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各自安好
月蕖,你心中想要的又是什麽?
月蕖怔怔望著那驀然又轉為幽深的目光,忽然就想起四字。
再見如初。
她希望他依舊是鬼林裏初遇的琴師,眉眼間風華依舊,淡然的語氣仿若世間一切都與他無關,卻又對世間萬物都脈脈溫情。
那時候的墨玊,是世間最好的墨玊,令天地失色、受萬人敬仰,這樣宛若謫仙的人物怎能與她這個令世人唾棄的妖女扯上關係?
再者,師父知道了他,豈還會任他存在?
她回了回神,玉唇輕啟,帶著些許隨意和無奈:“各自安好吧,現如今,我最喜這四字。”
你若安好,便是如初。
墨玊唇角揚了揚,左手一抬,將她拉入懷中,在她驚呼聲中,將筆扔到她手中,右手覆了上去,低低附在她耳邊笑道:“這四字,似乎並不怎麽好。”
話雖如此,他卻還是領著她一筆一筆寫下“各自安好”這四字,筆鋒卻略為沉重些。
他瞧了瞧,側目問她:“如此,可歡喜?”
眼中依舊是看不透的深邃。
月蕖卻似乎已經了然,心中溢出無盡的酸楚,然而臉上仍舊是淡然的笑意:“很好。”
她離開他的懷抱,往裏麵走去,回眸笑看他:“墨玊,其實除了你的字,我還喜歡聽你的琴聲,可我還沒認真看過你撫琴的樣子。”
“好,想聽什麽?”他拂袖落座在琴身前,雙手覆在琴弦上,抬頭問她。
月蕖側躺在床上,一手撐著一側臉蛋,頗有些悠閑愜意地與他對望,“我也不懂,我想但凡是你彈的,我都喜歡。”
墨玊挑了挑眉,這架勢,頗有讓他彈盡所有曲目,墨玊無奈一笑,手起便要下弦。
“焚情,”那躺在床上的少女突然淡然出聲,道:“就奏一曲焚情吧。”
墨玊卻是手指倏然一木,像是被定住了般,良久,才緩緩抬頭,看向那對他若有所意微笑的女子,眸中盡是疑惑。
“三年前的上元節,京中流雲軒。”
“是你?”墨玊一頓,當年他在房中撫琴,琴聲結束後,他知道窗後躲了一人,本想瞧瞧是何人,卻被軒中管事打斷,言有刺客潛入,他隨意打發走了,起身開窗,卻早已無人,徒留一抹淡淡的清香,似曾相識。
“是我,很意外吧,我也意外,可以再認識你。”
所以,他們的緣分,並不淺啊。
聽琴聲悠悠綿綿,四周靜悄無聲,聞者更是直擊心靈最深處。
閉眼,便仿佛置身於他的世界裏,空靈若萬物複蘇之喜悅,婉轉如清風拂麵之柔情,錚錚似山河互繞之堅韌。
月蕖也不知聽了多久竟睡了過去,夢裏琴聲始終未斷,隻是她突然睜開眼時,四周安靜無聲,唯有窗邊的燭花依舊在跳動,昭示著一夜還未過。
抬頭便見墨玊單手托腮靠在桌邊,顯然也是累極了,俊逸的眉眼微微舒展開,睡的深沉。
月蕖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前,映入眼簾的容顏仿佛永遠看不夠,伸手想要撫摸一下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卻又害怕驚擾他。
“墨玊,就讓我們回到,未曾相識之前吧,隻是這次,若再相見,不要再靠近。”
她輕聲呢喃,卻是忍不住淚落梨花。
她回他寧一人矣,他應她各自安好,如此相忘於江湖,豈不是最好的選擇?
為何要傷別?為何要落淚?
墨玊說的對,人之所以不會害怕,是因為在乎的少。
一旦害怕失去,便會有了軟肋。
所以這一次,她是真心害怕,每和他相處多一點,她便愛他深一點,可每愛他深一點,她的恐懼便多十分。
胡二的下場已然是最好的前車之鑒,她不該貪戀短暫的溫情和依戀,既然無法改變自己的人生,又無法決定自己的路,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放手。
放她在乎的人一條生路。
“墨玊,再見。”
攏了攏衣袍,她推門離去,燃盡的燭花“劈啪”一聲響,便結束了自己的使命,一切陷入黑暗中,四周依舊靜默無聲,繼而聞得一聲馬嘶鳴聲,然後是蹄聲遠去。
“公子,不用去追嗎?”
漆黑的夜空下,戰隼一身夜行衣立在門外,仿佛隻等裏麵人一聲令下,他便可隨時出發。
房間裏安靜了許久,便有淡然的聲音傳出:“隨她去吧。”
借著夜色,他抬頭望去,窗邊桌上,已然隻剩下那張泛舊的信紙,還有那四個尤為刺目的大字。
好一個各自安好!
