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所有的目光瞬息都朝我轉了過來,又在瞬息都避了開去。


  隻剩下一個人,他還看著我。


  我跪下來。我的這張嘴,在他麵前放肆慣了。如果今天能逃過這一劫,最好一回去就把嘴縫起來。


  楊廣冷冷地盯著我,“你想說什麽?”


  我苦笑,到了這個地步,不說也不行。我說:“妾觀蘭陵公主神態有異,隻怕她……她會……”


  楊廣打斷我,“你怕她會尋短見?”他冷冷地說。


  “是。”


  “就因為我不讓她跟著柳述去嶺南?”他帶著譏誚的笑。


  “是。”


  楊廣冷哼了一聲。他不相信。我早該知道,他不願相信,他一向固執得可怕。他厭惡柳述,遷怒蘭陵公主。他在氣頭上,誰的話也聽不進。我選擇了一個很差的時機。


  “你怎麽又不說話了?”他問。


  “至尊若不肯信,妾多言又有何益?”


  楊廣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該怎麽發落我。片刻之後,他冷笑了一聲,道:“你還是老樣子,但朕已不是。”


  這何用他說?我道:“妾明白。”


  他重重地“嗯”了一聲,拂袖而去。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他一句話也沒再對我說,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直接視我為空氣。很好,正中下懷。


  熬到當晚,一天算是草草收場,我忙不迭地回去住處,準備先睡一覺再說。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可比當初在獨孤皇後身邊累得多。我要好好的休養生息,才能打足精神應付下一場戰鬥。


  剛甩脫兩隻鞋子,坐在榻上捏腳,有人敲門。


  是與我相熟的尚宮,因感了風寒鬧頭疼,求我替她明日當一天的值。我那些推脫的詞實在出不了口,隻得應下來。


  再見我,楊廣當然沒有那樣吃驚。一早依舊去上朝,這回在大興殿待到午膳後,才回來。朱華康跟在後麵,托了裝奏折的匣子。徑直進了書房。


  正以為今日運氣好,風平浪靜的當口,蘭陵公主府總管來報喪。


  一時間,我難以置信。


  竟是真的,而且這麽快。


  蘭陵公主吞金,一錠尚且不夠,連吞了三錠。麵容平和,無痛無恨,宛若生時。


  楊廣得知消息,很久都待在書房裏不出來。所有的人都被轟出來,朱華康在門外聽了又聽,急得團團轉。晚膳讓人送進去,旋即又原樣退出來。任何人經過書房門口都躡手躡腳,恨不得立時變成貓。


  到我下值,楊廣始終未從書房出來過。


  聽說蕭妃趕來,進書房勸慰,也一樣無功而返。


  我隔日才又再見到他,看上去神色已恢複平靜,但所有人在他麵前都小心翼翼,任何與“蘭”、“陵”、“五”同音的字全不敢提起。


  樂平公主以蘭陵是先帝後最寵愛的女兒為由,求追加喪儀,楊廣不準,隻給最普通的喪儀。但又準許總管按蘭陵公主遺願,攜蘭陵公主的一縷青絲和隨身環佩,送去給已前往嶺南的柳述。


  此事就此終結。但是有的時候,楊廣在批答奏折的時候,會忽然停住發呆,眼裏未嚐沒有悲哀。如今他隻剩下一個守寡的姐姐,一個幽禁中的兄弟,和另外一個正在興兵謀反的兄弟。


  天家的親情,待塵埃落定才會浮上來,剩下的也不過是悲哀。其實,也不獨天家,小老百姓家為了分家產爭到反目為仇的,又何嚐少數?或許人的天性如此,隻不過天家的誘惑格外大。


  也就在此時,不安正如深秋的寒風般悄悄拂過大興宮的角角落落。數日之前,蒲州失守的戰報傳到了大興。


  楊廣乍聽到這個消息,一向沉穩的他,也不禁震了一震,潑出了手中的半盞茶。


  諸人都是會看臉色的,楊廣的震驚即時傳播到了每個人的心裏,房中立刻一片死寂。


  我大概明白他的震驚何來,蒲州正在黃河之北,與大興隔河相望。蒲州失守,意味著楊諒的大軍隨時可能渡河南下,攻打大興。


  料想此刻的楊廣,一定像是挨了一記悶棍。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繼位之前,楊廣手裏沒有兵!楊堅老邁卻不糊塗,兵權始終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楊廣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這本是他致命的弱點。或許他在江南埋藏了實力,但路途遙遠,根本解不了眼下之急。楊廣剛剛繼位,局勢未平,更不能隨心所於地調兵,可靠的不過十萬人馬,已陸續集結北上纏鬥。如今的大興,隻有數千禁軍而已。


