下還不知有多少小頭在扯來扯去,糾纏不清。


  這個年倒是風平浪靜地過去。蕭王妃特為請我去,要我幫著她料理東宮年節事務,我連忙推了。她身邊哪裏會缺能幹的幫手?我該識趣些,早早地表明我沒有搶班奪權之意。她再三請,我再三推。她見我意思堅決,方才罷了。


  宮中過年自是喜性,雖然因為獨孤皇後新喪,減了大部分的儀注,但畢竟有分熱鬧在。不知幾時傳下的規矩,正月十五之前,宮中開禁,可以賭錢,從宮女到小黃門,個個搭台子湊局。我瞅他們玩的都太簡單,沒勁,又搬出我那一大套來,從跳棋到鬥地主。他們也樂意跟我玩,反正他們輸了賠了,到最後都是我全賞,總有的賺。


  這方麵楊廣和我的喜好南轅北轍,殊無共同語言。我拉他來入局,給他解釋規則良久,他以手覆額,長歎,“這有什麽好玩的?”


  我鬱悶,“怎麽不好玩?”


  “——小孩子玩的東西。”


  我瞪著他,“難道你玩的有趣?”


  “當然。”


  他玩投壺,將一大堆特製的小箭扔到一個瓶子裏去,扔進去多就算勝——再弱智也沒有的遊戲。但東宮上下屬官都沉迷玩這個,或者,看著太子喜歡,裝著沉迷。


  我從來也不掩飾我對他這種喜好的鄙視,當然,是在背地裏。當著人麵我一向對他禮數周全,敬夫君如敬天。至於背過人去……我也得鬆泛鬆泛。反正,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一日,他在北苑教我騎馬。北方女子會騎馬的很多,但陳婤是南方人,而且不幸十分缺乏運動細胞。最初我認為這很容易,隻要坐穩,拉住韁繩,打死也不鬆開。但馬一開始跑動,我立刻毫不猶豫地尖叫——太顛了,仿佛隨時都會把我顛下來,再讓馬在我身上跺幾下,直接變成大菜肉餅。


  楊廣對我這種沒出息的表現毫不留情地嗤笑。這方麵他並不憐香惜玉,一副黑臉教練的作風。既無援手的表示,連安慰也沒有一句,隻是騎馬跟著我,不斷地做指示。


  我們一個叫,一個訓,正鬧得歡,小黃門來稟報:“張衡大人來了。”


  楊廣帶著馬輕巧地原地轉了半圈,“快請!”


  我還在大汗淋漓地對付我的馬,想讓它別跑得那麽快。其實,它隻不過是小碎步地在走,但對我來說,那就等同於狂奔。


  楊廣伸手替我帶住馬。


  “你不是常說投壺沒意思嗎?我讓你瞧瞧漂亮的。”


  他跳下馬,然後托著我的腰,把我扶下來。


  我覺得像踩在棉花上,過好一會兒頭腦才清醒起來。


  張衡。這個名字忽然從腦海深處蹦出來。我記得這個人,看《隋唐演義》的時候,他是去殺楊堅的人。


  奉楊廣的命。


  我哆嗦一下。獨孤皇後已經過世,算起來楊堅在世的時候也不會太久了,以他的身體,或許隻得一二年。在曆史上,楊廣有著“弑父”的罪名,而我一直回避不去想這件事。可是,冷不丁,它還是蹦出來。


  宮女打水來,楊廣絞了手巾擦臉,陽光下,他的麵龐微微泛光,雙眸因為運動而格外清透,望去仍如十數年前一般飛揚奪目。


  他會嗎?會嗎?我反複地問自己,可是卻不敢回答。


  張衡是一個相貌偉岸的中年人,目光炯炯,帶著耿介的氣度。這樣一個人,實在無法想像他會殺害君王。但他從很久之前,就效忠於楊廣,是楊廣最親密的心腹。


  楊廣讓我煎茶款待。


  張衡一定知道我,當我將茶碗奉上時,他從坐榻上聳起身,十分恭敬地接過來,十分恭敬地品嚐,又十分恭敬地誇讚。是一個守禮的人。


  出乎意料,我以為他是個奸猾的人。當然,奸猾的人也可以有守禮的外表。


  宮女和宦官都摒退了。但楊廣拉住我,在他身邊坐下。


  “建平,”楊廣叫他的字,“讓阿陳看看你的‘驍’技。”


  “是。”


  堂上已經設了壺,還有一尺三寸長的小矢。張衡起身撚了一支,重又坐回原位,彈指便射。小矢飛出,分毫不差地射入瓶中,隻聽“叮”一聲輕響,又從瓶中彈了出來,正正地飛回!


  張衡順手一抄,將小矢接在手裏。


  “見笑了!”


  他將小矢遞還給楊廣。


  “果然高妙!”我其實心不在焉,隨口讚歎一句。


  “殿下之驍了得。張某區區小技,怎堪入目?”張衡謙虛。他是這麽一個有板有眼的人,怎麽會弑君?我不懂。


  話說回來,我懂的又有多少?不懂才正常。


  楊廣在笑,“建平,你何必過謙?你的‘驍’勝我遠矣。”他也射了個“驍”,又將小矢給張衡,“好好地亮一手,不要藏。”


  張衡又開始彈驍,來回不斷的,幾無間隙,隻聽得“叮叮”輕響如山澗之水,眼見幻影般的箭影連綿。果然是絕技。


  我怔怔地瞧著,看那雙手,將來會結束一個垂暮老人的生命。為了讓他的兒子順利登基。而這個兒子現在就坐在我身邊……助紂為虐,我算不算助紂為虐?


  心痛的感覺,逼得我閉一下眼睛。忽然遙遠遙遠記憶中的歌聲,如驚雷般在心中響起:

  “原來愛是種任性


  不該太多考慮

  愛沒有聰不聰明


  隻有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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