月蕖,這便是你我的選擇。
你害怕自己動心,我又何嚐不怕自己淪陷?
但倘若……倘若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是否又會不一樣?
緩緩張開緊握著的右手,一幅精致的耳墜赫然躺在掌心,那是他無意中在蘇三娘的後院中找到的,他想過要把它物歸原主,可終究……
他緊緊一握,眨眼間,一切便都化為粉末,消逝在他手間。
月蕖,再見……
當黑夜漸漸被晨色染開時,一輛烏黑的駿馬馳出山穀後,便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小道邊的山坡上,一人孑然而立,右邊空蕩蕩的衣袖隨風飄蕩,如折翼,無力飛行。
“師父?”月蕖急忙勒馬,飛身上去。
哪知腳尖還未立穩,便有一陣淩厲的掌風襲來,她微微側了身子躲閃,那掌風卻不斷,且殺氣更重。
“師父?”她心中不解,身子又剛恢複好,終是沒躲,一掌被打飛撞到身後的石壁上,隻覺得全身的傷口瞬間同時裂開,痛意蔓延全身,她悶哼一聲,嘴裏滿是血腥味。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郗風飛身到她跟前,冰冷喝道,“就為了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命都差點丟了!你這樣,還如何給我們魔教報仇?如何讓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瞑目?又將我這個苦苦訓練你十五年的師父置於何地?我早該發現,這個墨玊不一般!我早該殺了他!”
“師父,蕖兒知錯了,再不會有下一次。”月蕖捂著胸口,匍匐在地。
“好,往事我可以不追究!你現在就去提他的人頭來見我!”
月蕖一驚,“師父,蕖兒已經和他斷了妄念,求師父看在他救了蕖兒一麵,不要傷害他!”
月蕖一再磕頭,她知道,師父不會放過墨玊,所以才狠下心斷絕和他的關係。
“蕖兒,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加想要殺他。”郗風失望地望著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恨鐵不成鋼道:“蕖兒,你要知道,一把劍一旦有了缺口,便不再是好劍!所以墨玊非死不可!”
“若他死了,蕖兒也不會苟活。”月蕖抬頭,眼神堅定無比。
“你在逼我?”郗風愈加可氣。
“蕖兒不敢,蕖兒隻想告訴師父,蕖兒既然想要他活著,就不會讓他卷入這場複仇之路來,蕖兒永遠記著師父的話,我和別人不一樣,很多美好的東西,我都不該擁有,否則最終隻會把他們毀掉。”
她依舊是那樣頑固,仿佛固執堅守著心中最後一點純淨之地。
郗風想起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墜落山崖的男孩,月蕖一生的症結都源於此,她將自己看得太暗黑太卑微。
“蕖兒,你終究是太過單純,那墨玊根本就沒有你所看到的那樣簡單,也沒有你看到的那樣美好,或許,他也是來殺你的呢?”
殺她?
她聞之可笑,他那麽多次費盡心思救回自己,就算是要殺她,那她也該還!
“無論如何,隻要能保他性命,蕖兒怎樣都可以。”
她眼中堅定無比,從來不曾求過他任何事,郗風知道這一次月蕖是鐵了心要護住墨玊。
沉默半晌,他終是抬頭,道:“好,那你對天發誓,此生再不能對他生情!若他危急到我們的複仇大業,你絕不能手下留情!”
月蕖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無助,然而她還是舉起了右手,對著天際冉冉升起的紅日。
“我月蕖,在此對天發誓,從此以後,視墨玊為陌人,絕不動心生情!若有一日為敵,絕不留情!如違此約,天誅地滅,永生永世,嚐無愛無情之味,受錐心刺骨之痛!”
一字一句,仿佛一刀又一刀割在心頭。
“也罷,他既成了你的軟肋,你就該明白,你的一言一行都會陷他於危險之中,你心中記得自己的誓言便好!不僅如此,如今你的行蹤已經暴露,那些人想將你抓去,以示威名,對此,你該知道如何做。”
郗風冷聲道,若不是她犯了這麽嚴重的錯誤,如今早已到了西域!
“接下來,你要如何打算?”