  “召郭衍、宇文述。”靜默之後,楊廣開口。


  停了一停,“還有張衡。”


  三個人很快就到了。


  “丘和是怎麽回事?竟能將蒲州這樣輕易丟掉!”宇文述大發牢騷。


  我知道這個人,因為他的兒子是宇文化及,《隋唐演義》裏的第二高手。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孔武有力。但聽說,他也小有謀略。


  另外的兩個人都在沉思。


  “丘和上了當。”楊廣淡淡地說。


  聽報信的人說,楊諒不過是選了數百精騎,換上女裝,趁黃昏時分來到蒲州城下,謊稱他們都是楊諒的宮人,欲返回大興。守城的官兵稀裏糊塗地居然就開了門,蒲州城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失守。


  “現在怪他也沒有用。”他又說。


  再怪下去,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用人不善,所以他扯開話題。那幾個人都明白他的暗示,擰眉苦思對策。


  宇文述接著大聲道:“若至尊能給臣五千精騎,臣願為至尊奪回蒲州。”


  楊廣看看他,道:“就是沒有,才找你們商量。”瞧他的臉色,若宇文述不是他的親信,他已勃然大怒。


  郭衍提出第一個有用的建議:“不妨用疑兵之計。”


  他沒有具體解釋,但楊廣“嗯”了一聲,大約是明白的。


  “朕也想到了。朕這個幼弟,羊質獸心,未必敢一舉南下。”


  “其實至尊不必過分擔憂。”宇文述又大聲插話。


  “哦。為什麽?”


  “北麵還有代州的李景。”


  楊廣猛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他。


  “李景不會附和,隻要有他牽製,叛軍一時難以南下。”


  “但是,”張衡說,“李景兵力不足。”


  宇文述一哂,“那又如何?又不消他戰上三年五載,隻要一二月就行!”


  “然後呢?”張衡追問。


  “然後?”宇文述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趁這功夫打唄!”


  張衡略皺了皺眉,大約對他的武夫做派有些看不慣。


  郭衍徐徐道:“宇文公說得不錯,隻消李景牽製叛軍,則叛軍一時不會南下,但有一線空隙,即可先奪回蒲州。”


  宇文述道:“若至尊應允,可撥禁軍給臣,臣在十天之內,必拿回蒲州!”


  張衡抗聲道:“禁軍怎可以離至尊左右?”


  宇文述哼了一聲,“文人之見!”


  “宇文公——”


  “誒!”楊廣抬下手,止住兩人。


  “兩位不必爭,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數。楊素如今尚在行軍途中,不妨命他先下蒲州,再一舉北上,與李景南北呼應,攻下晉陽。”


  聽說了楊素出馬,兩人方停止爭執。


  郭衍沉吟了片刻,道:“那麽,朔州一帶——”


  “朕有數。”楊廣淡然一笑。三個人見他如此,都不再異議。


  三人走後,楊廣命人張了皇輿圖在牆上,負手觀看,沉思良久,一動不動的身影似化作泥塑般。日落西沉,光影自他的身側一點點移過,終於,他下定決心。


  “召義臣。”


  楊義臣到來時,宮女們剛布好晚膳。


  “義臣,來,坐吧。”楊廣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給他。


  楊義臣叩拜如儀。


  楊廣看牢他,“朕說過,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朕的侄兒,不用如此多禮。”


  “要的,禮數不可廢。”楊義臣站起來,憨厚地笑笑。


  他有一雙極大的眼睛,因而稍帶點兒女相。我每一觸到他的眼睛,心就會不自禁地抽一下——尉遲汀蘭長得很像她的這位堂兄。隻是他們兄妹倆的父親當年一個堅定地輔佐楊堅,另一個跳出來起兵抗拒,因而一個賜姓為楊,編入皇籍,被楊堅認為皇從孫,另一個則是宮中的婢女。


  這頓飯當然不好吃。


  楊廣提到命他率軍平朔州叛軍,繼而接應代州李景。楊義臣麵露難色,沒有立刻回答。


  “怎麽?”楊廣溫和地點破,“還在計較史萬歲之事?”


