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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死別(一)

  直等到秦惑入了重陽殿,我才舉步離去。此時天色尚早,我便想趕去議事殿見連覺一麵,將今日勸降的進展告知於他。


  雖說段竟瑉忽然轉變念頭,有些異於他的脾性,可他既已親口許諾,我相信在此關頭,他應是不會再欺瞞於我。隻不知,連覺要將他扣在奉清多久,才肯放他回涼寧。


  我疾步趕至議事殿門前,正欲命人通報,卻隱隱聽得殿內傳來一聲歎息:“你們與他皆是至親,這個惡人,還是由我來做吧!日後他若是知曉了真相,也是恨我,與旁人無關。”聽那聲音,好似是褚雲深。


  我正待細想褚雲深的話中之意,但見值班的宮人已尋了間隙,推門而入去向連覺稟報。不過須臾,我便得允入了殿內。不出我的意料,蕭逢譽、褚雲深此時皆在殿上。他們見了我,麵上都掛著些不自然的神色,好似是在商議什麽大事。


  如此我便忘了再去揣摩方才在殿外所聽見的話,隻對著連覺道明來意:“國主,段王願降。”


  聽聞此言,殿內三人皆有些震驚地轉頭看我,而我卻隻對著連覺繼續道:“我今日前往重陽殿勸降,段王已應允休兵投降……”


  此時連覺已率先恢複了正常神色,對我笑道:“有你出麵,他自然是肯降的。”


  我瞧連覺的模樣,好似已料到段竟瑉會應允投降,於是便道:“段王既然肯降,還望國主放他一條生路。”


  連覺聞言並未正麵答話,隻低低笑道:“父親臨終前,不是已為我取了表字,為何?”


  “退之,”我不假思索答道。此話一出,我已有些明了連覺之意,他是願意退一步開闊天空的。我心中歡喜,忙對殿中三人笑道:“如此甚好,那問津便不耽誤你們商議正事了。”言罷我已後退三步,欲轉身離開。


  此時但見蕭逢譽麵上神情莫辨,並未與我招呼。褚雲深亦是陰沉著一張臉,低低道:“走好。”


  我知褚雲深不願輕易放過段竟瑉,畢竟他是應人,而涼寧則是滅應的罪魁禍首。我理解他的心思,可許景還已被他親手所殺,這份孽債,也應到了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他既能放下楚應宗室的身份和複楚大業,想來這個道理,也不是不知。我低低對褚雲深頷首示意,又再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蕭逢譽,才離開議事殿。


  今日這殿中的氣氛,有些難以言狀的詭異與沉默。這樣想著,我卻又自嘲自己多心了,九州統一在即,政務上瑣事諸多,他們三人政事繁忙,難免有異尋常神情。


  我笑著搖了搖頭,便抬步往太平閣而去。心中大事已了,也輕鬆許多,至少我保住了段竟瑉……


  ……


  臘月初八是連瀛的頭七,一早連覺便帶著浩浩蕩蕩的文武大臣,前往王陵祭拜。我原想隨同前往,可思及這到底是奉清的宗親場合,又有許多重臣在場,我畢竟是涼人,不便露麵,於是便決定在太平閣內設一祭台,略表緬懷。


  我將連瀛生前最愛喝的桃花醉斟上三杯,一一往地上倒去,正舉起第三隻酒杯,卻忽聽得喪鍾聲起。我原還以為是禮部在哀悼連瀛頭七,然細細聽這節奏與響數,卻又覺得不太對。這分明是貴客有損,主家寄托哀思時的哀客鍾。


  可是如今涼奉之戰才剛剛結束,祈連宮中除卻蕭逢譽之外並無貴客,又為何會響起哀客鍾?我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卻又想不出究竟是誰突然猝死,居然得享這樣的待遇。


  我越想越覺心中忐忑,終是坐不住,披了鬥篷欲前去打探消息。我出了太平閣方行幾步,便遠遠瞧見程讚一身素縞,一臉悲戚地匆匆而來。


  莫非是胤侯出了事?畢竟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又途徑坎坷,再加上如今涼寧事敗,遭段竟瑉所棄,若是痛極發病,有個三長兩短,亦算是意料之中。況且程讚如今應是戰俘身份,若非胤侯有損,他又豈能如此輕易地在祈連宮內走動?

  隻是這樣一晃神的功夫,程讚已行至了我麵前。不待我開口詢問胤侯的狀況,程讚已流下兩行清淚,悲憤地道:“今日卯時,王上服毒自盡了。”


  “你說什麽!”我聞言驚呼出聲,隻覺這消息當真是晴天霹靂。段竟瑉……服毒自盡……


  我忽然感到心頭一痛,顧不得再與程讚多說一句,舉步便往重陽殿飛奔而去,誓要親自證實這個消息。然而方行至重陽殿外,我已停下腳步。


  此刻秦惑正失魂落魄地坐在殿前的階梯上,雙目無神地看著我,麵上還帶著詭異的笑容。


  “秦惑……”我喃喃出口,想要詢問段竟瑉的生死,卻又怕得到的那個答案,自己會承受不起。


  秦惑聽聞我的聲音,緩緩回過神來,對我冷笑質問:“你把他逼死了,你是不是很歡喜?言問津,他待你如何?你還算是個人嗎?”


  秦惑這番話顛三倒四,我隻聽了頭一句,便顫巍巍地便邁了步子往重陽殿內走去。逆光之中,有一佝僂背影正跪在昨日段竟瑉坐臥的榻前,一身素白,襯著花白的頭發,教人不敢正視。


  想是被我推門而入的聲音所驚動,胤侯緩緩回首看向我,半晌,老淚縱橫地說出了一句:“王上駕崩。”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段竟瑉跟前的,但見他此刻雙目緊閉,麵容平和,麵上滿是了無牽掛的神情,與他平日裏飛揚跋扈、冷冽幽沉的氣質大有不同。


  難怪他昨日一反常態,會輕易應允我投降,原來……原來他竟有了這樣的打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竟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來拒絕承認自己的失敗!


  我緩緩蹲下身,手指流連在他的麵容之上。想是臘月所致,此刻他麵上的肌膚已冷透了,竟比我的手還要涼上幾分。


  這便是涼寧的王,是世人眼中的一代梟雄,也是我曾經摯愛的人,是我的親生兄長!眼見我最後的至親棄我而去,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已簌簌地落了下來,腦中所能想起的,皆是五年前,我逼段竟瑉廢暄後、放我出宮時的那一幕。


  隻是我們都沒想到,我與他五年前在恒黎宮小金殿前的生離,五年後,竟會糾纏成一場死別!

  我伸手擦拭著低落在他手上的熱淚,口中喃喃道:“仲成,我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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