“蕖兒體內被人下了天山雪蠱,不得不去一趟昆侖山,然後再折道去西域。”她如實說道。
郗風連聲歎氣,可天山雪蠱不除,她也許永遠到不了西域,且功力永遠無法增長,更何況,如今的昆侖山的確有些詭異,“扶劍山莊一事之後,玉乘風便去了昆侖派,但據我的探子回報,昆侖山一帶,根本就沒有玉乘風的蹤跡,倒是那扶雲晟成了玄機子門下的關門弟子,為師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麽關聯,既然要去,那就一起查清楚,為師會在暗中祝你一臂之力。”
月蕖領命,“蕖兒會盡快完成任務的。”
“走吧,你的朋友在前麵等著你,為師也該離開了,這次,是為師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亮起,郗風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從山坡另一邊飛下去,落在一匹深棕色駿馬背上,策馬離去。
月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想起適才所發的毒誓,心中無限悲涼鈍痛。
然而事到如今,往日所有風花雪月之事,就當夢中鏡花水月,就此終結。
馬蹄聲噠噠,蕭瑟沉沉如凋零落葉,月蕖漫步在這狹隘的山道上,卻聞出了潛伏在四周的殺氣。
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易守不易攻的關卡!
她眯了眯眼,勒住韁繩,微微側首抬頭,頭頂之上轟隆聲愈來愈近,巨大的岩石仿若排山倒海般傾瀉而下。
馬兒被這突兀的陣勢所驚嚇,一聲嘶鳴,前蹄一抬,馬頭高昂,月蕖緊緊抓著韁繩,左邊是不停滾下的巨石,而右手邊,是一個未知的懸崖,馬兒已完全失去了控製四處亂跑,眼看便要摔下懸崖,她不得不棄馬飛身才在岩石之上,臨空而飛,借助一顆顆滾動的巨石前行,低頭一看,那馬兒早已伴隨巨石滾落懸崖,懸崖之下,竟連回聲都未有。
而那翩若驚鴻的身姿穿越重重障礙,終於躍身出去,轉身望去,頭頂的巨石也停了下來,飛身而下的,是一群白衣男子,將她前後圍住。
霎時隻見一個白色身影從那些人身後飛出,手持君子劍,直指月蕖。
“妖女,今日妄想逃過我的君子劍!”
月蕖冷眼看去:“原來是君山派的人,你們費盡心思在此設伏,暗算偷襲於人,果真是君山派所行?”
君無常橫眉冷對:“對付你這等過街之鼠,人人喊打的妖女,何須以君子之法?你這妖女殘害武林多年,誅殺我武林各派弟子,今日就讓我君無常將你收服!”
月蕖不怒反笑:“君無常?想當年你們的掌門君啟山死在我手上,也是使用這把君子劍,卻連十招都沒有接住,如今一個小小新晉掌門,就想借殺我之名以立足於江湖?有膽魄就一起上吧,我倒要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君無常一聽她提起師兄一事,便怒從心生,當即率領一眾弟子圍了上去。
“妖女!休想再逃!”
月蕖凝氣,靜看他們一步一步靠近,少時,反身右腳一個後踢橫掃,激起地上一片碎石,結成一塊堅不可摧的石網飛向身後的人,但聽一陣哀嚎聲,便有不少弟子落入懸崖。
而身前,一人趁機一劍刺向她腰身,月蕖冷眼一瞥,竟淩空一個空翻,立在那劍尖,雙足一擰,生生將那人帶翻過來,丟下懸崖,而那劍直直插入左側懸崖邊上,月蕖旋空一轉,輕輕立在劍上,泠然俯視。
“妖女!看劍!”
君無常飛身踩在一眾弟子頭上,淩空舞步,劍勢如虹、一套靈動如蛇的君子劍法赫然展開。
月蕖立在劍身之上,目光飄然,眼下,她手上並無任何兵器,而君山派的君子劍法百密無疏,縱然她內功高強,也無法突破這強大的劍氣。
君無常也料到這一點,眼中盡是得意之色,然而下一刻,他便傻了眼,隻見那妖女嘴角輕輕一笑,抬手將束在發間的白色絲帶解下,再一晃眼,那白絲帶又宛若蛟龍襲來,柔中帶韌勢如破竹,竟一層層破開他的劍氣,纏上他手中的君子劍!
君無常大駭:“吟龍……綃!”
原來此綃非彼霄!
這麽多年來,沒有人能見過吟龍綃還活著的,江湖上一直以為,吟龍霄是一把劍,卻沒想到,隻是她束在發間的白綃!
這時,隻聽聞山道另一邊一聲哨響,月蕖回頭望去,便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匹馬上,對她揮了揮手。
月蕖嘴角淺淺一揚,右手倏然一扯,那劍便從君無常手上飛出,插在石壁上,正離之前一把劍不遠。
“君無常,等你的君子劍練好了,再來索我命也無妨!”
但聽的對麵女子輕笑,聲若脆鈴,轉身踏劍離去,飄然若仙。
君無常看著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向那飄渺出塵的身姿,落在遠處的馬背上,絕塵而去,心中便憤憤不平!
妖女!你可別囂張太久!
“你怎會來這裏?”馬背上,不顧耳邊疾風嘶吼,月蕖語中略帶驚喜。
“對不起,我來遲了。”少年微微回頭,懊悔道。
“沒有,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