  “不……”楊義臣實在是性情醇厚的人,連說謊也不俐落。


  “那件事……朕心中有數。於你,於史萬歲未嚐沒有虧欠之處,但史萬歲當日忤逆先帝,你是親眼看見的。他殊無臣子之節,罪無可恕,你也是明白的。”


  我暗暗歎口氣,什麽是避重就輕呢?這就是。當日楊素、史萬歲、楊義臣三人一同出塞迎戰突厥。楊素因為跟史萬歲的過節,事後將史萬歲、楊義臣所部的功勞抹了個一幹二淨,史萬歲是火爆脾氣,當然不服氣,找楊素理論,被楊素挑得火氣,索性去麵見楊堅。楊堅彼時正為廢太子一事痛心疾首,一怒之下竟將史萬歲當庭杖斃。楊廣輕飄飄幾句話,一個字沒說楊素的不是,隻略提了替“虧欠”,依舊將事情推到了史萬歲身上。


  “……是。”楊義臣老實,隻好答這一個字。


  楊廣吩咐:“拿酒來。”


  宮女呈上酒盞酒壺。楊廣瞥了一眼便道:“拿酒壇來。”


  酒壇上來,楊廣親手拍開泥封。


  “義臣,我也曾駐守並州,我也曾策馬原上,彼時豪情,此刻尤在。如今國家有難,豎子成亂,我隻恨這一身冠冕縛人,不得建節邊境,征戰四方!我與你雖非親叔侄,但有叔侄之情,義臣,你便替我去這一趟!”


  他說至一半,楊義臣已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揚起那份少年將軍的意氣。待他話音剛落,楊義臣的“是”字已鏗鏘有力地落定。


  “來!”楊廣將酒壇傾至口邊,“咕咚咕咚”飲了兩大口,遞給楊義臣。


  楊義臣一抬手,酒“嘩嘩”地傾入口中,頃刻間竟印盡了。


  “英圖不世,猛氣無前。好!”楊廣合掌大笑,“必定是馬到成功了!”


  誠如所料,楊諒並未一鼓作氣,渡河南下,而是駐守北岸。


  以我對他的印象,那就是一隻繡花枕頭。聽說,他甚至不敢公然打出旗號來反對他的二哥,而隻是說,楊素想要造反,他欲“清君側”。


  楊廣的麻煩,其實隻在眼下,倉猝之間,他反倒不如楊諒籌備已久,兵強馬壯。隻要頂過最初的這一段日子,待各地可調集的兵馬聚集,那麽楊諒必敗。


  甚至,也許還用不了那麽久。


  聽說楊素率五千輕騎突襲蒲州,叛軍守將出城納降,大興危機一解,楊素旋即又率四萬大軍北上,直逼晉陽。


  這些日子,楊廣的眼裏隻有晉陽,連蕭妃那裏都甚少去。


  我倒正好落個清靜,不用時時愁著閻王找麻煩。


  或許,因為正值繼位之初,千頭萬緒的事極多,又有一日數報的軍情要處理,楊廣看上去倒似勤政的勞模,每日裏早起晚睡,不停地看折、見人、議事。甘露殿中枯燥得乏味,一無我曾想像的花團錦簇,蜂蝶繽紛。


  有時望著他燈下的身影,又不由得迷惑。隻是瞬間,楊勇和阿雲的身影漫過來,遮掩了視線中的一切。


  楊素勢如破竹,楊義臣的仗並不順手。畢竟他隻得兩萬人,敵眾我寡,且敵將極是勇猛,楊義臣部一時不能當。


  “至尊不該讓楊義臣去。”張衡道,“他畢竟年輕。”


  楊廣站在皇輿圖前,背對著幾個親信朝臣,看不清他的臉色。


  郭衍道:“將才不在於年紀,昔日霍去病十八而勝匈奴,至尊當年,不也以弱冠之年平定吳會?”


