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風都(一)
因是秘密前往九熙,是以此次我與褚雲深並未帶任何侍從,隻輕車簡行。這一路上,我二人可說是飛馳向北,每到一處驛站,坐騎皆會力竭而亡。他從未曾詢問我是否能堅持下來,我亦情知他不會相詢。
九熙地大物博,從奉清都城清安到九熙都城風都,一路北行,若是尋常行路,定也要兩至三月光景,可我與褚雲深前後隻用了二十幾日。即便如此,我心知若不是因為帶著我,隻怕褚雲深的腳程會更快。
這一路上,我曾無數次想開口問他,他究竟是不是楚璃,他為何要對我隱瞞身份。然我看著他麵上那不似偽裝的焦急神色,情知他此刻全副心思皆在家國大事上,便也隻得隱忍不語。
直到風都城門隱隱在望,我怕進了未央宮人多口雜,不便相詢,這才忍不住出口問道:“你為何不肯承認,你就是楚璃?”
褚雲深聞言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玩笑,轉向我道:“言問津,事到如今,你怎得還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我以為,一年前我們便已說清楚了。”
我為他這副冷淡模樣而感到懊喪,道:“楚璃,你為何不承認?褚雲深,字繼黎,雲深繼黎,楚珅即楚璃。你分明是楚璃,涼應之戰後與楚珅互換了身份,頂了他生還下來。現在隻你我二人,你還顧及什麽不肯承認?”
褚雲深聞言波瀾不起,卻並未看我,隻雙目盯著不遠處的風都城門,淡淡反問道:“承認什麽?承認你心目中的天人尚且苟活於世?還是承認他為了生還,頂了親弟弟的身份降了敵國?”
他冷笑一聲,繼續道:“言問津,楚璃早就死了。一個名字能代表什麽?你不要再對我糾纏不休!”
“對你糾纏不休?”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更加氣憤,指著他道:“褚雲深,你莫要忘了,後來是誰對誰糾纏不休了?又是誰說我可以將他看做楚璃的?”
褚雲深聞言終於以一副路人姿態看向我,輕佻笑道:“世人皆知平覆侯褚雲深風流之名。我一年前傾慕你,並不代表我如今還傾慕你。”
他說得那樣輕鬆,簡直要將我這半年以來的信仰和堅持全部摧毀。
“我不信,”我有些難以抑製自己的情緒,“你曾在小奉城樓上舍命相救……這樣的情分……”
“所以你該慶幸,當初你並未答允我。”不等我說完,他已冷冷打斷我,道:“否則如今,你早已成了平覆侯的下堂妻。”
“下堂妻……”我喃喃自語:“對你曾經拚卻性命回護過的女子,你竟這般涼薄?”
“我的確多情,然多情之時卻也專情。”褚雲深不耐地對我解釋道:“我愛慕她時,便是為她死了也無悔無憾;我若厭了她,她在我眼中,便有如草芥,不值一提。”
有如草芥……我心中一涼,卻仍舊堅持自己的觀點:“我不知你為何不願與我相認,又為何忽然轉了性子對我如此冷漠。楚璃,我不逼你。”
我淡淡看向褚雲深,繼續道:“你既然不願再以楚璃的身份麵對我,我亦不強求。但在我心中,你就是楚璃。這一次,我很堅定,絕不動搖。”
此言方罷,我已打馬先行,不給他反駁的機會,邊走邊道:“驛站已先行送了拜帖,想來九熙宗室已在城門相侯,莫讓他們等急了,失了國禮。”
言罷我已策馬進了風都城門。
甫一進城,我便被眼前這場景所震懾。此時我視野可見之處,是望不見盡頭的禮裝侍衛,皆身穿翠黃禮袍,夾道兩側列隊相迎。路旁百姓齊齊頂禮而拜,秩序井然。偌大的風都城,此時竟是靜悄悄一片,隱隱可聞禮幡飄動之聲。
道路中央,鋪就著一條毫無拚接縫隙的綿長紅綢,一路往北綿延而去,似是一道朱紅雲梯。
而與我時隔十五月未見的九熙王太孫蕭逢譽,此刻正身著一襲錦袍,踏著一地紅雲迎風而來。
一載餘未見,他仍舊是那副魅惑眾生的絕世容顏,嘴角還噙著一絲邪魅笑意,驚豔得令人恍惚。
我立在原地怔然不動,此刻已忘卻了所有禮節,隻望著這盛大的迎接禮儀,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若不是緊隨而來的褚雲深用右臂不經意地碰了我一下,想來此刻我還未緩過神來。
此時但聽褚雲深已頷首禮道:“奉清褚雲深,見過王孫殿下。”
我亦連忙下馬俯身行禮:“言問津見過王孫殿下。”
此時但見蕭逢譽左手背負身後,右手輕輕探出,做了個免禮的姿勢,對我二人笑道:“遠來是客,況且皆是故人,不必拘泥俗禮。”
褚雲深聞言輕咳一聲,對他回笑道:“是殿下太過客氣才對。這樣盛大的迎接,當真折煞我等。”
蕭逢譽並未答話,隻轉對我笑問:“你可喜歡?”
我點點頭,亦對他報以微笑:“喜歡,然更為讚歎、震懾。早聞風都禮節之周名冠天下,今日一見,當知聞名不如見麵。”
此言方畢,我便瞥見又有一人已從遠處的紅綢上急急行來,人未到,聲已至:“言小姐,咱們又見麵了。”
是言謹。我朝他微微一笑,正待出口見禮,卻忽然發現這等場合我竟不知該當如何稱呼他。言謹,自然不是他的真名。
蕭逢譽好似知曉我的心意,已先一步開口介紹道:“此乃明亭帝姬之子,亦是我的甥侄,安樂侯世子盛謹。”
原來言謹便是九州第一美人、明亭帝姬蕭薑雁和九熙安樂侯盛江所出的獨子盛謹。我這才頷首見禮道:“數月未見,世子更顯豐神俊朗。”
想來我這句恭維之語很是可意,盛謹麵上也是笑意更濃,對我回道:“數月未見,言小姐亦更是明豔動人了。”
如此寒暄了一陣,蕭逢譽便引著我與褚雲深上了一輛頗為奢華龐大的車輦,同往九熙王室所在的未央宮而去。
直到入了輦內,我眼前仍舊是那片望不見盡頭的朱紅錦緞。心下正再次感歎之際,但見盛謹已悄悄附耳於我,低道:“這千丈霞錦原是君上為子言舅舅大婚預備下的,乃是百位織錦女工日夜趕工五月而成,當間毫無拚接痕跡,我敢斷言是天下最長的錦緞……”
他此番話語成功地教我大為驚異,道:“那殿下他還……”
盛謹點點頭,已接過我的話茬,繼續道:“可見子言舅舅當真傾慕你,竟不惜將大婚備下的霞錦用來迎你進城,此刻估摸著君上定然氣壞了。”
我聞言心下一沉。前一次在小奉,我便聽盛謹說,蕭逢譽因拒了同澤福的婚事,正與蕭欒慪著氣。如今若是再添上這一件……
我心中微微歎息,他以上百女工五月織就的霞錦相迎,我又如何擔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