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不意
一路之上,褚雲深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我二人便這般靜默地到了祈連宮門前。
甫一下車,一個宮女已提了盞楊喜燈侯著,不知可是受了連瀛的囑咐。
我見那宮女欲引著我二人往太平閣方向而去,便連忙停住腳步,對褚雲深道:“多謝黎侯相送,如今既已到了宮內,便不勞黎侯引路了。”
誰知褚雲深卻對我的話隻作未聞,反而將手伸在那宮女麵前,道:“我來吧。”
那宮女微有踟躕地看了我一眼,還是將宮燈遞到了他手中,便施施然告退了。
今夜已是我在清安的最後一夜,我自是不願因這些瑣事與褚雲深再添糾葛,如此便也未加阻止,隻由著他提燈引路。
褚雲深並不多言,自顧自提著宮燈默然前行。他雖是男子,然這宮燈提在他手中,卻教人覺得並無不妥,反而相稱之極。
半晌,但聽褚雲深道:“當真要走?”
我“嗯”了一聲,答道:“在清安城停留了許久,是該去別處看看了。”
“你這幾年……去了好些地方?”他微有停頓,片刻後問道。
“從恒京出來,便一路向東到了清安。”我答:“原是想去喬城玉門總舵尋大哥的,誰知半路遇到了曾夙將軍,才知曉大哥來了清安,便又拐道這裏了。”
我每每想起那夜隨蕭逢譽入祈連宮引仙殿飲宴時,自己瞧見連瀛時的驚訝,便覺無巧不成書:“我原是來清安碰碰運氣,順道瞧瞧奉清易主後是何模樣,誰知卻歪打正著尋到了大哥……如此說來還要多謝你。”
褚雲深聞言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看向我,道:“今次離開清安,你欲往何處去?”
我搖了搖頭:“並無甚目的地,不過大約會再往東行,去仰州海岸瞧一瞧。”
他低低“嗯”了一聲,重新移步,不再言語。半晌,忽然轉問道:“你與九熙王孫……”他大約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想了想,又歎道:“算了,是我多言。”
他雖並未問出口,我卻不知為何,已鬼使神差地答道:“蕭逢譽很好,很知冷暖……不過我兩隻是偶然遇見,因目的地皆為清安,才一道同行。我與他如今隻是朋友。”
說罷我又覺此言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便順勢問道:“奉清與九熙,可是結了盟?”
他似是被我這句話問住了,並未及時回答。我想起自己畢竟是涼寧靖平公主,也自覺失言,於是忙道:“我並無窺探之意。”
“無妨,”他答,“奉清與九熙並未結盟,不過是蕭逢譽同國主私下有些約定。如今涼寧虎視眈眈,九熙也兵強馬壯,奉清雖富庶,到底兵力不足……”
褚雲深未再繼續說下去,我卻已明白這其中的關竅所在。
段竟瑉繼位後的年號是“隆武”,我心知這個血親兄長必定是要完成承武王未盡的遺誌的。
雄霸九州,段竟瑉勢在必行。
可歎李持與閔仲成這一對師徒,卻終究要以奉清瑞晟王和涼寧隆武王的身份彼此對峙,漸漸淡了往日情分……
我心中感慨,便也不再說話,隻默默前行。如今夏季已過,秋風吹來,我忽然覺得有些涼意,不禁緊了緊衣襟。
如此默默行了一陣,太平閣已在望。我眼見離別時刻已至,便從褚雲深手中接過宮燈。正欲同他道謝,此時卻忽一陣夜風吹來。
楊喜燈“啪”的一聲就此熄滅。好在祈連宮內燈火通明,手上這宮燈雖滅,路倒也不十分難辨。
我低低笑了一聲,對褚雲深道:“多謝黎侯今夜相送。問津願黎侯日後步步高升,金玉滿堂。”
他並不常穿華服錦衣,此刻這諸侯服色已在黑暗中漸漸顯得詭異,半晌我才聽他答話道:“問津,你就沒有旁的話要對我說?”
我有些無措,低頭不知要說些什麽。他見狀卻又笑道:“你不該祝我早日成家?”
我想起今晚在花樓看見他與頭牌姑娘公然調情的情景,便笑道:“黎侯如今已是左擁右抱,豔福不淺,問津還是願黎侯保重身體為好。”
褚雲深聞言很是尷尬,立時道:“並不是如你所想,她是……”
他話說了一半,我已連忙打斷道:“時辰不早了,黎侯若還不出宮,隻怕便要宮禁了。”
我提著那盞滅了的宮燈,向後退了一步,道:“黎侯保重。”
說罷我正欲轉身而去,卻被他牽住了右肘。褚雲深是個自持之人,從未對我做過不合禮數之舉,是以他此刻如此唐突,已教我微覺尷尬,不禁麵色一變,道:“黎侯自重。”
他似並未聽見我的言語,隻低低問道:“當真要走?”
“是。”
“誰也留不住你?”
“是。”
他拽著我的手越發緊了緊,道:“那日明明……若非昭昭忽然跑來,你根本就已經應允我了。”
我就著溶溶夜色仰首看他,笑道:“我應允黎侯什麽?是應允做平覆侯夫人?還是應允你散盡姬妾?”
他似意想不到我竟會撇得如此幹淨,遂哂笑一聲,道:“是我妄想了。”
離別在即,我不欲與他再起爭端,便柔下話語,道:“我的身份來曆,黎侯隻知其一。言問津所經曆之事,要遠遠超過靖平公主。是以你我之間,不單單隻橫亙了一個楚璃。”
他聞言語帶黯然:“原來還有旁人……”
我情知他將我話中之意理解偏差,卻也不想再解釋下去,隻低低道:“那日黎侯問我,信不信命。今日我也想問黎侯一句,黎侯信命嗎?”
“在很久以前,我是信的。”他歎道:“可如今信與不信,已無甚區別了。”
他大概是回憶起了從前在應宮做王室替身的日子,那般不見天日,換做是我,亦會絕望無比。思及此處,我對褚雲深也微微有些歉意,大約還是將自己當做了楚璃的未婚妻子,才會想要替楚璃向他致歉。
“無論黎侯從前在應宮受過什麽委屈,如今應國已經亡了,還請黎侯一切向前看。這亦是黎侯從前對我說過的話。”臨別之前,我還是又開了口。
如此耽擱一陣,時辰已更晚了。我趁著夜色又看了他一眼,粲然笑道:“黎侯保重。”
他仍舊拽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手,另一隻手更是鉗製住了我的肩膀,俯身用下巴抵在我的額上:“我說過的,你可以將我看成是他。”
我掙紮了兩步,搖了搖頭:“可惜你並不是他。莫說旁的阻礙,單就昭昭小姐,黎侯可有把握說服她?”
此話一出,我已能感到肩上的鉗製力度漸漸小了,便又接道:“若非天命弄人,何以那一日昭昭小姐會恰巧趕來?可見世事難料,這便是我與黎侯的命,由不得你我不信。”
想是這一句話說得重了,讓褚雲深無言以對。我見他已漸漸鬆了鉗製我的雙手,便又行了個禮,最後一次同他道別:“黎侯保重,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