  “嗯。”楊廣點了下頭,我能想像得出他臉上的微笑,“義臣不會負朕所望的。”


  他倒未必是因為郭衍山響的馬屁,他隻是對自己的眼光向來自負。


  我琢磨著,這一場大戰,他這方或許有小敗,但最終一定是贏的。若是以前,我一定會極堅定地告訴他:“你會贏的!”……若是以前。


  親信們告退之後,楊廣尤在皇輿圖前看了許久,最終,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滿意地回過身來。


  “阿婤,煎茶來。”他隨口道。


  我愣住。


  他也愣住。


  目光交縫,隻是輕輕一碰,旋即分開。


  “是。”我不動聲色地回答。


  天曉得,我費了多少氣力才能壓抑住心裏層層疊疊的波瀾。林青,我對自己說,你可真夠沒用的,就這麽幾個字生生破了你的功。


  我煎好茶給他送進去,放在他案頭。他又在看折,連頭也不曾抬。


  我舒口氣,還是讓一切如常吧。


  可是那顆心硬是又跳了許久才靜下來。


  翌日我下定決心去找蕭妃,求她讓我換一個差使。


  其實去時也未抱幾分希望,結果也如我所料,讓她滴水不漏地擋了回來。看起來,她是鐵了心要將我和楊廣綁在一處。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來。朱華康看見我,立刻迎上來,“六娘,你哪裏去了?至尊找你煎茶呢。”


  今日又不是我當值。我心裏想。但至尊開了口,怎容得我說個“不”字?


  煮沸了水,想起昔年舊事,真恨不得再狠狠地加上幾勺子茶末,結果,用力猛了,加多了鹽,隻得潑了重煎。


  待端了茶送去,朱華康已在埋怨:“怎麽這麽慢啊?”


  瞧瞧,休假日加班,還沒好臉色可看。


  朱華康又說:“不是我催你,是至尊催過了。”


  我點一下頭,將盤子往他手裏一推,道:“你送吧。”轉身便走。


  “哎……”朱華康似是想叫住我,隻發了半聲,終究沒說什麽。


  回去畫了會兒畫,心裏煩躁,丟了筆,還練我的女紅,如今鎖個邊還瞧得過去了。


  誰知縫了沒幾針,朱華康又打發一個小宮女來叫我。


  還沒完了。我“騰”一下站起來,孔武有力地衝去甘露殿。見到朱華康,沒來得及發作,讓他滿臉堆的笑給澆了回來。


  “六娘,知道你好容易歇一日……隻剛才至尊喝茶,茶又涼了,至尊命再煎來。我隻得叫別人先煎了送進去,果不然,至尊喝一口就皺眉,說:‘不是吩咐了,讓陳六娘來煎?’六娘,你看這,我也沒法子不是?”


  我歎口氣。這就是俗話說的,伸手不打笑臉人。


  打從這日起,我好似就改了專司替楊廣煎茶的差使。雖然壞處是我日日都要隨侍,但好處是,我並不必立在他麵前,隻消煎了茶端去就可以。


  此時李子雄發幽州兵馬三萬下山東,楊廣擔心舊齊之地又起變故,叫來左領軍將軍長孫晟。


  初見此人,我也小小地激動了一回,畢竟他是長孫皇後和長孫無忌的父親。不過眼下,他還是楊廣的親信。聽說楊堅晏駕時,便是長孫晟奉命領軍宿衛內衙。


  “但臣的兒子,正在叛軍之地,臣的處境恐怕尷尬……”我奉茶時,剛好聽見長孫晟說。


  “長孫公真是會多慮!”楊廣輕笑出聲,“你的忠誠,朕豈會不知道?山東是舊齊屬地,相州更是舊齊都城所在,朕恐怕那裏的人歸化未久,當此變亂之時,易生變故。朕正因長孫公之公忠體國,斷不會因父子之情害了大義,所以將此事交付。長孫公何必推脫?”


  “是!臣自當竭盡全力。”長孫晟叩首,退下。


  我將茶盞放在案頭,也正欲退下,忽聽楊廣叫了一聲:“六娘。”


  我頓下腳步,回過身,“妾在。”


  他一手按著太陽穴,似有幾分疲倦,眼睛卻炯炯地望著我。


  那種眼神,不同於從前的執著,更多帶著幾分探究,仿佛他正困惑於什麽事情。


  我想,他也許是有話要問我,便一直垂手等候。


  然後過了許久,他終究什麽也沒問,隻揮揮手道:“去吧。”


  我真是迷糊到極點,邁出房門,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卻見他一手支在案幾上,托著臉,合了雙目,似已睡去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